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 作品

第 101 章 番外·今生局3......

五年後。時值盛春,柳絲隨風,生機盎然。長安已在五年的休養生息中恢復了往日榮盛。

東市的長街上熙熙攘攘,駝鈴叮噹,三月茶莊門前停著兩匹駱駝,小廝正在點算從西域運來的花茶。

陸鳶在樓上茶室與商胡們商討新預定花茶的品類,忽聞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像嬉戲的小馬掙脫了韁繩,自在歡快地跑來。

“阿孃,爹爹今天怎麼還沒來接我們?”

茶室的門被推開,兩個娃娃闖了進來。

說話的女娃五歲模樣,白皙的小臉兒圓嘟嘟的,嫩得可以掐出水來,一雙眼睛明亮清澈,似春水中被風打碎的日影。

她梳著總角髻,兩個圓圓的髮髻上各戴一朵桃花,穿著一身翠綠的繡花春裙,衣上還沾著零零星星的碎蕊,像是在花叢裡打過滾。

一進門,她便牽著陸鳶衣角撅起了嘴:“阿孃,爹爹怎麼還沒來,說好帶我去看春天的雪的。”

陸鳶還沒忙完事情,但知女兒是個說一不二的急躁性子,褚昉又一味縱著,到如今除了她已無人降得住。

女兒既跑過來了,保母們定是哄不住了。

“今日的算術學會了麼?”陸鳶問。

“會了。”女娃脆脆地說。

陸鳶看向兒子,“十一,你也會了麼?”

兒子大名喚褚懷安,褚家不缺兒郎,褚昉便也未著急給兒子取字,只依著家中小輩排行喚他十一,不似女兒,大名喚作褚時安,小字叫個蛟蛟。

褚十一性子不似妹妹好動,素淨的煙白袍子上雖也沾染著碾碎的花瓣和草葉,應是和妹妹一起在花叢裡滾過的,但他站定之後便自然而然褪了一身頑皮,唯剩叫人看著便放心的懂事沉靜。

聽聞母親問話,他點頭,闆闆正正地說:“會了。”

陸鳶便出了一些稍微難點的算術題目叫他二人坐在一旁解題,而後繼續忙自己的事。

他們今早學的是心算,蛟蛟有些東西沒認真聽,陸鳶出的題目又難,她費的時間久一些,十一做到最後一題時,看見妹妹還有幾道沒做,便也停下來做思索狀,等妹妹寫完最後一題,他才再次動筆。

蛟蛟一寫完就去看哥哥進度了,見他沒自己做得快,嘴角咧開了,得意地哼一聲,悄悄跟母親說:“哥哥有點兒笨,我今天偷懶兒了,學的都比他快呢。”

陸鳶擰擰她臉蛋兒,“胡說。”

兒子經常被褚昉訓誡,知道凡事讓著妹妹,這一點陸鳶再清楚不過。

待兩人都做完了算術題,褚昉還沒有來茶莊接他們回家,蛟蛟便吵著要去找爹爹,陸鳶心想從皇宮回褚家正好近一些,便依了女兒帶他們去皇城門口等褚昉下值。

褚昉平日是會早些下值去鋪子裡接陸鳶母女,但今日要安排聖上泰山封禪的事,下值晚些,才出宮門就聽見自家女兒清脆的一聲“爹爹”。

隨即就見一團綠雲流矢般朝他飛來。

褚昉一本正經的臉上霎時眉眼皆笑,趨步向前,俯身將女兒迎入懷中,一把抱了起來,朝陸鳶走去。

十一本來牽著母親手站在原地等父親,看見陸徽和周玘朝這邊走來,鬆開母親,唇角一翹,朝他們跑去。

褚昉見兒子跑來,單臂抱著女兒,空出一手去牽他,不料兒子手臂往後一背,掠過他向後跑去,叫了聲“舅舅”。

叫完陸徽,十一又對周玘作揖叫聲“周舅舅”。

本來該叫周叔叔,但褚昉教育兒子,稱周叔叔待母親親如兄長,當叫一句“舅舅”,小十一信以為真,自會說話就一直這般叫,且周舅舅待他不比陸小舅舅差,甚至比爹爹還好,不會特別偏心妹妹,他願意與他們親近。

周玘回應過小十一,看向陸鳶行禮,十分規矩禮貌地稱了句“褚夫人”。

褚昉面色無波,朝周玘瞥了眼。

這五年來,每每當著陸鳶姐弟的面,周玘都是這副釋然談笑的模樣,好像果真已經接受現實,只想安安靜靜做一位兄長,只有褚昉從來不敢掉以輕心。

周玘果真放下了,為何不心甘情願再娶?

