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二十六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


在接那拳之前,青同的那具陽神身外身,身上突然多出了一件古老甲冑。

此拳太過古怪,既然無法力敵,同時註定避無可避,青同就只好選擇硬扛一拳,在那件雪白法袍之外,又增加了一副用來保護體魄的甲冑。

顯而易見,青同不覺得自己半個神到的武夫體魄,不依仗外物,當真能夠完整接下這一拳。

一拳過後,白髮老者身上那件寶甲如鏡面崩碎開來,如無數道流星激射而出。

而且老武夫的一道魁梧身形開始墜地,卻不是一條直線,只因為這座天地,就像一個稚童隨意攥起的褶皺紙團,在此間,光陰長河的流逝方向,已經超出世俗的認知,所謂的方向都是虛妄,東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是扭曲、摺疊的。以至於許多看似相鄰的地界,咫尺之間卻有千里之遙,許多看上去隔著百千里的距離,反而只是毫釐之差、一步之隔。

這就使得白髮老者的身形,像撞在竹筒內的一顆琉璃珠,搖晃不已,四處亂竄。

一般情況下,這麼一位止境的純粹武夫坐鎮這種天地,置身其中、與之對敵的練氣士,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等到魁梧老者終於停下身形,竭力穩住體內山河震動的紊亂氣象,低頭看了眼,身上破碎不堪的甲冑,老人吐出一口血水,將那些支離破碎的寶甲悉數剝落,再一招手,聚攏天地間其餘那些散亂的破碎甲片,最終連同身邊碎片,恢復成一顆黯淡無光的兵家甲丸,



青同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才將這具遠古神甲,修繕到可以披掛在身的程度,再想要恢復原貌,又不知道要猴年馬月了。

只是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一拳,有點重。

青同抬起手,抹掉滿臉血汙,抖了抖手腕,將那些血水摔落在地,融入天地間,好奇問道:“拳從何來?”

絕不相信是陳平安自創的拳法。

陳平安攤開雙手,身後遠處,之前被摘下的兩把長刀,如獲敕令,只因為青同尚未隱藏小天地道法軌跡的緣故,斬勘的軌跡路線,就與青同先前撤退身形差不多,七彎八拐,倏忽不定,行刑卻是筆直一線,完全無視天地禁制,直接返回陳平安手中。

一襲鮮紅法袍,雙手持刀,狹刀微微晃動,兩種刀光流溢出不同的軌跡。

白髮老者見那傢伙好像扯了扯嘴角,譏諷之意,十分明顯。

止境武夫是真,純粹武夫是假。

真就只是個一點點熬出來的武夫止境,只能靠著悠久歲月的打磨體魄。

陳平安這一拳過後,剛好兩刻鐘結束,一炷香已經燃燒殆盡。

遠處,小陌轉頭望向身邊的青同陰神,笑著打趣道:“青同道友,你還是有點家底的。”

活得久,有一點好,就是見識廣,因為本身就是老黃曆前邊幾頁的遠古道人,所以根本不用翻閱那些吃灰萬年的秘檔,就可以輕鬆知曉真相。比如眼中那位魁梧老者身上披掛的甲冑,小陌一眼就看出了大道根腳,來歷相當不俗,品秩不亞於作為上古斬龍臺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

少年姿容的青同陰神,臉上泛起一陣苦笑。

這件寶甲,可是壓箱底的手段之一。曾是中土文廟借給鎮妖樓的,如今青同算是憑藉一份功勞,將其收入囊中。

只可惜縫補多年,只因為青同不擅煉造,始終進展緩慢,結果今天這麼一場狗屁倒灶的問拳,又被打回原形了。

遠古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以身上那件甲冑作為原型,曾經出現三件被視為次一等真跡的神甲,是那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在得到火神和水神的許可後,採擷日精,再以火神作為行宮之一的熒惑,作為熔爐,用光陰長河作為淬鍊之水,耗時頗久,精心鍛鍊、仿造而成。

