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
八年又三年,是她才能聽懂的暗語。因為前世她與沈溯微做了八年的師兄妹。
初見時,沈溯微出秋回來,月下白衣負劍,風姿綽約,自此師兄成了天上明月。他卻在信中說她燦若朝陽,沒人不喜歡她,他是最喜歡的一個。
這般直白,實屬罕見。
每一句都是一擊重錘,聽得她手心冒出冷汗。不是喜悅,而是不安。
徐千嶼知道越高位的修士越容易入魘,但從沒想過這種事情會發生在師兄身上。
為什麼有了心魔,她卻被矇在鼓裡,全然不知?
聽著外面打鬥聲,她不敢去聯想,方才那個渾身魔氣的灰影……
徐千嶼想到此處,手上運力,擊在櫃門上,但那禁制堅固萬分。這時身旁咣噹一聲巨響,塵埃揚起。
木櫃另一側竟連通一個通道,有人從那邊爬過來。
一件騎裝丟在徐千嶼身上,一個人以氣聲道:“徐千嶼!”
“塗僵?”
“總算找到你。”塗僵渾身狼狽,一把抓住徐千嶼,“快點出來!”
“等一下。”徐千嶼阻住她,“我現在眼睛被雪妖弄得看不清楚,你有沒有丹藥可以緩解?”
“哪來這種丹藥?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自從雪裡爬出來便瞎了。等半個時辰就好了,你怎麼還沒好?”
怎麼還沒好?徐千嶼抿唇,估計是身在魔宮中,延長了這般效用。
她問道:“你跳了無妄崖?還有幾個人?有沒有被困?”
“其他人都在外面。”塗僵道,“雲初說你掉在崖下,這地方甚邪,修士有去無回,我們不敢貿然下來。你猜怎的,等到了無妄崖邊,發現有人畫了個雙魚傳送陣。我從傳送陣直接到了地下,又用眼珠子看到你的位置。有一條地道通向這裡,我最嬌小,就能在不驚動魔物的情況下爬進來。”
徐千嶼心想,雙魚傳送陣,是蓬萊的陣法。
塗僵繼續道:“原來這地下有一座宮殿,我半輩子出秋見過的魔物加起來都沒有這麼多,還都是開了靈智的,真是捅了魔窩了。”
徐千嶼道:“此處是魔王的魔宮,那些都是他麾下的大臣。”
“魔王?是之前被無真封印的那個?”
“是。”
“你怎麼打扮成了這樣?”塗僵眼神古怪地拆下她頭上鳳冠,卻被櫃子外靈氣的波動打斷,忌憚起來,“算了,你沒事就好,快走吧。趁無人發現,我們出去!”
徐千嶼拉住她:“外面除了魔王,還有一隻魔……”
這隻魔,有點像她的師兄。
塗僵:“兩隻大魔,叫他們自相殘殺,豈不是正好?你走不走?”
“小鹿也在外面。”
“小鹿?”塗僵道,“你是說徐芊芊的那個侍劍童子嗎?我還以為她和徐芊芊一樣……”
徐千嶼捕捉到了塗僵語氣中的古怪之處,神情一凝,“徐芊芊怎麼了?”
塗僵:“你走以後雪崩了,我們所有人都埋在地下。等醒來,徐芊芊和那個侍女都不見了,只見散落的隨身之物,我們還以為她們隕落了……既然小鹿在魔宮,徐芊芊會不會也在這裡?”
“那我便更不能走了。”
“哎呀,你現在路都看不見,怎麼找人?若再被捉,只是負累而已。”塗僵尖聲道,“而且你靈池都耗盡了,不如跟我一道回去。換那個潛龍的女人下來找,她該出點力了。”
徐千嶼猶豫片刻,被塗僵拽著爬出了地道。
*
原本的喜堂雕樑畫棟,裝飾有明珠、珊瑚、紅綢。如今玉柱傾斜,桌案傾塌,各種閃亮的東西破碎散落一地,如晚星傾落。
陸呦縮在角落,嚇得驚叫一聲。
謝妄真雙目赤紅,倒在她面前。他身上黑雲翻滾,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不久鬢生冷汗,似是疼痛難忍。
沈溯微的劍尖朝下,刃上血液滴滴答答墜落。
尺素劍凝結寒霜,因染血而興奮,竟呈現出半透明的顏色,像一片打磨得極薄的冰刃,綺豔的血絲縷穿梭在劍中,如叢生的血管,邪氣十足。
沈溯微垂眼,看著手心的一枚焦黑之物。
陸呦眼前的謝妄真紅眸消退,逐漸化成她熟悉的黑衣少年的模樣,極度虛弱。
她意識到,沈溯微剃去了謝妄真的魔骨。
謝妄真原是魔骨生髮,沒了魔骨,他命不久矣。
“謝妄真……”她顫抖著爬了一步。謝妄真的眼瞳陡然變成全黑,抓起她的領子便要向嘴裡塞。一道劍光將陸呦擊飛,撞在柱上,令她逃過一劫。
沈溯微:“你還沒有看清他的本質嗎?他是魔。”