但褚昉也只是腹誹一句,心神很快被女兒收了去。

“爹爹,說好去看雪的,天都要黑了!”蛟蛟不滿地嘟囔。

“黑了也要看,現在就去。”

褚昉溫聲回過女兒的話,看向兒子時不自覺就端了幾分神色,“你去不去,不去就跟你舅舅讀書去。”

十一已經習慣父親瞬時變臉的樣子了,好在他有母親和舅舅,並不十分在乎父親是否偏心,牽著周玘衣角,邀他一起去看春雪。

褚昉微微皺了眉,沒等周玘答應,說道:“你周舅舅有事忙,你別去纏他。”

十一聞言,有些失望地仰頭問周玘,“真的忙嗎?”

周玘笑著說:“十一想我陪你玩?”

十一點頭,同時牽著陸徽衣角,“我喜歡你和小舅舅。”

話音才落,聽蛟蛟問:“爹爹,你做什麼皺眉,都不好看了。”

陸鳶朝褚昉看去,見女兒按著他額頭往兩邊舒展,嘴裡碎碎念:“阿孃說會長皺紋,長了皺紋就不好看了。”

女兒的手臂擋住了褚昉臉龐,陸鳶看不見他是何神色,但知他方才皺眉是為何故。

“十一,周舅舅還有事,阿孃帶你去看雪。”

周玘聽陸鳶這樣說,明白她的意思,沒再糾纏,低下身子與十一齊高,和善地說:“舅舅今日還有事,改天帶你玩,可好?”

周玘蓄著一字須,乾淨儒雅中透著沉穩,讓人看著便覺可信,十一懂事地點頭,問他:“那你明天有時間嗎?”

周玘非常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回答:“明日不行,舅舅要忙去泰山的事,等從泰山回來,舅舅給你帶好玩兒的,怎樣?”

十一笑著應好,他眉目很像褚昉,概因愛笑的緣故,比褚昉少了許多冷厲,看起來更俊朗溫暖。

“小舅舅,你能陪我嗎?”十一又去問陸徽。

陸徽不忍外甥失望,點點頭。

辭別周玘,幾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向灞橋方向去。

周玘望著馬車遠去,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喟嘆,“凌兒,這日子快到頭了。”

方才,陸鳶笑彎的眼睛裡都是一雙兒女,只要不傷害到她的兒女,褚昉好否,她應不會太在意吧?

凌兒一向堅強,為了兒女,她也會好好活著的,只要活著,他就還有機會。

周玘默默在心底作保,這是最後一次叫凌兒傷心。

···

褚昉一家到灞橋時,天色已經昏昏,柳絮濛濛,恰如晚來飛雪。

兒女們一落地便在草地上跑開了,追逐著抓飛絮玩。

“十一,照顧好妹妹。”褚昉交待了句。

“十一也才五歲,你別總是給他太多負擔。”陸鳶替兒子不平。

褚昉笑了:“哪個兒郎不是這樣過來的,我小時候也被母親嘮叨,叫我照顧……”

他及時改口:“叫他們玩吧,咱們去河邊走走。”

褚昉牽著妻子手,步履很輕很慢。

日子一天天變好,他不似以前忙碌,妻子的生意卻越來越紅火,難得有這樣的消遣時光。

二人攜手走在沙堤上,不遠處就是一雙嬉戲打滾的兒女,陸家小弟被兩個外甥纏鬧著,頭頂一個編得很是潦草的花環,一會兒抱著蛟蛟抓飛雪,一會兒又抱著十一折柳枝兒。

“昭文得有二十二了吧,該議親了。”

褚昉抬手替妻子拂去頭上的飛絮,隨口說了句。

“嫂嫂正幫他籌備這事。”陸鳶道。

“這次去泰山,昭文也在其中,回來定是要升官的。”

陸鳶不解:“怎麼說?”

