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第2頁)


陳平安點點頭,“她暫時境界不高,以後大道成就,不容小覷。”

柳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別太心軟了。”

陳平安忍住笑,使勁點頭。

柳勖沒好氣道:“他孃的,我就算沒進避暑行宮又如何,朋友建議,愛聽不聽。”

陳平安抱拳搖晃道:“聽,怎麼不聽,必須聽!”

柳勖說道:“我在寶瓶洲這邊忙完正事,可能會繞路先去趟扶搖洲,有沒有需要我捎話的?”

陳平安點頭道:“讓玄參他們可以撤了,再幫我道一聲謝,記得提醒下次來落魄山做客就別帶禮物了。”

柳勖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起身說道:“你家山上太熱鬧了,我不習慣,就不待了。”

陳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龍城,你可以找範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陳平安,滿臉不信任。

陳平安氣笑道:“我親自介紹給柳詩仙的朋友,能跟柳騷包一樣?”

柳勖點點頭,“如此最好,坑劉景龍一個就夠了。下次到了我家,記得找我喝酒。”

陳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聽袁宣說過,如今北俱蘆洲上杆子要把閨女、弟子嫁給騾馬河柳劍仙的家族、仙府,不計其數。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腳邊一顆大石子到湖內,就這麼走了。

陳平安大罵道:“柳詩仙你咋個這麼欠呢,說輕了是不知好歹,說重點你這就叫忘恩負義,沒有我誰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對著那個陰陽怪氣的二掌櫃,抬臂豎起一根手指。

鍾倩聚音成線問道:“陳山主,這位是?”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劍氣長城酒鋪那邊的老主顧,姓柳,是北俱蘆洲劍修,其實很有錢,花錢卻很節省。”



鍾倩轉頭看了眼柳勖,點頭道:“看得出來。”

陳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錢,還是瞧出摳搜了?”

鍾倩說道:“有錢。”

陳平安奇怪道:“怎麼看出來的?”

當年在酒鋪那邊,只說第一眼,陳平安還真沒看出柳勖是騾馬河的少當家,事實上如果不是酒鋪客人洩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當個殺豬都嫌刀快的窮光蛋了。

鍾倩說道:“老話不是說了,清貧是讀書人順境,節儉即是種田人豐年。這位柳劍仙戴著磨損厲害都不捨得丟的老舊貂帽,一看就是個既清貧又節儉的,這不是有錢是什麼。”

陳平安咦了一聲,“鍾宗師,可以啊,以前沒發現你這麼會說話,怎麼在山上,你不多聊幾句?”

難怪在落魄山待得那麼樂在其中。

鍾倩說道:“在咱們山上,我又不常出門,每次到了飯桌上,吃飯夾菜喝酒還來不及,聊啥。”

陳平安氣笑道:“你也夠不要臉的,什麼‘咱們’山上?你暫時就是個客人。”

鍾倩啊了一聲,“山主,咱倆熟歸熟,我對你敬佩歸敬佩,可這話我真就不愛聽了,怎麼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經歸我的那棟宅子裡都做好幾缸子的冬醃菜、豆腐乳和臭鱖魚了。”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娘腔。

鍾倩嘿嘿笑著,“我又不生氣。”

結果陳平安又罵了一句。

鍾倩還是滿臉無所謂。

陳平安這才微笑道:“以後別在意這個混賬說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別手軟,但是你心裡邊別當回事。”

鍾倩嗯了一聲。

沉默片刻,鍾倩輕聲道:“陳山主,我要是個女人……”

“打住!”

陳平安霎時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嚇得差點丟了魚竿就跑路。

鍾倩哈哈笑道:“陳山主,你這個道理說得好沒道理。”

陳平安揉著下巴,似乎在思考某個問題。

這下子輪到鍾倩心慌了,只得趕忙澄清道:“陳山主,一句玩笑話,千萬別當真,我可是喝過花酒逛過青樓的,江湖上相好的紅顏知己,都不止一兩個,要不是當年鬧出那樁風波,必須逃命,我早就成親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見見她們,說句不誇張的,她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條,膚白貌美,大胸脯腚兒……”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沒事,方才有點分神了。當年在酒鋪,你這種玩笑話,就是毛毛雨。”

一位氣態雍容的男子來到岸邊,笑著抱拳道:“見過陳先生。”

南苑國太上皇,龍門境瓶頸煉氣士,魏良。

他身邊跟著一位在螺黛島落腳的龍袍少女。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好久不見。”

魏良以心聲說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這些年一心想要與陳先生尋仇。”

陳平安說道:“是當年南苑國進京趕考的那個狀元巷讀書人?”

魏良點頭道:“看來是我多慮了。”

那個龍袍少女眼神熠熠,問道:“你就是當年那個大鬧南苑國京城、城頭手刃丁嬰的陳劍仙?”

不都說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駐顏有術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還童,眼前這位曾經的少年劍仙,怎麼回事,都已經雙鬢微霜嘍,虧得面容不顯老。

陳平安置若罔聞。

她眨了眨眼睛,“喂,問你話呢,為何裝聾作啞。”

魏良板起臉訓斥道:“休得無禮!”

