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 作品

第26章 心繫之人

 褚昉在璋和院站了會兒,命人去藥鋪抓了幾副補養解燥的藥,提著藥去了蘭頤院。


 “國公爺,御醫們怎麼說?”陸鳶試探地看著褚昉眼睛,溫聲問,聽來竟有些惴惴。


 也不知她到底是在為自己的身體擔憂,還是在為騙他一事擔憂。


 褚昉目色無波,平靜道:“御醫們說,暫時診不出異樣,但那毒狡猾,潛伏體內也未可知,他們開了幾副解毒的藥,你先喝上一段。”


 頓了頓,又道:“御醫還說,一物降一物,新開的藥劑微毒,藥性亦有些跋扈,你若察覺不適,便立即停藥,叫他們再來診脈。”


 陸鳶面色沉重,點頭應好,吩咐青棠拿藥去煎。


 褚昉藉口有事,並沒留在蘭頤院用晚飯。


 陸鳶用過晚飯,青棠照舊端了藥來,小聲問:“夫人,這藥需要喝嗎?會不會體內真的留有殘毒?”


 陸鳶搖頭,端了藥倒進紅梅花盆裡,“我問過了,那藥雖毒,但我就只喝過次而已,不會有大礙,御醫們診不出來,說明我確實沒有中毒,不須喝什麼解藥,說不定喝了反而不好。”


 褚昉站在窗外,貼牆站著,親眼目睹,親耳聽聞,才知御醫們所言不虛,他的妻從來沒有喝過藥。


 僅僅喝過次,還是因為當著他的面,逃脫不開。


 為何?她為何如此做?


 還是因為平妻的事,氣不過,報復他嗎?


 可她該清楚,為他生下嫡長子,為褚家生下嫡長孫,她的位置才更加穩固,就算表妹進門,也動搖不了她的地位。


 何況,他說過,平妻之事會解決,讓她不要胡亂揣測,平添煩憂,她從沒有相信過他麼?


 她不曾喝藥調養,又一次次以此為藉口自請休棄,到底是何意?


 難道果真想離開褚家麼?那她為何又如此千依百順,事事以他這個夫君為先?


 褚昉百思無解,想衝進去質問陸鳶為何這樣做,卻隱約有些惴惴。


 不說別的,單表妹下毒害她卻全身而退一事,已經足夠堵他的嘴。


 褚昉沒有進去,回了璋和院,望著鋪進來的月光一夜無眠。


 第二日,年初七,陸鳶找了過來。


 她氣色很好,容光煥發,顯是昨夜沒有他相擾,睡的很好。


 “國公爺,今日阿鷺約我去文廟拜文曲星,所以我想,今晚就宿在孃家了,到上元節前再回來。”


 初七拜文曲星,祈願兒郎增慧開智,金榜題名,一路高升。


 褚昉莫名想到那隻猴子布偶。


 又是去文廟啊。


 褚昉怔忪片刻,淡漠地說:“去吧。”


 陸鳶察覺褚昉心不在焉,卻也無意深究他因何事煩憂,道過恩謝便走了。


 褚昉看著她背影,不知何故竟生出一種形單影隻的落寞來。


 她這個人,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做什麼,去哪裡,只會來跟他說一聲,從不多問一句他是否同去。


 他們是夫妻,卻似只是帳·衾之內的夫妻,更多時候,他們只是同一屋簷下兩個獨立的人而已。


 她從不依靠他,從不開口邀他相伴,甚至,她騙他,騙得如此理所應當,沒有半點愧疚不安。


 為何要騙他?為何明明善解人意、願意體諒他支持他、卻又不願替他生兒育女?


 褚昉心如亂麻,想不通理不順,在家中坐不住,打馬出府,找賀震喝酒去了。


 賀震自從知道福滿樓的東家是陸鳶後,但凡喝酒都要來福滿樓,就當間接討好長姐了。


 今次帶褚昉同來,他竟沒推拒,倒讓賀震摸不著頭腦。


 “將軍,你是不是做錯事了?”二人在雅廂一坐下,賀震就笑嘻嘻地試探問。


 概因心中有愧,褚昉竟脫口而出:“你怎知道?”


 賀震興致頓起,“你真做錯事了?難怪呢,以前我請你來福滿樓,你說什麼都不肯,好像來這喝頓酒割你肉似的,今兒倒沒說什麼,痛痛快快就來了,是不是也想討好長姐?”


 原來說的是這事,褚昉掃他一眼,“胡言亂語。”


 “那你這是怎麼了?大過年的,家國太平,又不用當值,有什麼好煩的。”


 賀震想不通像褚昉這種修身、齊家、治國樣樣皆精的人有什麼好煩惱的,不像他,準媳婦兒對他忽冷忽熱的,讓人摸不透。


 褚昉難以啟齒,拎著酒罈子與賀震相碰,朗聲道:“喝酒!”


 賀震問不出褚昉的心事,只能捧個人場,陪他盡興,酒過數巡,褚昉話漸漸多了起來。


 “子云,你說,要是有個女人,對你百依百順,你說什麼,她做什麼,從不忤逆,從不反駁,從不質疑,從不抱怨,是不是說明,她心裡是有你的?”褚昉按著酒罈,望著窗外,眼神有些空茫。


 賀震哈哈大笑:“從不忤逆,從不反駁,從不質疑,從不抱怨,將軍,你說的是人嗎?還是女人?怎麼可能?你說的是個提線木偶吧?”


 “你想想,這世上只有四種女人,生你養你的母親,手足姊妹,白頭到老的妻子,還有就是你的女兒,四種女人,哪個能做到你說的四個‘從不’?”


 褚昉沉思不語,不能嗎?為什麼印象裡,他的妻子就可以做到?


 提線木偶?他的妻子是提線木偶嗎?