“這是老規矩,封禪大禮之後,凡隨行官員,三公以下皆官遷一級,這是大周開國以來第一次封禪,連文韜武略定江山的太宗都未完成的事業,在聖上這裡大成,聖上不會壞規矩的。”

陸鳶這才想起,褚家乃世族,家中先輩歷仕數朝,一些早已被人遺忘的、不成文的治世典章、禮法制度他們都有所傳承。

“這次封禪還朝,周元諾大概會代替我,成為紫薇令。”

隨從聖上前往泰山參加封禪大禮的官員是幾經斟酌後商定的,表面看似一場簡簡單單標榜功業的祭祀禮,實際是聖上重新佈局的契機。

褚昉做了六年的紫薇令,或許已經超出了聖上預期,此次封禪禮成,聖上斷不會再容他繼續拜相,能讓他功成身退,已是最大慈憫。

他自請駐疆的奏摺已經擬好,等封禪還朝就遞上去。

但他隱隱有些擔心。

擔心聖上猜疑,也擔心周玘再生是非。

他的憂色都在眉心,一向剛毅凌厲的眉宇似蒙上了一層穿不透驅不散的霧。

陸鳶明白他的憂慮,忽然看著他問:“照卿,你為何從來不蓄鬚?”

褚昉愣了下,話題轉的太快,他一時不知妻子想做什麼。

他已過而立之年,卻執著於將面容修的白白淨淨,像個年紀輕輕的後生,甚至因為這事被聖上取笑,言他不服老,欲共天地爭歲月。

他不蓄鬚,確有私心。因為周玘年歲比他輕,他總不能在相貌上早早老過周玘。

難道這點心思被妻子識破了?

“我鬍鬚硬,怕扎著你。”褚昉胡亂找了個藉口。

陸鳶抿唇忍笑,兩個小酒窩盛滿了明知故問的狡黠。

褚昉手下一緊,掐著妻子腰,“笑我?”

“照卿,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裡,你是何心思我也明明白白,你知道麼,我看賬本,茶莊的盈利比七年前翻了三番,陸家繡莊更甚,翻了五番,七年前,還沒有土蕃劫掠之亂,那時的生意好做,我們都以為那時就是大周最好的時候,可是現在比那時更好,照卿,這是聖上的功勞,卻也是你的功勞。”

褚昉猛不丁被妻子如此誇獎,心底早有一叢一叢的花兒怒放,面上卻無甚波瀾,只是抬手刮刮鼻尖,擋住了忍不住勾起的唇角。

“照卿,就算你不再是紫薇令,你的功勞就能被平白泯滅了麼?”

褚昉真正憂心的並不是功名利祿這些身外之物,而是始終提著的一口氣,但這口氣與陸鳶說不得。

“照卿,你就算不再是紫薇令,還是蛟蛟和十一的爹爹”,陸鳶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卻堅定道:“還是我的夫君啊。”

褚昉愣怔片刻,眼中有一道光衝了出來,他按著妻子貼近自己,低頭說:“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見。”

他如果沒理解錯,妻子說的是,要與他患難與共。

這次是十萬分真心。

···

南城門外,前往泰山的出行儀仗已經就緒,褚昉穿回了久違的銀色明光甲,兜鍪上的紅櫻在日光下格外醒目,他抱著哭啼啼的女兒,柔聲哄勸著。

此去泰山至少需要兩個月才回,蛟蛟還沒有很準確的時間概念,只覺得要很久見不到爹爹,捨不得。

褚昉哄了好一會兒,承諾給她帶新奇的玩意兒,才將人哄得不哭了。他放下女兒,看向妻子,“若有事,及時與我遞信。”

陸鳶含笑點點頭,每逢離別,他總是如此囑咐。

“你萬事小心。”陸鳶說道。

褚昉是這次的封禪使,聖上和百官的安危繫於一身,不能有半分差錯。

“不必憂慮我。”

他看向站在妻子身旁的兒子。

十一自出生以來,頭一回見到穿著鎧甲的爹爹,眼睛都看直了,目中滿是欽佩。

“十一。”褚昉叫了句。

“到!”十一氣可食牛,引來一片回頭。

他經常與堂兄們玩點兵點將的遊戲,爹爹這身裝扮喊他,他不自覺便蕩氣迴腸地應了聲。

褚昉欣慰地低下身子,拍拍兒子稚嫩的肩膀,問他:“想要什麼禮物,爹爹回來給你帶。”

十一稀罕地摸著爹爹護臂,眼睛亮晶晶的問:“等我長大,這身衣裳能給我嗎?”