沈溯微停頓片刻,毫無徵兆地吐出一大口血,隨後撐著劍緩緩坐在了地上。
“沈師……”陸呦擔憂地喚,害怕自己連累了對方。
但沈溯微的薄唇豔紅一片,眼睛闔上,似已入定,身邊黑氣縈繞,看上去比魔王還可怖,陸呦嚇得噤聲。
沈溯微在抵抗魔骨的影響。
他將魔骨收在懷中,但這次的情形,卻與前世他一身清白地保存魔骨大不相同:
魔骨內絲絲縷縷的魔氣滲入身體,挑動著他的心魔。無數聲音他耳邊竊竊私語,鼓勵他將這股力量吸收。
心魔已然快要吞噬他本身,但他還是堅持著沒有入魘。要在不入魘和爆發修為之間拿捏分寸,尋常人很難做到。
但他一生最擅忍耐。
他捻訣清理衣裳,不想再見師妹時,是一個駭人的模樣。隨後解開封印,拉開櫃子。
櫃子內空空如也,地上只剩拋下的喜帕,和一隻遺落的鳳冠。
她走了。
沈溯微看著櫃子,垂眼。
沒關係。
他原本就是讓她跑的。
沈溯微慢慢地將櫃子關上。
“她走不出去的……”謝妄真在身後詭秘地笑,“我在她身上做了記號。外面層層都是攔住她的人。”
沈溯微面上神情一變。
*
徐千嶼跟著塗僵在地道內爬行。
地道極為狹窄,堪堪容一人爬過,沒有回頭路,只要稍作停留,便有瀕死之感。
“還有多遠?”
塗僵道:“不遠了,你就想想,我們是兩隻蟲……”
徐千嶼感到塗僵的聲音一停。一股森寒之意籠罩了他們。
外面等待她們的,是黑壓壓的一片魔。
塗僵手中傀儡絲迸出,劈開一條道,炸開的魔氣劃傷了徐千嶼的面頰。
魔物一哄而上。徐千嶼感到塗僵出招逐漸凌亂,喃喃道:“怎麼如蝗蟲一般,到處都是?”
徐千嶼道:“好像是衝我來的。”
“啊?”
徐千嶼反手將她一推,將塗僵如斷線風箏拋出了老遠。塗僵的聲音遙遙傳來:“幹什麼!”
兩人一分開,塗僵便瞬間脫離了危險。而徐千嶼坐在原地,感到魔氣朝自己圍攏。
低語聲嗡嗡,異常吵鬧,可干擾修士神智。其中夾雜兩個蜃物侍女唸咒般的聲音:“請魔後回去成婚。”
一道拂塵劈進魔物中間。
是雲初來接應。他沒有耽擱時間,與魔物打鬥起來。他抽空看了徐千嶼一眼。她額頭上繪有小法陣,一閃一閃地發紅光,吸引魔物。
“千嶼,你的花鈿有問題,快些擦掉!”
卻見徐千嶼靜靜坐在原地,可能是被嚇傻了,白皙的手一下一下地捋著她劍上的那條狐狸尾巴做成的劍穗。
雲初擰眉,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憂慮地提醒她幾次,她就是不動。眼看著魔物將她圍攏,雲初心一橫,撲身而上。
徐千嶼猛然用力將他推開。
雲初咚地一聲摔在地上。
這瞬間,天雷如一柱白光落下,精準地擊在徐千嶼身上。
塗僵和雲初都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忘記了說話。
白光散去後,徐千嶼身上劍氣爆開。她的烏髮間生出紅色的狐耳,背後亦有一條如雲的狐尾擺動。睜眼時,雙眼如寶石般璀璨,如湖面幽深,掩藏在濃密的睫毛下。
塗僵和雲初對視一眼:“天雷封神?”
只是徐千嶼周身靈氣並不純粹,有絲縷的妖氣夾在在其中。
逼至絕境,徐千嶼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沒用過的“天雷封神”的神通。
她用靈力不斷地衝擊神魂,那銘文始終不亮,看來它需要大量的靈氣驅動,但她在魔宮內,沒有這麼多靈氣。
她抱著木劍,跟掛在劍上的狐狸尾巴借力。
這尾巴還是她離家時砍斷的那隻狐妖的。據說一隻尾巴,代表妖物一百年的修為。
她成功借了妖物的修為,經脈之間卻有種難忍的疼痛。看來妖物的妖力和人的靈力不相融合。
逸散的妖氣引得魔物蜂擁而上。
依靠“天雷封神”的神通,她臨時升至半步化神境界,魔物的嘈雜聲在她耳中盡數變成嗚嗚的風聲。她竟聽見了空靈的聲音,劍的聲音。木劍在她手上嗡嗡顫動,如一個怒髮衝冠的人。
“殺嗎?”它問。
“……殺吧。”
剛這麼一想,劍氣便無聲劃出。她第一次體驗到操縱劍氣的感覺。
劍氣隨她心意而動,纖薄而凌厲異常。撲在她面前的魔物都是一靜,旋即全部從中間切開,上下分離,成了滿地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