小陌在飛昇城酒鋪那邊見到的代掌櫃,鄭大風前身,披掛的那件銀色鎧甲“大霜”,正是三件神甲之一。

只可惜在那場道人與神靈皆隕落無數的登天一役中,不願讓出道路的看門神將“鄭大風”,在大勢已去的情況下,最終被某位存在,一劍釘死在大門上,大霜寶甲就此破碎,遺落人間。

如那人間第一位道士的簪子,是一樣的下場。

後來兵家初祖便根據這三副甲冑,大道演化,衍生出了後世的那三種兵家甲丸,打造出又次一等的一批“贗品”,正是後世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承露甲的開山之作,是三種兵家寶甲的老祖宗。“祖宗”經緯甲有兩副,分別以經線、緯線鑄造而成,練氣士穿戴在身,前者如同獲得類似佛門一座無量世界的神通庇護,就算是與誰並肩而立,就站在近在眼前的地方,可無論是飛劍還是術法,都像是無頭蒼蠅,徒勞無功尋找一個“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敵人。

後者品秩稍稍遜色,卻同樣無比玄妙,練氣士能夠將自身道行的一滴滴靈氣積攢起來,澆灌其中,哪怕一滴滴靈氣,多如恆河之沙,依舊無法填補那座無底洞,那麼這件寶甲的堅韌程度,自然超乎常人想象。

而天底下的練氣士,原本人身天地的靈氣積蓄,不同境界,都存在著某個瓶頸,如同一座福地躋身了上等品秩後,總有一天,天地靈氣就會滿溢而出。

可想而知,如果有一位修道之士,僥倖將此寶甲得手千年甚至是萬年之久,哪怕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只是一位飛昇境,只需身上披掛這副寶甲,恐怕站著不動,都可以任由一位飛昇境劍修砍上半天了。

小陌恰好知道那件“緯甲”的下落,跟自己一樣,這件寶甲的主人,在蠻荒天下隱蔽之地沉睡萬年。

問題在於這個老傢伙,還是個女修,而且同樣是一位劍修,並且萬年之前她就以殺力巨大著稱於世。

小陌微笑道:“青同,我很好奇,是誰給你的底氣和膽子,能夠讓你如此目中無人。”

照理說,青同在浩然天下修道萬年,都不用像自己這樣,講究一個來者是客的入鄉隨俗,一些個人情世故,山上的規矩忌諱,應該很熟稔才對。

小陌面無表情,緩緩道:“我家公子,作為劍氣長城避暑行宮的最後一任主人,陳清都欽點的末代隱官,功勞大小,你們這些浩然山巔修士,其實心知肚明,哪怕只說苦勞,能夠孑然一身,守住半座城頭。何況公子還是那場託月山一役的領銜者。只說隨行之劍修,無論是齊廷濟,刑官豪素,陸芝,還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若是他們來此遊歷,你敢不見?你能不見?”

“即便撇開隱官這層身份不說,公子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文聖老先生的學生,是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他們的小師弟。”

“公子還是落魄山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如今更是要創建下宗,只等立春慶典過後,公子就會成為未來仙都山修士眼中的一位上宗祖師。別人不清楚內幕,以你青同的感知,不會不知道那將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劍道宗門,是你們桐葉洲自從當年一洲中部的那個碧桐劍宗覆滅後,數千年未有的一座劍道宗門,故而此舉會為桐葉洲別開生面,為原本死水一潭的山河氣運,額外增添生氣,公子與其學生崔東山,就是這股源頭活水的水渠開鑿之人。”

此外,公子還是某位道人在這一世的修行領路人,雙方將是一同登山的同道中人。

此人如今名叫年景,字仙尉。

公子還是五彩天下第一人寧姚的道侶。

只是這兩件可大可小的私事,小陌都沒有放在臺面上說。

如果說你青同是個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對於公子的這些身份,一點都不在意,那麼文聖當初合道三洲之地,以自身大道折損作為代價,拼命護住三洲山河不至於徹底崩碎,其中就有桐葉洲。