“這得去跟聖上說。”褚昉笑道,兒子根本不知他小小年紀是在討官兒當了。

十一信以為真,眼神朝人群中瞥去,尋找聖上的身影,見陸徽和周玘朝這裡走來。

“舅舅!”十一想起周玘曾答應給他帶好玩兒的,對褚昉說:“你跟聖上說,把衣裳給我就行,其他禮物周舅舅會給我的。”

褚昉本想教訓兒子不能隨便要別人的禮物,但周玘和陸徽已到近前,他便沒再說話。

陸徽來與長姐告別,寒暄幾句,怕再惹蛟蛟哭,沒敢說太多,正要離開時,聽蛟蛟帶著哭腔說:“小舅舅,周舅舅,你們要小心,阿孃說爬山很危險,別叫摔著了。”

周玘愣了下,隨即溫和地點點頭。

陸鳶怕女兒糾纏褚昉才這樣說的,沒想到她這麼貼心,竟拿這話囑咐兩位舅舅。

十一也說道:“你們要是遇上危險,就喊我爹爹。”

他指指褚昉的鎧甲,“我爹爹很厲害,摔不壞。”

“能摔壞!”蛟蛟心疼爹爹,衝哥哥嚷道:“爹爹也能摔壞!”

褚昉欣慰地看著女兒,只笑不說話,果然付出都是有回報的。

十一想了想,改口對周玘說:“那你們互相照應,都別摔著了。”

周玘心中一動,面色平靜地點點頭,竟不自覺朝陸鳶看了眼。

陸鳶本來看著兒子,察覺周玘遞來的目光,並沒避開,而是迎著他目光,說了句:“路上小心。”

周玘笑了下,眼中的光似乎又清澈了。

“好了,快走吧。”

褚昉狀似隨口催促了一句,待陸徽和周玘離開,他握了握妻子手,說:“生意雖重要,別累著自己。”

陸鳶點頭,本以為他要再交待讓她照顧好家中事務,但他卻什麼都沒再說,轉頭躍上了馬。

“爹爹,早點回來。”蛟蛟嘴角已經撇了下來,淚水在眼中打轉,卻沒有落下。

車馬轔轔,浩大的儀仗緩緩啟動,褚昉沒有回頭,只留給妻兒一個矯健的背影。

周玘卻在這時回了頭,目光落在陸鳶臉上,但她的眼神卻追著褚昉離開的方向。

陸家小弟就在他旁邊,陸鳶卻並沒看過來。

周玘收回目光,望了望飄飛不定的柳絮。

···

凌晨,天光未明,泰山腳下的官驛內,周玘望著桌案上的兩個皮質水囊,目光似深海里陽光透不進的溝壑。

一個囊裡裝的是酒,一個是茶。茶是他的,酒是給褚昉的。

他手中還有一包藥。

不是毒藥,只會讓人嗜睡而已。

封禪大禮已經順利完成,不日啟程還朝,他和褚昉約好今日一起登頂看日出。

他一宿無眠,這些事本該昨夜就做好的,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下手。

明明早就做了決定,明明設想過千萬次這樣做的後果,明明已經打算承受這後果。

還猶豫什麼呢?

褚昉已經完成了他該做的事,聖上不會再留他繼續為相,也不會在意他死活,他此時遇難,聖上還會念他往日功勞,厚待體恤他的家人,凌兒可以體體面面的繼續留在長安,不必跟他去那塞外苦寒之地。

周玘打開了酒囊封口,拿起藥。

別再猶豫了,他告誡自己。

只要沒了褚昉,往後再沒人能阻擋他和凌兒在一起。

凌兒心裡有他,雖錯過了這麼多年,但只要他堅持,凌兒不會拒絕他的真心,他們還可以有很漫長的餘生。

他苦守這麼多年,不就為了能和凌兒攜手餘生嗎?

