周子元 作品

第八十六章 抗戰勝利政府還都 過河拆橋華商棄廠

 周天瑞與家人坐在客廳敘話,議論著日本人啥辰光滾出中國去,遠在四川的伯夷和毓隆,還有到重慶銀行工作的樂毅,啥辰光能夠回到上海來。一提到遠在四川的兒子,莊佩瑤的眼淚就不住地流淌下來,說:“兩個兒子八年都沒見面了,樂毅也有三年多沒見到了,也不知他們都怎麼樣了呢。你給我句實在話,一家人究竟啥辰光才能團聚在一起。”“我不是講了麼。日本人投降了,他兄弟三人就回家了。”“這句話你也講了幾百遍了,只是哄騙我開心的空話!”每到此時,周天瑞就裝作有事情要辦,急匆匆地離開了客廳。周天瑞剛走到別墅的門口,聽得街道上鞭炮震得人們耳朵鳴響,人們在馬路上跳躍歡騰,逢人都在叫嚷著:“日本投降了,中國勝利了。”周天瑞趕緊回到客廳說:“你到街道上去聽去看,日本人真的投降了,伯夷、毓隆和樂毅三兄弟該回上海了呢!”一家人衝出家門湧到街道上。上海沸騰了!人們在狂歡!酒店飯館都爆滿,菜場被市民們搶購得空無一物,菸紙店的陳年老酒也被買空。人們都在舉杯暢飲,沉浸在喜慶之中。周天瑞趕緊去到公司帶著員工去各家工廠視察。一行人剛進機器製造廠門,就見到工人們手持掃帚木棒追著日本拿摩溫打。工人們叫喊:“打死日本拿摩溫。”一個老工人握著雙拳說:“小日本鬼子,你欺壓我們幾年了,今天也要叫你嚐嚐中國人的拳頭。”說著,他一拳打在日本拿摩溫臉頰上,頓時日本人的臉鼓起一大塊青紫色。另一位老工人也罵到:“操你小鬼子的娘,你大冬天把老子脫了衣褲放在外面凍,今天老子也要報仇了。”說著,他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腳踢的。連掃地的清潔工也拿起掃把追打著工頭,罵道:“往日裡,你對我拳打腳踢,對我還不如只狗。今日裡,我也要討回個公道,打還與你!”日本拿摩溫倒在地上呻吟著。工人們喊著:“給小陸子報仇的機會到了,打死日本拿摩溫!”工人們就湧向日本拿摩溫和工頭。周天瑞上前阻擋工人,問那日本拿摩溫:“你們怎不跑呢?”“早得到消息的都跑了。我們是在車間裡當班的,所以,留下來了。”說著低頭抹淚。周天瑞制止了工人們的復仇行為。他說:“工友們,過去日本人佔著有槍有炮佔領了我們的大半個國家,讓我們作了亡國奴。八年來,我們受盡了日本人的欺侮。今天日本人投降了,大家打他們一頓出出氣也是應該的。但是,我們不能用私刑來出怨氣,打幾個死老虎,成不了民族英雄,反倒讓人瞧不起。倒不如把他們交給政府去處置,對不對啊?”工人們說:“聽董事長的,送他們去提籃橋。”“就是的,關到監獄裡再與他們算總賬!”“關進牢監裡去,也讓他們吃些發黴的高粱米!”周天瑞示意助理把拿摩溫帶和工頭用卡車送去碼頭上,放他們一條生路。他對工人們說:“今天我們一起歡慶打敗了日本鬼子。我請大家都到食堂去,熱熱鬧鬧地來個一醉方休,把憋屈了八年的骯髒氣都出盡了,好不好!”工人們歡呼著:“好啊,到食堂裡喝酒去啊!”“董事長請客了,工友們喝酒去啊!”“走,出出晦氣去。”“喝酒吃肉去啦!”工人們歡呼著湧向工廠的大食堂。周天瑞帶著職員們向大食堂走去。他讓廚師把倉庫裡的肉菜都拿出來,讓工人們盡情地吃喝。爆竹響徹華夏大地。舉國歡慶抗戰勝利之際,周伯夷兄弟倆卻憂愁不堪。重慶國民政府中斷了對後方的工業品採購,轉而大量進口美國商品,把為中國抗日做出巨大貢獻的工廠全都拋棄了。戰時生產局已經停止兌付貨款,終止訂貨合同,那麼,自家的工廠和工人該怎麼辦呢?周天瑞發電詢問周伯夷和周毓隆啥時能把工廠遷回上海。周伯夷的回電說,眼下還回不了上海。政府停止了付款,已經收購的產品還要打九折結算,啥辰光付款還遙遙無期。前幾日,他和二百多位西遷重慶的老闆們,到行政院找宋子文院長理論。老闆們等了幾天,宋子文均避而不見。老闆們連續數日圍在行政院的門口,逼著宋子文解決問題。宋子文只得接見老闆們,他要老闆們選出四個代表與他會談。