 不,不是,他的妻子會忤逆,在平妻一事上不就拒絕了他麼?


 不知為何,褚昉鬆了一口氣。


 賀震問:“將軍,你緣何有這樣的煩惱?你和長姐不是一直都相敬如賓嗎?”


 褚昉皺皺眉,總覺得相敬如賓四字有些刺耳。


 賀震突然臉色一變,鄭重問:“將軍,你不會真的要娶帶回來的那個表妹吧?”


 “不娶。”褚昉隨口說道。


 賀震鬆口氣,說:“那就好,不然長姐肯定要跟你和離,阿鷺說他們陸家女兒的夫君都不能納妾,問我能不能做到,我自然能啊,可她不信,非要我證明,這種事怎麼證明啊,真是刁鑽。”


 褚昉心神一醒,是這個緣故?所以說到底,陸鳶不肯為他生兒育女,還是在計較平妻的事?


 原來他沒有猜錯。


 可又覺得哪裡不順。


 見賀震如此煩惱,褚昉暫且按下自己的事,問他:“陸二又為難你了嗎?”


 賀震點頭:“可不是嘛,要我證明以後不納妾,我問她怎麼證明,她讓我自己看著辦,我寫保證書,她說一紙廢文,無用,我說我請聖旨,她說聖上不管家事,也沒用,我說你想我怎麼證明,她說我沒誠意,都不願意動腦子。”


 說著,委屈地抱怨句:“我都天沒見著人了,她把身邊的家僕管得死死的,不準給我傳遞消息。”


 褚昉笑了下,頗為得意地說:“我知道,她們今天去文廟了。”


 賀震一聽,當即便站起來:“你怎不早點說,走吧,咱們也去湊熱鬧!”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緣故,褚昉半點沒有推辭,痛快打馬去了巍山文廟。


 ···


 來拜文曲星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廟前敞原上,小商小販叫賣著各式各樣的祈福用品,有孔明燈,有開過光的絲帶,還有特別寓意的文房四寶以及各類小吃、玩具,比年初一的廟會還熱鬧幾許。


 在人潮中找到陸家姊妹談何容易,但賀震極有耐心,愣是把文廟所有文娛項目跑了一遍。褚昉則漠然跟在他身邊,好似單純看熱鬧的,並不特別想找到陸家姊妹。


 “不會已經走了吧?”


 至夜色初臨,搜尋無果,賀震洩氣地望著茫茫人海。


 褚昉拍拍他肩,示意他朝賣孔明燈的小攤看去,見陸家姐弟還有兩個小郎子正在挑孔明燈。


 陸家小弟和兩個小郎子都穿著狀元紅的圓領袍子,陸鷺一身白綾榴花羅裙,外罩一件硃色貂絨斗篷,陸鳶則是鵝黃裙外罩著胭脂色斗篷,姐妹二人的斗篷同款同質,站在一處說笑嬉鬧,竟都像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一般。


 在孃家的陸鳶,和在褚家的陸鳶,判若兩人。


 褚昉在此刻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陸鳶在褚家是人婦,是兒媳,所以她體貼恭順,在陸家則是姑娘,是女兒,她眉眼皆笑,是褚昉從不曾見過的容姿。


 賀震喜笑顏開,“將軍,還得是你眼神好,這就叫什麼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回首,那人在買燈籠!”


 褚昉微皺眉,卻並沒糾正賀震的詩賦,左右他不靠這個吃飯,無傷大雅。


 “咱們過去。”賀震抬步就要走,被褚昉橫臂阻下。


 “他們好像要放孔明燈。”


 陸鳶姐妹已經挑好了燈,正往上面寫字,看著是要放燈祈福,他們一共挑了五盞燈,陸家兒郎們用去盞,陸鳶姐妹手裡的兩盞,不知是給誰的。


 賀震撓撓頭,“咱們不就是要去看他們放燈嗎?長姐那盞肯定是你的啊,阿鷺那盞就不好說了。”


 他悻悻嘆口氣。


 “總之,等他們放完再過去。”


 褚昉見陸鳶拿出了那隻猴子布偶,正細緻地繫到燈下,原來那東西不是他的生辰禮物,而是祈福用的。


 難怪她一直沒有跟他提過,也從沒有給他的意思。


 但也無妨,那盞燈是他的就好。


 賀震想想也是,萬一陸鷺本來有意為他祈願前程似錦,一看到他過去,不定就改了主意,而且他也想看看陸鷺到底要祈願什麼。


 明燈冉冉升空,四四方方的燈罩上白底黑字,在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清清楚楚。


 一面寫著生辰八字,一面寫著吉祥祝語。


 放眼望去,皆是“金榜題名”“步步高昇”這類吉語。


 賀震目不轉睛盯著陸鷺的燈,看到上面的字時喜不自勝,不由呵呵傻笑起來。


 那燈上寫著:祈願夫君,康泰亨通,我的生意,四通八達。


 賀震笑著拍褚昉肩膀,難掩意外之喜:“將軍,阿鷺那盞燈是我的啊!”


 褚昉目中無他物,只有陸鳶放的那盞燈,燈下的布偶在風中搖擺,在萬千孔明燈中卻是獨一份的。


 他看到燈罩一面寫著:金榜題名,康泰亨通。


 一面寫著:癸戌年六月廿一。


 不是他的生辰,金榜題名,也不可能是對他的祈願。


 癸戌年生,她祝願的那個郎君,今歲二十有二,長她歲。


 褚昉望著冉冉高升的燈,拳頭緊了緊。


 一時之間,所有破碎的點點滴滴匯聚在一起。


 陸鳶珍視的那本書,與她字跡九分肖像的著寫人,她親手製作的書籤,她最喜歡的那句箴言,甚至,她閨房裡那幅《凌兒踏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