至於那雙兒女,他也會好好待他們,比之前更用心。

他只想要凌兒罷了。

周玘目光完全沉靜下來,將藥悉數倒進酒囊,搖勻了,去找褚昉。

一路崎嶇,褚昉和周玘登上山頂時,太陽還未露頭,但東方的層山之外已是光芒萬丈。

周玘知道,太陽就在那山巒之下,很快就能冒出來,普照大地,驅散一切陰霾。

褚昉看過好幾次日出了,陪聖上看了一次,陪賀震看了一次,陪陸家小弟看了一次,沒想到臨走,又陪周玘看了一次。

來日,定要帶妻子來看一次,這才是正經事。

褚昉坐在石頭上,撕雞腿來吃,周玘遞來酒:“說好你帶肉,我帶酒,嚐嚐?”

褚昉接過來,“自要嚐嚐,看看一個從不喝酒的人給我準備了什麼酒。”

他灌了一口酒,問周玘:“為何約我看日出?”

他以為他就算想找個人陪,也會約陸家小弟。

“那你為何應我的約?”周玘反問。

褚昉吃肉不說話。

“因為好奇。”周玘說道:“你想知道我約你做什麼,想知道我會和你聊什麼,或許,也想趁機勸我些什麼,我猜的可對?”

褚昉灌了一口酒,看著冉冉升起的紅日,回答他:“既猜對了,有話直說。”

“我不想讓你帶她離開長安。”

周玘也盯著那輪跳躍的紅日,“可你若繼續留在長安,又會很尷尬,聖上該尋個什麼錯處罷你的相呢?”

“你為相六年,樹敵無數,有多少人等著今日,你比我清楚。”

“牆倒眾人推,你一旦落難,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必將你踩死,而聖上不僅不會保你,還會順勢而為,叫你永無翻身之日。”

周玘看向褚昉,“還記得那位被流放的兵部尚書麼?第二年,他就死在了流放之地。他從東宮屬官做到天子近臣,你可曾見聖上對他手軟?”

褚昉盯著周玘,“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若有難,凌兒必會為你奔走,我不想她低聲下氣的求人,哪怕是求我,我也不想。”

“褚昉,我等了這麼些年,只想保全凌兒的體面。你被人排擠,被人構陷,我多少次也想出份力,可是一想到你入獄,會牽累凌兒奔走求人,我就難受,難受也不甘心。”

“偏偏凌兒每次還要我助你。”周玘唇角噙著苦澀的笑。

褚昉目色沉了沉,“她何時要你助我?”

“她不曾開過口,但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我便知曉她何意。”周玘神色黯淡,又想起來泰山之前,陸鳶送行時追隨著褚昉的目光。

褚昉冷哼了聲,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周玘就能知曉其中深意?他們二人就默契到了這般地步?

他才不信,定是周玘自以為是。

“褚相,你猜的不錯,我不肯離開長安,就是放不下凌兒,我怕她在褚家又受什麼委屈,我怕她被你牽累,我怕又像以前一樣,不能及時護下她。”

“她是我的夫人,用不著你操這份兒閒心。”褚昉冷聲說。

周玘自嘲地笑了下,“褚昉,凌兒是你的護身符。”

若不然,他早有機會對付褚昉,何必非等聖上過河拆橋的這個契機?

褚昉本想回一句“阿鳶也是你的護身符”,想了想,不欲周玘知道陸鳶為他做的那些事,尤其是為了搶回周玘與自己做的交易,便什麼也沒說。

周玘若知陸鳶因他失約未悔婚而賭輸,不得不重新嫁進褚家,大概這一生都不能放下執念。

褚昉舉起腰帶上繫著的福囊,對周玘道:“你說的不錯,阿鳶就是我的護身符,瞧見沒有,這個福囊是阿鳶親手繡給我的,她生平第一次繡福囊,專門為我繡的。”

褚昉滿意地端量著福囊,“上面寫著,‘煙火年年,來日方長’,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周玘不答他的話,從懷中掏出一個比銅錢略大些的圓形物。

褚昉故作不感興趣的樣子,卻拿眼瞥過去細看。

好像是一個破布縫製的小掛件,鎖邊的針腳橫七豎八、歪歪扭扭,糙的很,但莫名熟悉。

上面還寫著字,不是繡上去的,毛筆寫上去的:磐石無轉移,蒲葦韌如絲。

字跡雖然稚嫩,但已透出陸鳶的字韻來。

褚昉收回目光,聽周玘說道:“這是凌兒第一次學做女紅時做的東西,因為被我哥哥嘲笑手藝拙劣,她氣得要扔掉,我教她寫了詩,留了下來。”

褚昉臉色很沉,收回目光不說話,又灌了兩口酒,竟有些困了。

依他的酒量,這一囊酒喝完都不會有任何反應的。

難道是連著幾日登山,乏了?