雙方協商時,四個代表提出政府應按照合約繼續收購工廠的產成品,並且提供工廠遷回上海的費用。宋子文當即抹下臉來,說:“抗戰勝利了,政府必定要發展實業,創建大量的工廠。但是,政府必然會購買美國的自動化機器,怎麼能要你們這些破銅爛鐵呢?”“那我們該怎麼辦?工廠還要不要,工人都遣散麼?”“當初內遷時,你們沒說是破銅爛鐵,要我們千里迢迢地遷來重慶,創建大後方工業復興基地。我們含辛茹苦地幹了八年,為抗日做出了巨大貢獻。抗戰勝利了,你卻說我們的工廠是破銅爛鐵了!”“堂堂政府竟不如投機商有信譽!用得著時百般哄騙,一旦用完撇如棄履,一腳踢進山溝裡去了。”“說話當心點,免得惹禍上身呢!”一位官員威脅道。“怎麼,你還想跟我們動手麼?”“我們的全部家當都在重慶了,拖家帶口的好幾十萬人呢!工廠裡的產品、機器、工人,要返回上海談何容易!政府不解決這些實際困難,我們唯有死路一條了。”宋子文不耐煩地說:“這樣吧。這個事情牽涉面廣,靡費巨大;需開專門的會議商議善後的辦法,各位還是回去靜等吧。”“我們已經等了二個多月了,花費巨大,只怕是等不到政府的救濟,工人們就要上街要飯去了!”“不要拿工人來脅迫政府嘛!我說話是算數的,只在一週內就給你們答覆。”宋子文信誓旦旦地說。四個代表無功而返,向聚集在門口的二百多位老闆們轉述了宋子文的話語。老闆們表示那就只有再等一週時間,有了結果再說話。一週後,就有了結果。政府組織人員對西遷工廠的機器設備挑成色好的折價收購了一部分,其數量不足西遷工廠的三分之一。老闆們群情激憤欲組織工人上街遊行,向政府討要個說法!無奈工人們歸心似劍,不肯再呆在這山溝裡受罪了,只想早日拿到路費盡快返回上海。老闆們無奈,只得把賣機器的錢發給工人們,讓他們帶著妻兒返回了上海。老闆們無力再把剩餘的老舊機器運回上海,那天價的運費實在負擔不起,只得忍痛割愛,把大批老舊機器拋棄在西南的山洞裡。周伯夷也只拿到了機器價值三分之一的收購款,拋棄了工廠,帶著工人們回到了上海。中國銀行遷回了上海。周樂毅也跟著銀行回到了上海。紫汀花園裡人氣鼎沸生氣盎然,歷經八年抗戰,一家人毫髮無損地重聚在了一起。客廳裡的鋼琴聲又驟然傳出優美的旋律。周毓隆身穿一身白色的西裝,坐在白色的三角鋼琴前,前抑後仰地彈奏《歡樂頌》。莊佩瑤也坐到了他的身邊,彈著四手聯奏鋼琴曲。劫後餘生的一家,重獲家庭的溫馨。茶几上的電話鈴聲不合時宜地斷地響了起來。周天瑞拿起電話,是陸鴻鵬的兒子陸世勳打來的。他問道到:“伯父好,我是陸世勳。伯夷回到上海了吧,讓他快點過來幫我的忙,我已經是焦頭爛額了。”“何至如此呢?”“工廠被當作敵產收歸了國資委名下的中國鋼鐵公司,父親氣得病倒了。我既要照顧父親,還要四處去求人贖回鋼廠,實在是兩頭都顧不過來,想讓妹子和妹夫來幫我一把。”“賢侄,你莫急。我這就和伯夷過來。”周天瑞說。周天瑞和伯夷夫妻趕到醫院,只見陸鴻鵬插著氧氣管掛著吊針,躺在病床上。伯夷的岳母坐在病床邊抹眼淚。周天瑞關切地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國資委來了兩個官員,說我家的工廠是敵產,要沒收。爹爹與他們據理力爭,要他們到行政院去評理,我們在重慶時還是國家重要鋼鐵工廠,到了上海就成了敵產了?”“是呀!到國資委找宋子文評理去!”“爹爹直接就打電話到國資委,要求他們講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情。結果,國資委的人說,留在上海的那一半工廠曾經給日本軍隊製造坦克甲板,屬於資敵行為,應予沒收!爹爹一聽就暈倒了。醫生說是腦溢血,需要一段時間治療才可脫離危險。”“我看這樣辦,明日你起草一份申訴材料,直接遞交給行政院長宋子文,以你爹的聲望不由他不接此案。至於,你爹病有醫生在治療就是了,由你姆媽照顧著,應該是沒有大的事情。你和伯夷馬上就去南京行政院找宋子文!”周天瑞說。“那好!我明日就寫出申訴材料。”