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元 作品
第六十九章 金融業全盤國有化 榮氏財團資金斷裂
棉紗風潮的餘浪還為平息,一些在風潮中虧損的投機商們,仍在四處奔走籌借銀子,歸還銀行的本息。榮敬齋涉足期貨投機套保業務數年虧損甚巨,又在棉紗風潮中虧損數百萬元,公司資金幾近斷流。紗交所遂以棉紗質量問題為藉口,取消了金鐘牌棉紗的標紗資格。榮氏家族幾十家工廠全部停產,五家大銀行登門逼債。榮敬齋一籌莫展,便決心一死了之。其弟榮睿鑫打電話向陳仲甫求救。陳仲甫立即約了張恭泉到榮府來勸誡榮敬齋。他們住到了榮家,來勸說榮敬齋不能想不開走絕路。陳仲甫指出:榮氏財團仍有東山再起的途徑和實力,絕不可被眼前的困境遮住了眼簾,做出無法挽救的蠢事來。榮敬齋含淚訴說道:“我多次向政府部門申訴,甚至找宋部長求救均無人搭理。然而,我聽說銀行人士說,宋部長聯手多家銀行,欲把榮氏全部的產業拍賣抵債。榮氏產業面臨崩盤的危機,我才急得要一死了之的。”陳行長頗有紳士風度,並不為榮敬齋財務崩盤而輕視他。他深深地抽了口巴拿馬雪茄,用超強尼古丁來刺激著神經,然後才緩緩地說:“你本是做實業的佼佼者,為何劍出偏鋒去做投機炒作,以至於拖累主業也跟著跳崖呢?”“咳,還不是為了套保麼,想多賺點銀子而已。”“白銀危機這麼兇猛,你都沒有像樣的應對措施,泡在紗交所樂不思蜀呢!”陳中甫調笑道。“唉,陳行長就不要再奚落我了。滙豐銀行已經把申鑫七廠拍賣給內外棉來抵越期的貸款了,事已緊迫,還求陳行長指條活路。”“這件事情早已傳遍上海灘了。我考慮,你還有條路可走的。這幾十年,申鑫公司給政府繳稅少說也有幾千萬。當前的經營困境主要原因是,白銀危機造成銀行收緊銀根,並非實業經營不善所致。遇此天災,何不申請政府的財政扶持呢?”“啊,是啊,但我該找誰去申請呢?”“直接去找宋部長啊,請他從中國銀行放些貸款救助與你,其他銀行才敢照葫蘆畫瓢,也給你放貸。你只要度過了這一劫,東山再起只是時間問題。”“啊呀呀,你看看我是急昏頭了,失張失智地不知所以然了,多謝陳行長指點迷津。只是我寫了多封信給他,都不見他的迴音,如今我都無法與他說話了。”“你只需到他的辦公室去坐著,由不得他不理睬你。”“嗯,我明日便去他辦公室候著,求他支助些貸款。”“只有一條,千萬不能再動自殺的念頭,這不是你這樣的經濟奇才該有的念頭。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故如此短見呢?你若再做那般愚蠢的行為,我等可救不得你了!”張恭泉說。“慚愧,慚愧。”榮敬齋向兩位銀行家發誓,絕不會再做糊塗的事情了。兩位銀行家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回自家的公館去了。榮敬齋前只得硬著頭皮再去見宋子文。他大清早就到了宋子文辦公室門口等候。宋子文走進辦公室,他也跟隨著進去。宋子文只管自己批閱文件,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根本沒心思聽榮敬齋訴說申鑫公司的困境。他心裡盤算著咋樣把民營企業和銀行統統都吃進,收納在政府的名下。眼下這場金融危機正是給他了一個絕妙的藉口,可把中國最大財團以極低的價格通盤收入囊中。榮敬齋忍氣吞聲地訴說了半晌,宋子文才抬起頭來說:“你不用再說什麼了,把申鑫公司交給政府來管理,政府每月給你補貼二千元的家用開銷。”“這如何能行麼?我還有大批的工人要養活的!”“工人、工廠你都不用管了,交給政府來管理,唯有此法才能救活申鑫公司。”“我兄弟二人畢生精力都投入其中,申鑫公司曾為財政繳納了幾千萬的稅款,財政不能拉我一把麼?”“你應該曉得,白銀危機禍害了中國的經濟,現在要救濟的公司有好幾千家呢,財政本來就入不敷出,如何救得了那麼多民營公司呢!”