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173章 夙願(八)
村裡的年輕女人因為瘋病拋下了一雙兒女。
一個過路的書生解開襟袍, 憐憫地將兩個赤身的孩子抱回家去,一直無子的妻子十分高興。孩子隨他們姓尹, 男孩起名叫湘君, 女孩叫洛水。
湘君、洛神,都是傳說中的水中之神,紀念養父在水邊發現了他們。
書生對自己起的名字特別滿意。
兩個孩子也襯得起, 他們生得面白唇紅,聰慧美麗,但男娃體弱, 一年到頭都在生病;女娃健康, 卻不愛笑,無論爹孃怎麼逗她,總是直直地看著人,她的瞳孔顏色也比常人更墨黑。
但這不影響洛水吸引村裡的孩童注意,因為她太漂亮了, 四五歲時, 很多孩童圍著她,要與她玩耍, 但是她坐在哥哥身邊, 一應不理, 冷漠地推開他們的手。孩子們惱羞成怒,開始攻擊一旁大夏天穿著棉衣,還咳個不停的尹湘君,罵他“病秧子”。
洛水的眼睛忽然變成全黑, 小襖裡探出一條觸鬚,其他的孩子嚇得眼如銅鈴般,作鳥獸散。尹湘君一把將洛水推進水潭裡, 動作冷酷得令人震驚。
洛水再爬上來時,面目恢復正常。只是她的胸膛起伏,因為憤怒而顫抖,美麗的唇瓣吐出可怕的話:“殺了他們。”
尹湘君不為所動,招了招手。洛水溼噠噠地走過去,尹湘君給她擦頭髮。
“不要再這樣了。”尹湘君說,“如果想安全地長大,就要學會如何做一個正常的人。”
兩個孩子心意相通,面色鬱鬱不樂。他們隱約知道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也憎惡凡間,但曾經的力量已經化為烏有,他們現在無比弱小,還被分成兩部分,不知是不是上界給予的懲罰。
尹洛水顯得極為煩躁,魔的觸手“啪”地抽在尹湘君的臉上。
尹湘君臉上頓時多了一道紅印,他耐著性子說:“聽說那個拿劍將我們分開的修士,做了仙宗的掌門。等再大一點,我們就去找他,他一定能將我們拼回去。在此之前,先不要生事。”
“沒用,廢物。”洛水的怒火無處發洩,觸鬚一圈圈絞纏在尹湘君的脖頸上,差點將他勒死,但是讓書生的喊聲打斷了。
洛水變回一聲不吭的小女孩跳下大石,被養父親暱地牽進了屋。
尹湘君靜默坐著,看了看用來給洛水擦頭髮的手帕,隨後略帶嫌惡地將它丟進水裡。
……
徐千嶼把頭扭向無真:“他們兩個是一幅軀體裡的兩個靈魂,還是一個雌雄同體的人?太上長老怎會有這麼大的能耐,一劍把神的轉世分開。”
沒錯,那名丹鳳眼的中年劍修,正是太上長老周衍。若非徐千嶼在周蓓的夢裡見過年輕時的太上長老,很難將那個一臉正氣的人和如今淡漠傲慢的老王八聯繫在一起。
可見光陰漫漫,人是會變的。
無真道:“周衍那一劍,是斬妖除魔之劍,正氣凜然,不可阻擋,它把那隻危害村民的魔殺死,也把初生嬰孩的惡念剔除出去,將善惡兩分。但是惡念剛好與靈根抱在一起,未能消散,就融合成一個女孩。”
“所以他倆本是一個人,洛水只是分出來的惡念?”
“嗯。”
徐千嶼若有所思。
魔物原本就是人的惡念與空中靈氣結合而成,所以洛水天生是魔身,便有了解釋。
“原本神的轉世可以通過修煉入道,再次飛昇,但老王八這一劍,將惡念和兩個靈根,都分到了洛水身上。尹湘君心境澄明,卻是**凡胎,沒有靈根,無法入道;洛水天賦異稟,卻是個魔身,這樣的兩個人,就像兩塊天生殘缺的碎片,要想飛昇,是很難的。”
“怎麼感覺他們倆都很不喜歡對方。”
沈溯微頷首,握了握徐千嶼的指尖:“他們兩人說話,你可以看做是祂和祂的心魔在對話。”
徐千嶼恍然。
人在做決定時,常有兩個自我,一主善一主惡,爭執不休。即便是同一個人,兩種念頭勢同水火,彼此厭惡,也是正常的。
在養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兩個金童玉女一般的孩子時常打架,多半是洛水傷害尹湘君,尹湘君本就是凡胎,在此折磨下,時常生病。洛水生來是魔,她不知道為何尹湘君不還手,只是略帶嫌惡地看著她,慢慢地也不動手了。
她怕把人弄死了,他們本是一體,日後還要合體飛昇,當然是利益。
而尹湘君看著自己生來不會感知情愛,只有自私鄙薄和暴躁的惡念,只是搖搖頭,有種優越感——她也配當人?