何況如果不是寶瓶洲的崔瀺,與師弟齊靜春,再與重返浩然的劉十六,三位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先後出手,與文海周密在私底下,就在這桐葉洲,有過一場暗流湧動的交手。

那麼這棟鎮妖樓的存亡,恐怕都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與之大道慼慼相關的青同,就算背叛文廟,投靠文海周密,至少需要斬斷青同與一座雄鎮樓的緊密牽連,周密就算真的手段通天,能夠幫你斷絕這種關係,你青同估計至少要跌上一兩境,苟延殘喘,那麼等到兩座天下形勢顛倒,袁首、緋妃之流的舊王座大妖,還能逃回蠻荒天下,與桐葉洲有大道牽引的青同,除非被周密帶著一同登天,否則下場,只能是與那被拘押在老君爐地界的大妖仰止一樣,淪為儒家文廟的階下囚。何況以至聖先師的脾氣,青同要是膽敢如此作為,就算周密願意死保青同一同登天離去,恐怕也只會被半道打落人間。

此外陳平安的師兄左右,也曾在桐葉洲,以劍氣長城一員的劍修身份,親自庇護一座通往嶄新天下的大門通道,幫助桐葉洲保存了一份元氣,等到下次開門,那些浩浩蕩蕩逃難到在五彩天下的眾多流民,不管他們是否願意返回家鄉,都可以一定程度上反哺桐葉洲的氣運。

所以說文聖一脈,無論是當先生的老秀才,當陳平安師兄的四位,還是陳平安本人,於桐葉洲,於這座鎮妖樓,於一棵梧桐樹,都是有恩之人。

陳平安和仙都山在桐葉洲,要為大地山河縫補地缺一事,對青同來說,就是一種躺著享福的天大好事。

這份大道裨益,註定是一筆源源不斷的入賬,比那一本萬利的收租公、地主婆更加輕鬆愜意。

陳平安選擇將下宗選址桐葉洲,尤其是青萍劍宗還是一座劍道宗門,這就意味著,與劍氣長城隱官身上牽連的某些劍道氣運,就會被陳平安跟著帶來桐葉洲,而不是饋贈給家鄉寶瓶洲,那些劍道氣運,會在此落地生根,通過仙都山和青萍劍宗,以及未來成為仙都山譜牒修士的劍修,如四方浮萍聚攏一山,再如蒲公英四散而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在各處次第花開,開花結果。

小陌不再言語,只是搖搖頭。

那位故友碧霄洞主,已經離開桐葉洲,作為道場的東海觀道觀,都一併搬遷離開,去了青冥天下,這就意味著老觀主,在短期內幾乎不太可能重返故地。文廟似乎也對鎮妖樓放開禁制,等於讓青同恢復了自由身。

退一萬步說,這次公子帶著自己來到此地,即便雙方見了面,價格沒談攏,生意可以談崩,可到底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以公子一貫萬事好商量的脾氣,至多就是多跑幾趟鎮妖樓,依舊是像今天這樣,規規矩矩執晚輩禮。

故而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這個青同,今天都該與擁有多重身份的陳平安,見上一面。

究其根本,簡而言之,青同就是抱著一個“好處我全要,出力別找我”的宗旨,選擇閉門謝客。

甚至連陳平安的一面都不想見,談都別談。

這種行徑,無異於火龍真人做客皚皚洲劉氏,走到了山門口,和顏悅色,說是有事相商,然後劉聚寶不露面。

之後即便不得不開門待客,做事情也還是不講究。

就像火龍真人要見到家族祠堂那邊的劉聚寶,得過關。

什麼騎驢找驢,總計十二幅畫卷,十二處幻象天地,青同一連串的諸多試探,都是在陳平安的道心上抽絲剝繭,在人心之上下功夫,在心田中刨根問底,在修士的山中道場訪勝探幽。

已經等於是一種修道之人的切磋道法,是一場問道。

這就是劍修之間的問拳,純粹武夫之間的問拳。

如果再換一個比喻,就是陳清都離開劍氣長城,做客中土文廟。

得先通過一層層的考校詩詞學問。

小陌轉頭問道:“青同,我最後問你一句,有無難言之隱?”