“只需貸給我些流動資金,我把工廠開動起來,恢復正常運轉,就能歸還貸款了。”榮敬齋謙卑地懇求道。“財政資金緊缺,中國銀行首先要保障的是財政用款,民用貸款排不上我的議事日程。恕我無能為力。”宋部長扭過頭去,不看他一眼。“榮氏企業是因白銀危機造成銀根收縮,致使企業資金斷流,才引發了財務危機。”榮敬齋繼續申述道。“你說的只是諸多原因中的一條。倘使你不在紗布交易所裡呼風喚雨套保投機,損失了幾百萬的資金,也不至於流動資金枯竭。這根本就是經營管理不善造成的嘛。況且,你只是個草莽英雄,不懂得現代經濟管理的知識,如何能經營好諾大的經濟實體呢?你眼下唯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聽從政府的處置。至於你家族的生活用度麼,我可以擔保,每月給你二千元大洋的生活費。除此以外,再也不能給你保證什麼了!”宋部長堅決地說。這是什麼鬼話!簡直是要趕盡殺絕麼。榮敬齋只得悲憤地離去。然而,他哪裡曉得,更為險峻的事情還在後面等著他呢。宋子文以財政部的名義,召集申鑫公司主要的債主們,商定了拍賣申鑫公司屬下的幾十家工廠,來抵銀行欠債的方案。這日,宋子文打印好了文件,召集申鑫公司最大的三家債權人,浙江興業銀行、上海商業銀行和中國銀行來清算申鑫公司的資產。他甚至把吞併申鑫後,用來慶祝的大蛋糕都已經放在了會議室裡,只等銀行家們簽字畫押就切蛋糕慶賀了。然而,榮氏企業最大的債主陳仲甫卻不露面,只委派客戶部經理李芸富來參會。債主都到齊了,宋子文開始念文件,並宣佈全盤接收申鑫公司。他問三家債權人:“各位有什麼意見麼?”一片肅靜,沒人敢接這個話題。宋子文說:“那好,都沒意見,就算通過了。大家簽字畫押吧。”此時,李芸富不合時宜地站起身來,結結巴巴地說:“陳行長不同意……這樣全盤購併……申鑫公司。”宋子文頓時變臉,道:“陳仲甫半途變卦,是什麼意思呢?”“具體事情我不清楚……我只是謹遵陳行長指示,把他要說的話……帶到而已。”宋子文十分懊惱地合上文件夾,說:“既然陳行長不同意,此事到此為止吧。”言罷,他站起身來,急便匆匆走出會議室。而後發生的事情,更為兇險。那日,陳仲甫接到杜鏞之發來的請柬,以他五十九歲壽辰為藉口,約陳仲甫到豫園的茶樓喝下午茶。在上海灘,不管你是什麼來頭,杜先生的面子是萬萬駁不得的。陳仲甫備了禮品到了茶樓走進去一看:竟然,上海灘銀行界和工商界的頭面人物都到場了。中國銀行的章家鰲、宋涵璋,交通銀行的張恭泉,浙江銀行總經理徐新柳都已經就座了。孔祥熙和宋子文坐在首席的位子上,還有幾名高官圍坐在他們的身邊。他瞬間就明白,這根本不是什麼做壽,而是有預謀的鴻門宴。杜鏞之先裝模作樣地說了幾句感謝大家前來祝壽的話語。緊接著,孔祥熙就不客氣地說道:“現在,國內實業界資金短缺,導致生產停頓,甚至倒閉。政府為挽救實業,指定中國最大的兩家民營銀行牽頭,成立營救實體企業的小組,籌錢拯救實業。具體做法就是:政府以海關稅作保,發行一個億的公債。這公債抵押給銀行,貸出一個億的資金,全部用來拯救實業。”工商界因資金短缺,因銀行拒絕貸款而深恨金融界的人士。此時,財政部出面要求金融界出錢挽救實業,實業界人士便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幾位金融界的大亨;若有人膽敢說個不字,頃刻之間,就會被撕成碎片!面對行政強制干預,金融家唯有掏出一億資金一條路可走。陳仲甫當即大義凜然地提出:“我們可以認購這一億債券,但是,這一億元必須全部都用於拯救實業,不得挪用於其他方面!”孔祥熙當即答應,絕不會用在其他方面,全都用於扶持實業的恢復方面。眾金融家當即答應湊集一億資金購買債券。數日後,孔祥熙又以銀行管理混亂需加強監管為由,要求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必須增加股份。