周天瑞在公司的會議室裡招集公司高管層商議,工廠生產轉型的事宜。幾家工廠的總經理都坐在沙發上聆聽他講話:“首先,我要提一下工廠裡留存的日本技術人員的問題。政府制定了日本工人和技術人員的徵用規則,把願意留下的日本人用於經濟建設。現有二百八十萬日本人需通過海運回國,政府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只有請美國人把日本人運回去。這就需要一段時間。請各位告知各位同仁,能夠與人為善寬以待人,容忍他們能夠正常地生活一段時間。”參會者紛紛贊同。周天瑞接著說:“日本人走了,公司的經營管理要恢復戰前的狀態,業務也要全部調整過來,不再生產軍品了。”周培康插嘴道:“軍工產品全都停下來,會不會造成大面積停產。眼前公司沒有接到這麼多民用產品的訂單啊。再說原材料也不對口,倉庫裡都是生產軍工產品的原料,積壓下來就是一大筆資金。另外,生產民品的原材料又從哪裡來?”周天瑞說:“不打仗了,就必須轉產民品。至於原材料會有大材小用、貴材賤用、消耗增加的現象也是在所難免。依我看,機器製造工廠還是以製造工作母機和配套設備為主;紡機廠恢復生產整套紡織機械,這是最穩當的生意。紗廠不再生產軍服,恢復紡紗和織布。至於所需的機器和材料麼,我和寶根來想辦法。”總經理們都點頭贊同,紛紛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助理急匆匆地走到他的身邊,附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周天瑞聽後臉色驟變,大聲地喊道:“什麼?敵產!我公司是真正的私產,哪裡是敵產?這公司是我一滴滴血汗建起來,早在三十年前就是上海灘聞名的機器製造公司;現在抗戰勝利趕走了日本人,我的公司咋就成了敵產了?難道這批官老爺從重慶的山上下來,就不曉得我恆昌公司了?”他望著下屬們苦惱地搖搖頭,說:“這幫烏龜王八蛋!日本人投降了,他們就竄下山來到上海搞什麼接收。一個個就像餓虎下山,張開血盆大口見啥咬啥。居然硬說什麼恆昌公司是敵產要沒收。”會議室裡頓時吵亂成一團,大家都氣憤地發表意見。德仁紗廠總經理程正源說:“這不是胡謅嘛?我看是想要訛錢吧!”德興紗廠的總經理張思凡說:“這不清楚嗎?其他那麼多家日本人合作經營的公司咋沒事,專找咱們的事呀!”德隆紗廠總經理褚士蒹說:“吃柿子專找軟的捏,明擺是欺負我們官場上沒人嘛!”周天瑞頹廢地坐在沙發上喘著粗氣,說:“大家也不必如此激動,有理總能講得清的。大不了給這幫烏龜王八蛋送點棺材鈿,燒點錫箔灰。各位還是抓緊做好自己的事,把工廠經營轉型的事情做到實處。你們始終要牢記:自身強才是根本。”第二天,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的接收大員把機器廠和紡機廠都貼上了封條。工人們進不去廠門,圍在門口吵嚷著。周培康帶著助理去擠了進來,質問道:“憑什麼要貼封條?”接收大員一聽是周培康來了,就說:“我正要抓周家的人來歸案,你倒好,自己送上門來了。來人,先把他送進警備司令部拘留所再說。”幾個警察不由分說,把周培康塞進了汽車朝提籃橋方向開去。周天瑞接到助理報來的消息,急忙四處託人搭救周培康。他連走幾家卻無人肯援手,託杜先生打聽消息,才知道是軍統的一位大官聽說機械大亨的名聲,認定了周家必有鉅額資本,便下狠心要敲周家一筆鉅款。周天瑞思忖著:我給你送了錢,實業部和警備司令部的那幫餓虎都會聞到腥味湧過來的,我拿什麼去餵飽他們呢?倒不如直接找到最上層的大佬把事情徹底搞定,免得日後大大小的豺狼虎豹都來訛我。周天瑞帶著公司營業的各種證件到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去訴說。