他揉揉眉心,想站起來走動兩步,聽周玘說道:“褚昉,你如今有的,我都曾有過,只多不少。”

“你到底想說什麼!”褚昉摔掉了酒囊。

難道周玘約他出來,就是為了再三強調他和陸鳶曾經多麼美好嗎?就是要告訴他,他現在擁有的一切不及他當初十分之一嗎?

周玘看向褚昉,茫茫的睏意也遮不住他眼中的怒火。

“你困了麼?”周玘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你可知,多少個夜裡,我都是靠這個藥才能睡上兩個時辰。”

褚昉眼皮已經開始打架,恍然明白了周玘真正的目的。

“你猜的不錯,酒裡有藥,助眠的。明日,所有人都會發現你意外墜崖身亡。”

“功成,名就,身死,褚相,這不啻是個體面的好結局。”

周玘逼近褚昉,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詭譎,“或者,你現在拼死一搏,把我推下去,徹底拔掉我這根心頭刺。”

藥勁很猛,褚昉不只眼皮打架,胸口也沉悶得如有巨石壓迫,莫說站起來,便是舌頭也不受腦子支使了。

他艱難地開口,“我若活著,必叫阿鳶心中只有我一人。我若不能活,倒不介意她忘了我。”

“我房裡有給阿鳶的板栗,給蛟蛟的木雕娃娃,十一的連弩,記得給他們帶回去。”

褚昉靠著山石,摸到一顆尖銳的石頭,想抬起來砸自己手背,好清醒一些,把話說完,卻混混沌沌不聽使喚。

周玘的這份殺意醞釀多年,今日終於落下,自是一擊必死,不會給他任何轉圜餘地。

他死於墜崖,沒有人會猜疑到周玘頭上,憑誰也不會相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能將一個身經百戰的武將推下崖去。

甚至他的妻兒,也不會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猜測。

在妻子心裡,周玘清正純良,絕做不出害人性命之事。

可他若應周玘所說,拼死一搏,先將周玘推下去,性命大概得以保全,但所有人都會指責他。

於公,周玘會是下一個紫薇令,他嫉妒不甘,所以害人性命。

於私,旁人不知,但妻子和陸家小弟深知,周玘是他的心頭刺,他欲除之而後快。

別人說什麼,如何誤會,他不在乎,唯有妻子那裡,他如何交待?

妻子不會信他的辯解,不會信他是自衛才殺的人。

妻子猜疑過他,曾經那般怕他傷害周玘,他真做下這事,不論是何緣由,妻子再不會原諒他。

真走到那步,與死何異?

“阿鳶,我說過,不會動他,你信我。”

褚昉眼皮已經徹底合上,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後,整個人身死一般徹底安靜下來。

紅日初升,飛鳥尚未離巢,山腳下的村邑還在酣睡,天地間好似只有山頂上一坐一立的兩個男人。

周玘負手站在崖邊,崖高萬仞,摔下去定粉身碎骨。

還猶豫什麼,只差最後一步了,只消抬抬手,將褚昉推下去,他便無須再忍。

依凌兒的性子,不會替褚昉守寡,他會陪著她忘掉褚昉,和她一起撫養一雙兒女。

蛟蛟和十一也很喜歡他,不是麼?

傷心總會過去的,更重要的是未來。

可是,臨行前,蛟蛟囑咐他要小心爬山,別摔著了,十一交待他要和褚昉互相照應。

蛟蛟如此依賴爹爹,生怕他摔壞了,十一如此崇拜爹爹,覺得他可以保護所有人。

還有凌兒的目光。

忘掉一個美好的人,這過程漫長且痛苦,他真要讓凌兒再嘗一遍他嘗過的苦嗎?