問完話後,小陌靜待下文,青同幾次欲言又止,不過最終仍是默不作聲。

小陌自顧自點頭道:“不說話,就當你默認沒有了。”

在小陌看來,這就是一種典型的給臉不要臉。

忍你很久了。

之前在那大驪京城的老車伕,對方只不過是遠古雷部玉樞院的斬勘司主官,官身不大,本事不夠高。

再者那些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陳年舊怨了,何況事情也不算大,早就翻篇了,翻舊賬不是小陌的風格。

至於鍾魁身邊的鬼仙庾謹,更像是開玩笑,鬧著玩的。

小陌將那根行山杖收入袖中。

青同陰神立即慌了神,再不當那啞巴,急匆匆說道:“且慢!”

只是小陌卻沒有再搭理青同。

而且青同接下來,也未能攔阻小陌的……遞劍。

就像被一道鏡面隔出上下的兩座小天地,天地與天地接壤的那條邊境線,就像覆住天地萬物的一塊布料,結果被人掐指拎起,最終撕裂出一道口子。

又像是一個蠶繭,有劍修破繭而出。

遠處,第一時間就敏銳察覺到異象端倪的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小陌那邊。

與小陌第一次見面,是在那輪明月皓彩之中,是老人面容,氣焰跋扈,出劍凌厲。

等到雙方再見面,就是溫文爾雅的青年相貌了。

但是此時小陌,人如其名,就真的很“陌生”了。

不見真身,只見法相。

一身寬大法袍,若隱若現的面容,白玉瑩然,整個人身軀晶瑩剔透,淨如琉璃,不見任何骨骼、筋脈和血肉。

雪白頭髮極長,虛無縹緲,仙氣空靈。

手持一劍,氣象巍峨,劍意凜然,呈現出一種仗劍飛昇之姿。

大概這才是小陌境界圓滿的巔峰姿態?

來到鏡面之上的天地。

梧桐樹真身就在此地。

小陌尚未真正遞出一劍,一身劍氣已經充塞天地間。

整座天地,一瞬間,出現了無數條劍氣“支柱”,轟然出現,肆意貫穿天地間。

可憐一座天地,宛如一隻精心編織縫補的錦囊,同時被成百上千條鋒芒畢露的尖銳冰錐洞穿。

一座廣袤天地,被數以萬計的劍光切割,變得支離破碎,最可怕的地方,在於這些角度毫無章法可言的劍光數量,還在瘋狂疊加,以至於舊有劍氣凝聚而成的光柱,轉眼間就被嶄新劍光輕鬆撞碎。

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識的強弱,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顫,依稀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負責坐鎮桐葉洲天幕的三位儒家聖賢,舉目遠眺,笑了笑,只見桐葉洲中部上空,彷彿出現了一隻光球,只是不知為何佈滿了尖刺,劍氣森森。

距離那顆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輕聲笑道:“好好一座鎮妖樓,怎麼變成了只……刺蝟?”

這種修道之人之間的私人恩怨,攔什麼攔。

再說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給這位青同道友面子了。

大戰落幕這麼些年,因為至聖先師與禮聖、亞聖,不知為何,都沒說什麼,這棟鎮妖樓,也就裝聾作啞,就像個捂緊錢袋子的吝嗇鬼,是個半點不肯開銷的主兒,只是作那壁上觀,故而收拾桐葉洲這麼個山水破碎、人心渙散的爛攤子,就只能是三座書院的山主、君子賢人們,四處奔波勞碌跑斷腿了。因為不可參與人間具體事務,是禮聖早年親自為他們這些坐鎮天幕陪祀聖賢制定的一條鐵律,所以他們三位,也就只能是憂心了,都沒辦法與那座雄鎮樓說半句牢騷話。

其實不順眼好幾年了。

無法苛求他人作聖賢。

這位曾經親口讚歎年輕隱官一句“後生好風采”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將那份天地異象給遮掩過去。

怎的,職責所在,誰能挑我的刺?