她撇撇嘴。

有什麼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國的太上皇,這個青衫男子無非就是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鍾倩看了眼似有龍狀形象盤繞肩頭的魏良,還有他身邊那個據說好像是山間四腳蛇、田裡拜月鱔、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龍袍少女。鍾倩現在可以確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條煉形成功的青蛇。事實上,鍾倩的這份眼力,跟躋身金身境武夫關係不大,與他天生擅長“望氣術”有關。

龍袍少女故作驚訝哇了一聲,“鍾倩鍾大宗師,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鍾倩笑道:“客氣啥,小姑娘喊我一聲娘娘腔好了。”

龍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殺氣。”

烏江使勁繃著臉,若非聽說這個小娘們是個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烏江早就起身言語了。

陳平安始終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帶來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驁,是我疏於管教了。”

陳平安哦了一聲。

魏良解釋道:“她說話隨意慣了,回去之後我一定嚴加約束。”

言下之意,就是眾目睽睽之下,陳先生好歹賣我一點薄面。

陳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還這麼眼珠子長在天上,私底下是怎麼個桀驁不馴,可想而知。管了這麼多年還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說這種話,很難讓人信服啊。”

魏良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龍袍少女眯起一雙狹長眼眸,自己只是說了幾句話,這位據說是“老天爺”的陳劍仙,就要打打殺殺不成?

陳平安驟然提竿,一條魚線響起破空聲響,瞬間裹住龍袍少女的脖頸,再一個拋竿,就將後者“打窩”了。

龍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凍冰”的湖面上,當場暈厥過去。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未能爭過高君,第一個結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罷了,還敢有臉怨我?魏良,落魄山給你臉了?”

魏良滿頭汗水,立即低頭抱拳彎腰,“魏良不敢!懇請陳山主息怒……”

“這場大木觀議事,你魏良就別參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國皇陵道場。”

陳平安將魚竿放在腳邊,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見。

一襲長衫,外罩青紗法袍,背夜遊劍。

魏良不敢抬頭,顫聲道:“謹遵山主法旨。”

鍾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們落魄山,那也是見過大世面的。

烏江暗自點頭,確是陳劍仙,如假包換!

袁黃有些頭疼,覺得畫匣內的那張符籙,好像有點燙手。

乞花場山神娘娘瞪圓一雙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於先前那撥圍著鍾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嗎?

大地震顫如平地起雷,罡風強勁,岸邊眾人皆是後退不止。

只見秋氣湖岸邊至湖心大木觀之間,劍光長掠,如掛青虹。

————

狐國。

一處密室內,粗如手臂的紅燭燃如墜淚。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哭泣聲,咒罵聲,此起彼伏,最終動靜越來越小。

狐國掌律一脈修士,主要成員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開始拷問一個勾結外人的叛徒。事關重大,由不得他們不上心。

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可憐女子,雙手雙腳都被釘在牆壁上。

腳上一雙月牙白繡花繡鞋,早就溼透了,灌滿了鮮血。

她是一頭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國,去外邊的紅塵歷練道心,但恰恰就在這個期間,她竟然膽敢揹著護道人的師門長輩,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練氣士,數次將狐國情報往外傳遞。

除了正在被掛在牆上行刑的犯人,一個手持烙鐵插入火盆的年輕男子,寬敞密室內,擱放兩張桌子,其餘掌律一脈修士都坐著。

狐國掌律,是位腰桿挺直的老嫗,手持一柄鐵桿拂塵,習慣性攥住拂塵那團絲線,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響。

老嫗必須親自負責這場審訊,此刻她臉色鐵青,難看至極,國主前腳才走,就鬧出這樁醜事,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老嫗死死盯住那個活該被千刀萬剮的女子,實在是膽大包天,竟然連“有青衫客昨夜造訪國主別業” ,這等機密都敢往外傳,當真是不知道一個死字怎麼寫的嗎?

若是被落魄山那邊知道了此事,別說她這個當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國主沛湘都撇不清關係,連累整座狐國都要遭殃!

老嫗這張桌上,有狐國女修負責提筆記錄,其實紙上就沒寫幾個字,她身邊坐著一個專門職掌刑罰的老頭子,是個上了年紀的男狐,境界不高,連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這傢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國掌律老嫗的器重,他從不外出,實在是一座狐國裡邊,牽來帶去的仇家太多。

他當然每次都是秉公辦事,可問題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層皮的,他們都不會這麼覺得啊。

他這輩子對待修行破境什麼的,資質不行,他也沒什麼追究,獨獨好這一口,每有心得,都會一筆筆記錄在冊。

老人在這裡,如魚得水,出去做什麼,形形色色,各種臉龐、身段、風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這邊也見過嘛。

掌律祖師答應了,他以後陽壽盡了,成了鬼,會幫他聚攏魂魄,換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繼續在這邊待著了。

另外一張桌子,就坐著兩位與這間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國,她們倆都是那座出類拔萃的好看。

正是國主沛湘的兩位得意弟子,羅敷媚和師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暫無道號,她被師尊沛湘暱稱為小腋。