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的主任傲氣十足地說:“政府不會隨意冤枉好人的,你還是回去等著吧。至於你是不是漢奸,你的工廠是不是敵產,政府自會搞清楚的。”周天瑞問:“那麼什麼時候會有鑑定結果呢?”“這個不好說了。有四五千家公司要做鑑定,一年半載也難說,十年八年也難定的。”一個月後,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方才打來電話說:進過審查,恆昌集團的三家紗廠系被敵偽強制合作經營的予以歸還。兩家機器製造工廠曾經為敵偽生產過軍火,屬於敵偽產業予以沒收,收歸國資委管轄。國資委把恆昌機器製造工廠改名為上海機器廠,前來接收的大員直接被政府任命為總經理,當即接管工廠。這個總經理對周天瑞還算客氣,並未羞辱、欺凌他,只讓他居家聽候傳喚。紡織機器製造工廠併入中國紡機制造公司,另外委任接收大員來當總經理。新任的總經理接收工廠都半年多的時間了,絲卻毫沒有開工的意思。接收大員們忙著撈金子、占房子、賺票子、搶車子、弄女子,根本想不到搞生產。工人們迫於生活企盼著工廠早日開工,好賺錢養家餬口。遙遙無期地關著廠門,工人和家眷們生活日漸艱難。工人們選出代表多次與接收大員們交涉,都被以整頓敵產,暫不復工的藉口頂回。接收大員們卻不斷地從工廠里拉出機器去賣,吃香喝辣花天酒地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應奎元召集工會成員商議,必須組織工人護廠隊日夜守護著工廠,制止接收大員倒賣機器,不然工廠就要被賣空了。工人護廠隊日夜守候在工廠門口。一日上午,一輛滿載著機器的大卡車開出廠門。四個值守的護廠隊員急忙騎車追趕,追至十字路口紅燈擋道,才擋住了卡車。護廠隊員理直氣壯地質問接收大員:“你們是來接收工廠,還是來拆塌工廠的?” 接收大員無言應答遂惱羞成怒,欺負工人們人,少便耍起流氓手段,拔槍頂著工人胸口說:“老子抗戰八年,流血流汗為你們打跑了日本人,賣幾臺機器弄幾個錢花,還不應該嗎!再說了,這又不是你家的資產,要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啊!識相點快滾開,不然的話,開老子開槍打死了你,就像打死一條狗一般!”工人飛車去通風報信。頃刻間,大批工人包圍了卡車,阻斷了馬路交通。交通警察前來維持秩序,記者們聞訊趕來拍照,群情激憤的工人齊呼:“開工生產,我們要吃飯!”“堅決制止接收大員倒賣工廠機器設備!”“要工作,要吃飯!”“打倒貪官汙吏!”工人們越聚越多。應奎元登高振臂呼喊,號召工人們舉行大遊行,到市政府去請願,要求嚴懲拆賣機器的貪官汙吏,立即開工生產!飢寒交迫的工人們越聚越多,遊行隊伍迅速達到了數千人,沿途還有自願加入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市政府進發。接收大員見勢不妙,在工廠門上貼了封條後溜之大吉。市政府秘書長出面安撫工人答應緝拿拆賣機器的貪官汙吏,工廠會盡快復工,工人才分頭散去。翌日,各大報刊登此事,引起社會的熱議。這類事件在接收“敵產”的過程中層出不窮。工人們飢寒交迫,溫飽難求,接收大員們整日裡花天酒地,鶯歌燕舞,無人來管工人們的死活。周天瑞雖尋求多方關係前去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申訴,卻絲毫沒有鬆動的可能。他只能在家賦閒,整日坐在書房翻閱古書,不聞窗外事。潘景瑜從寧波老家回到了上海,帶了些家鄉土特產,打電話叫周天瑞到家來一聚。周天瑞驅車來到潘家,兩人多日未見總要一番寒暄,然後說些體己話。潘景瑜難免要講述些家鄉的話題。周天瑞卻沒有心思聽,便急切地打斷了潘景瑜的話頭,傾倒著滿腹苦水。聽完了周天瑞的牢騷話,潘景瑜搖搖頭,說:“唉,滿清也好,民國也好,都是一般的結局。你有啥辦法呢,弄得過這麼大批的貪官汙吏們麼?”