官府就用銀行購買債券的一億資金來增發股份。中國銀行增發二千五百萬元,交通銀行增加一千萬元。其時,中國銀行的資本金也就是二千五百萬,交通銀行的資本金也就是一千萬。兩家銀行增資擴股後,官股佔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成了最大的股東。一億資金購併兩家銀行後,尚剩餘的資金全部被挪用,給了中央銀行三千萬,二千五百萬用以抵消財政的欠債;分文沒有用到救助工商業。中國銀行的董事長張恭泉調任中央銀行的副總裁。宋子文接任中國銀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兩個中國最大的民營銀行被政府以行政手段給吞併了。孔祥熙和宋子文又以同樣的方式,把其他的中小銀行收為國有。當政府控制了金融業後,就能以信貸和利率來掌控各個行業。換句話說就是,政府從此完全控制了金融業。從此,中國的資本家在經濟上和政治上再也沒有能力和膽量,敢於對政府說個不字。陳仲甫在美國與孔祥熙曾是同窗好友,兩人的交情確實不一般。陳仲甫與美國的財政部長摩根索關係甚好,曾為蔣介石在美國貸款兩千萬美元,因此,陳仲甫的商業銀行沒有被政府收購。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歷經艱難度過了白銀危機,實指望政府的法幣制度實施後,能夠重整河山,正常經營發展。誰也沒料想到,卻被孔宋兩人以政府的名義,把中國最大的兩家銀行,以空手套白狼的方式收入囊中。 周天瑞坐在寫字間裡處理著公司的日常事務。兩個自稱是資產委員會的官員闖進了辦公室,說:“按照國民政府的法令,特別時期要對關係國計民生的行業要實行統管。恆昌機器公司是做各種機床和機器產業的,實屬統管之列。”周天瑞斜著眼掃了這兩個人一眼,心想這兩位怕又是門房間擋不住的瘟神,便厭惡地問道:“你們是哪路神仙,何方神聖?有沒有派司?我這公司再小也是合法的私人產業,哪能容得各路英雄好漢都來打秋風呢!”那位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留著兩撇老鼠鬍子的官員,從上衣袋裡摸出派司朝周天瑞一亮,說:“周大老闆說話欠思量。兄弟是資產委員會派來的。”他拿出一疊文件朝天瑞的辦公桌上一摔,說:“兄弟可不是來打秋風的,而是執行國資委的公幹來了。”周天瑞鼻子裡哼了幾聲,看都不看那文件,說:“休要胡亂地稱兄道弟,我這裡不是江湖地盤。要論年齡你該叫我聲老爺才對,別亂了輩份才好。既然不是打秋風,不知兩位找我有何公幹呢?”那官員眨著細小鼠眼,尷尬地說:“按照國資委的規定,對恆昌公司進行登記註冊,便於日後的監管。”周天瑞眯起來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對我公司進行監管,這倒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我現在急需二百萬的頭寸,幾家工廠週轉不開,不知你可否代辦呢?”那官員捋著老鼠鬍子嘿嘿地一笑,竟然滿口答應道:“區區二百萬不在話下。周老闆就是要三、五百萬,在下也能代為週轉的;而且,不用你還的,只是作為政府的投資罷了。”周天瑞渾身一顫,雙手撐到了桌面上,驚奇地問道:“什麼?政府投資?我什麼時候請過你們來投資啊?”那“婁阿鼠”陰冷地一笑:“看來周大老闆確實沒看過政府的文件,政府召開的會議也不曾參加,因此對此事一無所知呢!那好,我就辛苦點,不厭其煩地對你講講罷!”周天瑞厭惡地擺擺手,打電話叫來了大兒子周培康,說:“這兩位是資產委員會的,說什麼要投資參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我聽不大懂,還是你去聽聽吧,到底是咋回事。”