等長到八歲時,二人拜別父母,去蓬萊找那個將他們一劍分開的男人,想解開這個因果。
動作須得要快,因為凡人的壽命很短,尹湘君只有一百年的時間。
彼時周衍坐在塌上,停止掐算,訝異地睜開雙眼,望著站在面前的兄妹。
世間尚無一人飛昇,他沒想到,他居然能和上界的人搭上聯繫。
可惜他們只是神的轉世,並不是真正的神。但他們絕對有超出尋常的本事,一定能助力他飛昇,一幅廣闊的畫卷在他面前展開。
周衍引他們入道,叫他們去靈越仙宗拜師。
他亦有自己的想法:一則靈越仙宗此時的掌門主張四大仙門合作拼回天梯,給人間以福澤,而他不願,以兄妹二人的天資,日後必然能主宰靈越仙宗,成為他的助力。二則,靈越盛產靈田,出醫修、藥修。神的轉世,應當很擅長濟世吧。
若得仙藥,豈不美哉?
孩童們入仙宗之時,都要測試根骨。
洛水身懷水木雙靈根,資質上佳,被諸位長老哄搶,進了內門。而尹湘君沒有靈根,被分配去做灑掃雜役。
這是兩人自出生之後第一次分開。
他們本就看不上彼此,分開也正合心意。從此尹湘君便裹著厚狐裘,獨自在庭院內挑水掃地,做些粗活。
有幾次內門弟子玩鬧著經過他面前。
他的妹妹身穿輕靈的弟子服,被諸位弟子簇擁在中間,他們每個人都討好地同她說話。
洛水身為女子,她的美貌令她得到了每個人的痴迷,但尹湘君的美貌和孱弱的身子卻給他引來了災難。那些人為了引起洛水的注意,時常嘲笑尹湘君,罵他“病秧子”“小娘兒”,連提一桶水都磨磨唧唧。
這時洛水便在人群中含笑而挑釁地看著他,彷彿在嘲笑他的境遇,然而尹湘君默默看她一眼,就繼續掃地了。
他的平靜、冷淡,令洛水很不暢快。於是她故意地引導小弟子們為她衝鋒陷陣,暗中踩斷他的笤帚,踢翻他的水桶,在他的值區灑滿落葉,折辱他,踐踏他,就是為了讓他相信,凡人不值得信任,一心聽周衍的話修道,只是自討苦吃而已。
但無論如何折磨,尹湘君就是沒有反應。
他的惡念已被剝離,只剩善念,心性極定,不是尋常人可比的。且越是如此,他越厭惡洛水。
有一天,他正要關窗,窗戶被人撐住。尹湘君有些意外:“你來找我做什麼?”
尹洛水渾身發抖,面色發青,轉過身,給他看衣裳後沾著的血漬。
“……”尹湘君打開門。
她好像忘記了,自己如今是凡人,就有凡人的一切,包括少女的癸水。
那夜尹洛水睡在他簡陋的小屋裡。
尹湘君看著洛水的睡顏。這是一張和他很像,但全然不同的女子的臉,她的下巴更尖,鼻子更小巧,嘴唇更飽滿。
尹湘君想,除他之外沒有人知道,這美麗的皮囊之下藏著非人的東西。而她一個凶神惡煞的魔,被凡人的癸水嚇到,不免有幾分滑稽。
這麼想著,他嘴角竟勾出一個笑,洛水的手鑽進臂間,打斷了他的表情,尹湘君將她的手連同探出來的觸鬚丟到一旁。
洛水很奇怪。就像小時候,每次掐完他的脖子,還要拉著他的衣襟,緊緊貼著他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