周天瑞不滿地說:“我在火裡,你在水裡。你倒是幫我想想辦法呢,咋樣才能要回我的工廠,放培康回家!”“你這頭腦還要誰來幫你想呢。這不過是花錢消災的區區小事罷了,你是鑽進了牛角尖出不來了。”“這還是區區小事?把我兒子當漢奸抓進警備司令部都幾個月了!”潘景瑜眨眨眼睛表示不以為然,說:“只要是用銀子擺平的都是小事。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要訛你的錢財嘛。我回來就聽說上海有幾千家公司都被劃作敵產。雙料大亨的榮家也是同樣被定為敵產,被接收大員們敲詐勒索呢。據說是他家也是多方申訴卻毫無結果。如今,他家也算是想明白了,正在準備走通行政院長的路子呢。你可與榮家聯手去投訴貪官要回工廠;要麼,你兩家籌足了銀子去走通宋子文的路子。”周天瑞頹廢地搖著頭,說:“告不得,民不與官鬥。跟這幫貪官汙吏打交道,只能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下肚去,花錢消災為上策,豈能拿雞蛋碰石頭呢?”“既然如此,那就與榮家聯手去燒錫箔灰吧。”“唯有這條路可走了。”周天瑞告別潘景瑜,驅車趕到榮家。果如潘景瑜所說,榮家也被貪官們搞得焦頭爛額地,正準備通宋子文的路子呢。周天瑞直截了當地問道:“為啥別家的工廠都發還了,偏偏你我的工廠還不發還呢?”榮睿鑫沉吟片刻,反問道:“你到資產委員會去問過這幫赤佬了麼?”“我問過的,凡是能走的衙門我都帶上金條走了一遍。他們說資產委員會正在對這些工廠做甑別,凡是有漢奸行為的資產一律沒收!我問他甑別什麼,又怎樣來甑別,要多長時間才能做完甑別?他們說有幾千家公司要做甑別,國資委都忙不過來,所以,甑別個兩三年,三五年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榮睿鑫呼著粗氣,說:“孫家和聶家的資產都發還了,你我的工廠倒成了敵產了。天曉得是甑別銀子還是甑別漢奸!你我要想脫去漢奸罪名把廠子拿回來,只有去找行政院長宋子文了。”周天瑞說:“睿鑫兄,要不我買一輛福特轎車,裝上你家的黃金一起送進宋家去。高級汽車裡裝著黃金,這實在夠氣派的呢!”榮睿鑫一聽覺得這個主義蠻不錯的,說:“那就寫上你我兩家的名帖送進宋府去,以你我兩家在上海灘的影響力,我料他不得不有所顧忌呢!”“此言甚為妥當!”“那就即刻去辦吧!”車行的夥計開著輛最新款的美國福特汽車到了恆昌公司。周天瑞叫自家的司機試試新車。司機開著新車圍著公司了轉兩圈,對周天瑞說:“老闆,這車沒啥說的,太高級了,就是價太高了。”周天瑞嘿嘿一笑:“好車才貴嘛。你把車子開到榮家,裝上條子再送到宋公館去。這封信也捎過去。”司機開著新車到了榮公館,榮府的管家早已在門口等候了。管家招呼著兩個夥計抬著一個精緻的箱子,放在了車座上。管家遞上一份信說:“你把信也捎給宋家吧。”司機應承著開車去了宋公館。宋子文深夜才回到公館。他按照習慣走到書房,去看看有沒有門房給他留的信函之類的物件。果然,書桌上有一疊信函,他打開最上面的一封信來看,裡面掉出一張購車發票來,那是周天瑞的信。宋子文微微一笑,這個周天瑞果然是懂事知趣的主,信上無非替自家訴說冤情話語。宋子文把信看完,再拿起榮睿鑫的信來看。這個榮睿鑫確實有些骨格的。他在信中說:“政府把日本紗廠悉數歸為國有,實乃是與民爭利之舉。而後,民營紗廠經營更為艱難。統治者富有四海,只需掌握政權即可。能用民力不必國營,官從民事,徒增浪費而已。若論國家經濟,民生安居樂業,民生便優裕,賦稅便能充足,國用自足矣。”宋子文的鼻子裡哼哼了兩聲,自言自語地說:“你老人家未必太迂腐了吧?政府早已黨國不分,政商不分,國有既是官有,哪裡還有什麼國營、民營之分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古訓,你老人家難道也忘了嗎?”