他揮揮手讓周培康把這兩位瘟神領出門去。周天瑞走過去重重地關上了門,坐回到椅子上長長地吐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幫瘟神,眼不見心不煩吶。”他隨手撥通了潘景瑜的電話,問道:“我這裡來了兩個資產委員會的瘟神,說要對公司進行註冊統管,不知你曉得不曉得,這又是演的那一出呢?”潘景瑜哈哈大笑道:“你也真有福氣,竟然得到了官府‘資助’呢!”周天瑞憤恨地說:“什麼資助,分明是要打我產業的主意呢!我在火中你卻在水中,隔岸觀火看熱鬧,簡直是豈有此理!”“資委會就是原來的國防設計委員會,今年才改名的。它直接隸屬於軍事委員會。國資委除了可以經營基礎工業、重工業、軍事工業和礦產資源,以及對外貿易之外,還可以經營政府指定的任何工業與貿易行業。”“那,啥都讓他們統管,我們做啥呢!”潘景瑜止住了笑,說:“這是底下的小鬼想騙你的錢呢。你不用著急,我幫你打只電話去告御狀。太不象話了,竟連民營企業都公開來搶了!”周天瑞感激地說:“拜託,拜託。”“放心,只需給大舅子打只電話過去,諒他們就沒這個膽了!”“那好,我就先謝過了。晚上過來我家,喝點老酒解解晦氣可好?”“那也行。我打了電話,聽了迴音,便到你府上來叨擾。”“我備好了寧波菜,給你慶功。”“什麼話,我可是為你兩肋插刀,盡力幫忙呢。”“我的公司裡,是有你的股份呢!”“你這精骨頭,連我都不相信麼?”“豈敢,豈敢。晚上等你喝老酒呢。”周天瑞隨即撥通了傅教授的電話,說:“親家啊,有想不通的事情,想求教於你呢。”“但說無妨。”傅教授說。“民國了,共和了,我反而有些搞不懂了;似乎是在開倒車,走回頭路了麼?”“此話怎講?”“你看麼。銀行被政府以空手套白狼的方式收歸國有了,但凡有厚利的實業,比如開礦、冶煉、軍工、鋼鐵,甚至棉紡業都被國有化了,現在竟連我的棉紡廠和機器製造廠,也要登記註冊搞國有化了,這不是政府在與民爭利麼?”傅教授會心地笑道:“呃,倒看你不出,雖說你是做實業的,對社會觀察的眼光卻還蠻敏銳的。這個事情源遠流長,我只能長話短說了。孫先生在一大會議中指出:銀行、鐵道、航路之屬,均由國家經營管理之,使私有資本制度不能操縱國民之生計。因此,凡涉及國計民生的行業都要收歸國有。這就是孫先生的既定政策。”“如此的國策是要抑制民營資本發展呢,難道民營資本發展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情。”“民營資本達到一定程度,就必然會提出政治方面的要求,要求在國家政府有他發言權,否則就會利用手中的資本來與政府對抗的!當然,這個事情的前提是,社會上要有眾多的公民團體。”“我以為,這種情況在西方或許有這個可能,在中國完全不可能的。”“政治與經濟的客觀規律,在哪個國家都一樣的。前些年,北洋政府提出要中國銀行停止現銀兌付,中國銀行上海分行的張恭泉與宋涵璋聯手抵制北洋政府的禁令,使得北洋政府臉面掃地,毫無應對的措施呢。”“也就是說,政府必定會搞國有化的。”“主要是涉及到國計民生的行業,那是必然的。”“我且多問一句,政府搞的軍政、訓政又是怎回事情呢?”“民國初期,軍閥混戰糜爛地方,民眾苦不堪言。北閥戰爭消滅了舊軍閥,可又形成了一批新軍閥。新軍閥與舊軍閥的作為沒啥不同,都是以武力割據一方稱王稱霸的。為爭地盤屢開戰端,這才剛太平了幾年啊,政府方才按照建國大綱進入了訓政時期。”“哦,原來如此。只怕是訓政後,我們的工廠、公司都給訓沒了呢。”“這個不會的。社會經濟總得有實業家參與才有發展的可能。總不會把實業家都剝成了白條雞,他們自己來做實業麼!如果這樣搞的話,政府就失去了執政的基礎。這叫自毀江山了!”“哦,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