他以為他能狠心做下這個決定。

···

褚昉睡了長長一覺,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揉揉眼睛,看到了滿天繁星。

他背後仍是冰涼的山石,手中還攥著那塊尖銳的石頭,腿有些僵硬。

他沒有立即站起,而是看著夜空,心想,原來地府裡也有星星?

“醒了?”周玘的聲音傳過來。

褚昉循聲望過去,見周玘坐在另一處山石上。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清風朗月,殊為相襯。

褚昉愣了下,用力攥了攥手中尖銳的石頭,察覺疼,意識到他還活著。

周玘最終沒有下定決心要他的命。

“你比我想象中睡得久,抗藥性真差。”周玘若吃相同劑量,頂多睡三個時辰,褚昉睡了得有六個時辰,從太陽初升睡到了滿天繁星。

“你放到酒裡試試,管比我睡得還久。”褚昉不服。

“下山吧。”周玘一句話沒再多說。

褚昉也不再問,不管周玘曾有何心思,這就是最後結果了。

他苦等了那麼多年,最後卻放任自流,功虧一簣,他很清楚錯失了這次機會,他以後再無殺他的可能了。

他以前怕連累陸鳶沒有對付他,以後更不會。

“不怕我尋仇麼?”褚昉忽然問。

“那你之前為何不把我推下去?”周玘反問。他察覺褚昉對他也是有顧忌的,聖上的看重可能只是其中一端。

褚昉不答,他怎麼可能叫周玘知道,陸鳶始終偏心著他。

“困了,推不動。”褚昉懶散地說。

“我等你尋仇。”周玘聲音淡淡地,滿不在乎。

“累了,不想尋。”

“不過今天的事,得跟阿鳶說說。”褚昉的語氣聽不出認真還是玩笑。

聽周玘輕笑出聲,“去吧,看她信不信你。”

有恃無恐。

他知道褚昉開不了這個口。

褚昉沒有說話,心裡卻知,周玘不會再去招惹陸鳶了。

周玘不是個沒有分寸的人,之前所為皆是為今日之事鋪路,想取而代之,做事故意模糊邊界。

但周玘今次沒有殺他,盡棄前功,以後,定會守住分寸,守住邊界。

“周元諾。”褚昉叫住他,“你真打算此生不娶嗎?”

“褚昉,我不干涉你,你也別來干涉我。”

褚昉看著月白色清瘦的身影,望了望天上的明月。

仰望這輪明月的人,有點倔啊。

但,他也很倔,不能讓。

···

褚昉無故失蹤一天,回朝後被聖上以擅離職守為由罷黜相位,調到大理寺任職,周玘則升任紫薇令。

對褚昉來說懲罰不算太重,但他更想離開長安。

但聖上既已有決斷,他再自請駐疆,倒像不滿聖上安排,慪氣出走似的。

為此,他悶悶不樂了許多日。

這夜兒女都睡下後,房內只剩下夫妻二人,進了帳中,褚昉忽然抱緊了她。

只是抱著,沒有其他過分的動作。

此時已是春夏之交,他貼得又那樣緊,陸鳶像是被一團火裹著,掙了掙,嫌熱。

“阿鳶,我差點就回不來了。”

他聲音很低,帶著委屈和後怕,還有許多眷戀。

陸鳶從沒見過他這可憐模樣,也不嫌他抱得熱了,關切地問:“怎麼回事?”

“我在山上喝酒,喝完困了,在山上睡了一覺,差點摔下崖去。”褚昉半真半假地說。

陸鳶愕然看著他,沒想到一個看上去那麼沉穩的人竟會做出這般幼稚危險的行徑?

“借酒澆愁?”陸鳶只能想到這種解釋。

褚昉點點頭。

“還在為不能做紫薇令的事耿耿於懷?”

褚昉搖頭,下巴在她額上蹭,“因為想你。”

陸鳶發愣,他已上手寬她寢衣。

“想要兩回。”褚昉貪心地說。

天熱的時候,陸鳶不喜黏乎乎的感覺,褚昉已經很久沒有太過放縱了。

“不行,還得沐浴,好累。”陸鳶的聲音已變了。

“阿鳶,我差點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聲音很輕,像細細密密的春雨,遍施甘霖。

帳內沒有了說話聲,偶爾聽到風雨飄搖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