他拿起電話打給秘書,說:“你去把恆昌公司和榮氏公司的事了了吧。我很清楚的,這兩家都是地道的民營公司。日本人佔領期間被強迫合作經營的,其實是日本人欺侮他們,搶他們的財產。政府來了應該撫慰他們才是,而不是再給他們一記悶棍;有什麼憑據說他們是漢奸?明擺著是這幫官吏們想敲他們的竹槓,訛他們的錢財呢!”秘書答應道:“我曉得了。啥辰光去辦呢?”宋子文說:“你明天一早,就以我的名義給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打個電話,這兩家公司不是敵產,馬上歸還原主。明天下午五點鐘,你再打個電話給警備司令部的楊司令,就說我晚上邀請榮睿鑫和周天瑞兩位老闆吃飯,叫他提醒一下週先生,不要忘記了赴宴的時間。”“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辦理。”第二天下午,周天瑞得到消息,榮周兩家已經不再是敵產了,准予發還了。周天瑞就到了警備司令部,坐在上海警備區司令楊虎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要求釋放兒子周培康。楊虎從辦公桌上探過身子逼視著他,說:“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你看看這是舉報你的材料。”楊虎五短身材,壯若狗熊,虎頭豹眼,濃黑的腮絡鬍子,面目兇悍。周天瑞瞥了一眼材料,見到最後落款的檢舉人是曹宇清,便大聲地說:“誰檢舉的,你叫他站出來,我可以當面跟他對證。我按日本人的訂單生產是事實,但在日本人佔領上海期間哪家工廠不生產日本人的訂單呢?你為啥偏要說我是資敵,其他人都可以平安無事呢?”楊虎幸災樂禍地說:“這就要怪你自己不會做人。你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還不懂這些行道麼?我倒是實在有點想不明白了,你是怎麼當上機器行業公會理事長的。再說了,人各自有命,別人家的事自有解決的路子,與你不相干的。”周天瑞說:“我要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豈能在上海灘立腳。只是唐僧肉僅有一塊,虎豹豺狼卻比蝗蟲還要多,漫天要價地都來搶唐僧肉,我們咋能承受得起呢!”楊虎陰森的眼睛瞪著他,兇狠地說:“據我所知,你老人家的眼睛是朝上翻的,專攀高枝的。我楊虎是人窮位卑,不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呢!”周天瑞厭惡地掃他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只是個實在本份的生意人,誰都想來敲骨吸髓,我也是難以承受的。公司實在做不下去,我就讓它關門好了。”楊虎露出了兇相,說:“看來你是要試試我楊虎的耐力了。來人,帶周老闆去觀瞻一下,我是咋對付漢奸的。”兩個熊腰虎背的士兵竄過來,惡狠狠地架住了周天瑞往外拖。此時,桌上的電話鈴刺耳地響了起來。楊虎接過電話,宋子文秘書的聲音在電話裡響起:“楊司令,宋院長今晚約了周老闆和榮老闆吃晚飯商議事情的,請你提醒他不要誤了時間。”楊虎尷尬地說:“哦,與宋院長吃夜飯?幾點鐘?……哦,我知道了。請你轉告宋院長,我馬上讓他去赴宴。”楊虎放下電話,兇狠的眼光朝周天瑞臉上掃去,說:“我說你憑啥在我跟前如此強硬,原來背後有宋院長給你撐腰呢!他孃的,我說你是攀高枝的,你還不肯承認。宋子文的秘書竟打來電話到我這裡來,說讓你晚上按時去赴宴。你真有點花露水呢!不過,你須記住了,縣官不如現管,別叫我拿住你的把柄,到那時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的!”