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客 作品

第 116 章 朕與二伯(第3頁)

 

直到我從宮人手中救下一隻小雀兒。

 

那雀兒實在是小,大概剛離巢,嘴角都還帶黃,被彈弓生生彈下來,幾乎要了半條命,站都站不穩。

 

宮人道:“世子有所不知,這東西壞得很,既啄糧又愛鳴叫,吵鬧異常,不如殺了了事。”

 

我道:“它啄糧,能啄多少,有一石之多嗎?”

 

宮人笑道:“那倒不至於。”

 

我道:“我幼時長在山間,時常與飛鳥走獸為伴,這樣的雀兒並不少見,你知它愛啄糧,我知它愛蟲勝過愛糧,所啄害蟲不知救了多少莊稼,它有壞處,卻也並非全無益處,何必趕盡殺絕。”

 

宮人:“可它嘰嘰喳喳,著實煩人。”

 

我指著宮殿:“我們造屋所用木材從山野砍伐,裝飾所用金玉自礦山開採,衣物為蠶吐之絲,冠帽摘鳥羽編織,無一是憑空獲取,我們從它們身上得到那麼多,卻不能忍受它們所帶來的分毫不便,這何其刻薄?狐狸被扒了皮便是死路一條,雀兒啄了兩粒糧食便招殺身之禍,可我並沒聽說過,人因為多聽兩聲鳥叫,便被叨擾至死的。”

 

宮人一時啞口無言,愣在原處不知如何應對。

 

我正想揣雀兒離開,卻見對方忽然一躬身,對我身後高呼:“拜見陛下!”

 

我被嚇了一跳,轉身看到宮簷下,一伯身披氅衣,被宮人簇擁而立,正靜靜凝望著我。

我連忙參拜:“見過一伯。”

他抬了下手示意我平身,我只好惴惴不安直起腰來。

我低著頭,餘光感受到一伯慢慢朝我走來,不由緊張起來,心跳都在加快。

他停在我面前,即便大病初癒,氣勢也威嚴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問我:“假如來啄糧的不是一隻野雀,而是幾千只,幾萬只,你又該如何處置?”

我低了頭,認真想了想道:“當務之急為了自保,我會想法子將它們趕跑,然後查清緣由,弄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能招來那麼多野雀,是我們糧食藏的不夠嚴,還是外面發生了什麼大動靜,使得它們再也抓不到蟲子果腹,只能靠搶掠謀生。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問題既然找到,關鍵便在解決問題,而非一昧殺戮。詩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殺了這一批,還會有下一批,以亂制亂必得亂,不是安寧之法。”

話音落下以後,一伯久久沒有回應我,等我忍不住抬起臉,他才對我點了下頭。

許是我眼花,我居然在一伯充滿暮氣的眼睛裡,看到了絲欣慰。

一伯在讚許我。

又過了一個月,朝陽公主裴無憂終於下葬,同時間,我被冊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秋去冬來,寒冬時節,一伯又病了一場,病勢比往日更兇,群醫束手無策。

我是個豬腦子,只從歲數大的近侍口中打聽到一伯年少愛鷹,便花重金讓人從外面淘了只鷹來,等將鷹獻到一伯面前,所有侍從的臉都白了。

汪近侍更是慘白著一張臉,攔住我便低聲道:“殿下這鷹是從哪來的?快快送出宮去!莫要讓陛下看到!”

我還很詫異,心道一伯不是很喜歡鷹嗎?正要問出口,金龍帳中便傳出了咳嗽聲。

一伯聲音沙啞:“是善兒來了嗎,讓他過來吧。”

汪近侍答應一聲,對我哭喪著臉道:“奴婢也救不得您了,殿下您自求多福吧。”

我不解其意,雖詫異卻不害怕,拎著鷹籠便走到了龍榻前。

宮人將金帳勾起,露出了躺在其中的一伯。

一伯頭髮已接近全白了,像雪一樣,明明他才三十七歲。

他微微睜開疲憊的眼,看到鷹籠中的鷹,笑了,對我說:“哪裡來的?”

我說:“託人買的,一伯快點好起來,侄兒等著看一伯馴鷹。”

一伯又是咳嗽一通,咳嗽完喘了好久的粗氣,閉眼搖了搖頭說:“放走吧。”

我驚訝起來,又有些失落,道:“一伯不喜歡它麼?它是市面上最好的雛鷹。”

一伯仍是搖頭,對我說:“最好的鷹,我已經見過了。”

“它長在最高最遠的雪山之巔上,有最亮的眼睛,最鋒利的鷹爪,最不屈的性情。我得到過它,又失去了它,我的心裡也只放得下它,別的,都不是它。”

一伯的聲音變得很悠遠,如同真從雪山之巔傳來,隔著茫茫積雪,進入我的耳朵裡。

——“善兒,放走它吧。”

我回過神,按照一伯說的去做,拎著鷹籠走到殿外,將籠門打開,放走了裡面的雛鷹。

這鷹的翅膀還未長全,但已迫不及待展翅高飛,掙脫牢籠便逆風而上,頭也不回,留下的唯有兩聲嘹亮鷹唳。

我跑回去,對一伯說:“您聽到了嗎,侄兒將它放走了。”

一伯對我點了下頭,雙目直直往上張望,聲音逐漸微弱下去:“聽到了,真好聽。”

然後他的眼睛便暗了。

我初時不懂,只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喚他兩聲未得回應,方知大事不妙。

一伯駕崩了。

短短一年,無憂走了,一伯也走了。

我淚痕未乾,便被推到了帝位上,百官呼我萬歲,我的父親在笑,所有人都在笑,我不知他們在笑什麼。

也是這個時候,翻看玉碟,我才知道我連名字都被父親更改,我不再是裴善,而是裴禪。

也或許從出生到現在,我都從來不是裴善,善是掩人耳目,禪才是我生來的最大意義。

一字之變,天差地別。

我忽然發現,過往一切,都變得虛偽不真切起來,最賴以回憶的幼年,都跟事實真相開始割裂,不忍直視。

這,便是帝王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