師姐羅敷媚,道號“羽調”,小名醜奴兒。羅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經是龍門境,在狐國祖師堂,是有位置的。

一來地仙寥寥無幾,再者羅敷媚還有個隱蔽身份,她是狐國掌律祖師的副手,管著諜報。偶爾也會練練手,親自審問違禁修士。

當年清風城許氏遠銷一洲的狐皮符籙美人,作為符籙材質的狐皮,此物由來,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蛻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鮮血淋漓剝下來的嶄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國,山頭林立,分出多條師承不同的道統法脈,相互間關係不和,私底下鬥法的死傷算什麼,甚至常有動輒牽連數百狐族練氣士的戰事,那會兒的國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勢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何況其餘幾脈山頭,真正的幕後人,不是清風城許氏的某個老東西,就是那個心腸歹毒的清風城主婦。

所以清風城許氏也從不管這些狐國內部的廝殺,殺來殺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張張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錢嗎?

反正只要這座英雄冢溫柔鄉的大門一直開著,狐族成員就可以一直開枝散葉,來此遊歷的外鄉文人騷客,山上練氣士,多如過江之鯽,床笫之歡,貪戀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錢,每有紛爭,總是他們先死。歷史上甚至出現過兩次狐國境內“人滿為患”的境況,倒是也不麻煩,清風城就讓狐國內部來了兩場戰事,相互間殺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脈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盯著那個受刑的女子,認得,平時遇見了,少女都會喊對方一聲宋姐姐,閒聊幾句。

在丘卿看來,宋姐姐是一個性格開朗、模樣溫婉的女子,不該被掛這麼在牆壁上挑斷手筋腳筋的,她身上被滾燙的鐵烙印了很多地方,慘不忍睹,觸目驚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發著一種肉焦了的氣味。

她跟師姐羅敷媚不一樣,今天來此,屬於職責所在,不得不來。

至於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罰手段,她談不上畏懼,少女只是安安靜靜看著整個過程,也從不覺得毛骨悚然,只是內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這些畫面,少女就不會覺得反胃噁心之類的,讓本來等著看好戲的師姐就很驚訝,說她是個熱臉皮冷心腸的可造之材。

羅敷媚單手托腮,顯得很心不在焉,低著頭,用大拇指輕輕蹭著其餘手指的指甲蓋,是她來牢獄之前,才剛染的蔻丹。

是狐國自家秘製的好東西,採擷百花,女子塗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麼春藥都管用,是修行房中術的極佳補物,故而山上山下,都願意花大錢購買。小小一盒,以往清風城的市價,能賣十幾顆雪花錢呢,而且有價無市。

明面上,那個松籟國湖山派,連同高君在內,總計擁有十六位煉氣士,在福地之內屬於獨一份的聲勢和家底。

在這座上等福地,別的門派勢力什麼的,什麼山君神靈、帝王將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視湖山派。

狐國可不需要。

只有一個金丹坐鎮山頭的湖山派,算得了什麼。

狐國祖師堂,抽出半數修士去�
�邊做客,都不用國主沛湘跟著,恐怕就可以讓湖山派成為老黃曆了。

老嫗沉聲問道:“宋嘉書,還是不說嗎?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死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牆上那個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經說不出話來,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為這座牢籠的東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躍躍欲試,“胡掌律,不如讓我來?”

徒弟本事不濟,他這個當老師傅的,抖摟幾手絕活,得把面子掙回來。

尤其今天羅敷媚那個騷娘們也在場,這讓他愈發興奮不已,總覺得比起床榻上廝殺還要來得帶勁,此間妙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當然了,他也不敢讓羅敷媚知道自己的這個癖好。或者是她其實知道,一樣喜歡?嘿,管他孃的,那頭體態豐滿的騷狐狸知道了卻不說破是最好,就當是一場同道中人的調情了。

老嫗轉頭望向隔壁桌子,“羅敷媚,怎麼講?換你來?”

羅敷媚略顯驚訝,啊了一聲,抬起頭,掃了一眼,“我還以為完事了呢。”

其實除了第一封密信,內容不詳之外,宋嘉書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經狐國被截獲了,之後幾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羅敷媚幫忙代寫。

先前那封交給羅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話的文字,顯而易見,她跟那位姦夫之間,存在著一部“祖本”書籍,需要第三者翻譯書籍才能破解內容。

但是難不住最喜歡讀雜書的羅敷媚。

用師尊的話說,我家醜奴兒,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宋嘉書的閨房內,藏書不多,也就那二十幾本,都在她外出之時,被掌律一脈修士悄然入室,記錄書名,一些屬於孤本的偏門書籍,就一本本將內容抄錄在冊,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羅敷媚手上。此外,宋嘉書所在道脈的那幾部道書秘笈,羅敷媚也算沒有白忙活一場,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脈山頭的數種秘傳術法,羅敷媚跟那位管著狐國錢袋子的前輩狐仙,信誓旦旦保證不學,對方當然不信,羅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過絕不外洩秘術一事,羅敷媚倒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