周天瑞戲謔地笑了笑,說:“多謝楊司令的提醒,我多加留心就是了。楊司令是否把小兒也放了,與我同去赴宴呢?”楊虎惱怒地對副官揮揮手。副官識相地上前對周天瑞說:“我這就去讓他們放人,你老到門口去接就是了。”周天瑞朝楊虎拱手做揖,說:“多謝楊司令大恩大德,在下日後定當厚報。”楊虎鼻子裡哼了一聲,暴突的眼睛始終瞪著周天瑞。周天瑞的柺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出“篤篤”的聲響來。他挺直了腰桿,昂起頭朝大門口走去。大門口,一輛轎車疾馳過來停在了臺階前,周培康下車向父親走來。周天瑞看著兒子模樣,似乎並沒有受過刑罰,便放心地拉著兒子的手,向大門外走去。楊虎的副官陪他走出了警備司令部的大門,在門口等候多時的司機見到周天瑞和培康走出來,便上前拉開了車門。周天瑞冷冷地朝楊虎的副官撇了一眼,坐上奧斯汀朝華山路飛駛而去。榮家和周家的兩家機器工廠揭了封條,發還給了本家。周培康帶著技工們到工廠去一看,幾十臺最值錢的,進口的大功率電機被拆走了;倉庫裡的原材料幾乎被拉空了,工廠幾乎被拆賣一空。周培康怒罵道:“娘希匹的!想中央,盼中央,盼來了中央更遭殃!這幫斷子絕孫的東西,竟比日本人更下作!”周培康異常地惱怒:生產紡機有些關鍵設備是必須依賴進口,國內是造不出來的。諸如高速軸承、大功率的電機、史陶比爾快速組合接頭等一些高端產品,不但國內無法生產,就連進口都是很困難的;就是下了訂單也必須在三個月之後才能到貨的。他懊惱地回到公司向父親敘述工廠的情形。周天瑞苦笑著長嘆口氣,說:“咳,接收大員比日偽漢奸還貪得狠呢!怎麼辦呢?生氣也沒用的。老辦法,再拿銀元去淘回來吧!”“到哪裡去淘呢?”周裕隆問。“到貪官手裡去淘,會比哪裡都便宜。比如:國資委小官吏,他們手裡掌握著沒收的敵產的工廠。他們拆了電機無非是換幾個錢去吃喝嫖賭,你找到他們追索電機、材料賣到了那裡去了,再去贖回來。”周天瑞說。“這個事情可以託潘家的老二去打聽,他的結交人很雜,路子很野的;只要你肯出錢,啥東西他都能夠給你弄來的。”周培康說。“此事由你去辦最為妥當。”周天瑞欣慰地說。“那好。我就去找潘家老二,弄回設備。”周培康在鴻泰綢布公司找不到了潘聰玉,打電話問了他兄長才知道,他去了愚園路的那家著名的賭場。周培康驅車趕到了賭場,果然見到了潘聰玉。他身邊有兩個妙齡少女,給他斟酒遞煙。周培康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就是要回購一批機械設備。潘聰玉為難地說:“最近這些生意不大好做了,孫老四他家出了事情,都不敢做這些生意了。”“那,我家那些電機鋼材等設備,是弄不回來了?”“我說你真是阿木林。你只要找到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你再通過他們找到貨主,不就能拿回東西了。”周培康照潘聰玉指點的路徑果然找到了貨主。那批東西竟然就在孫老四的五金倉庫裡存放著。周培康此時才明白,背後向黨部舉報周家是敵產的人竟還有孫老四。周培康去找孫老四商議贖回這批東西。孫老四裝得一本正經地矢口否認,只說是客戶存放在此的東西。周培康也不點穿,就借坡下驢地請孫老四代為與貨主洽談價格。周培康與孫老四拉鋸扯鋸來來回回的殺了幾回價錢,才把東西都贖了回來。星五聚餐會上,潘景瑜又在發表內幕消息,說:“國民政府在接收敵偽產業的基礎上建立了中國紡織建設公司、中國紡織機械公司、中國蠶絲公司、中國石油公司、中央造船公司等一系列全國性的公司。看著吧,這生意會更難做了呢!”“接收大員五子登科,可是發了大財。中國又出現了一大批新貴呢!”“民企被他們活活地剝去一層皮,不死也鮮血淋淋慘不忍睹呢!”“咳,真正是民國萬稅,天下太貧。”“有這幫貪官汙吏當道,能不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