一座文廟封正的雄鎮樓,與文聖一脈的儒生,屬於自家人關起門來打打鬧鬧,這就叫家醜不可外揚。

天地內的新戰場,青同陰神,與那個作為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一併消失,重歸真身。

畢竟是要與一位飛昇境劍修對敵,青同豈敢掉以輕心。

而那棵梧桐樹真身,又變幻成一位身材修長的,光線明暗交替,面容模糊,頭戴一頂芙蓉道冠,身披一件嶄新甲冑,內穿一件金黃法袍,腳穿一雙碧綠鞋履,腰懸一連串的古樸玉牌,雙臂之上環以鮮紅色臂釧,總之是能穿戴上的,都派上用場了,五花八門的山上法寶,花裡胡哨的裝飾……

與此同時,這位道齡漫長的飛昇境大修士,也未束手待斃,步罡踩鬥,雙手掐訣,分身如花苞綻放。

一千多位青同化身,各展神通,紛紛祭出不同的法寶,施展不同的攻伐術法、防禦神通。

好個技多不壓身。

只說術法之多,種類之駁雜,不談道法玄妙和修為高度,估計青同只憑今天這一手,就能躋身浩然前十。

這些青同分身,其中百餘位負責臨時結陣,營造出一座山水陣法,其餘數量更多的符籙分身,為了阻攔那些層出不窮的劍光,不惜與之玉石俱焚。

而青同這位自稱會幾手大符的飛昇境修士,壓箱底的那幾張大符,一併祭出,各自契合五行大道,堪稱符籙一途的造詣極致。

一張火符祭出,便出現了一尊身高千丈的火部神靈,全身交織著千百道火焰,亂拳打碎一條條不斷靠近山水大陣的劍光。

又有一張水符,符籙銜接,連綿掠出,像那江河滾滾,由數以萬計的符籙交織、重疊而成,波光粼粼,最終匯聚顯化出一條身長千里的青色鯉魚,身上每一片魚鱗,皆大如庭院,都是一份符籙靈光。

一張張撮土成山的三山五嶽符,猛然間砸地,五座古老大嶽,落地生根,三山互成掎角之勢,外圍又有五座古嶽圍繞三山。幫助外邊的山水大陣穩住陣腳。

而青同真身背後,一張木符,符光四散,絲絲縷縷的光線,然後堆積出了一架好似世間最精巧、繁密的木作偶人。

但是小陌面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手段。

只有一劍而已。

一道璀璨至極的劍光,如游魚擺尾,朝那座陣法和青同真身而去。

劍光所至,摧枯拉朽。

劍光四周,出現了一條類似天外太虛境地的通道。

就連自身劍氣凝聚而成的無數道傾斜光柱,只因為攔路,都一併崩碎再悉數化作虛無。

這就是一位飛昇境巔峰劍修的真正殺力。

在天地別處,同時生髮出十數個好似水花四濺起漣漪的微妙泉水。

那些水源之泉眼所在。叮咚作響,宛如天籟。

天下江河大瀆,無論入海時如何氣勢洶洶,水勢雄壯,水脈源頭處,往往只有幾處細微泉眼。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存在,劍氣之細微,彷彿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卻好似小陌劍術之大道初始。

在你青同的自家地盤上,躲,能躲到哪裡去。

跑,出了一座鎮妖樓,你青同又能跑到何處。

一座山水大陣眨眼睛告破,崩碎聲響,驚天動地。

青同耗盡了所有大符,才堪堪打消了那道如入無人之境的可怕劍光。

萬年之前,就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劍修,劍術很高,只是青同依舊無法想象,會如此之高。

但是不都說它的劍術,並不以殺力著稱嗎?只是因為它的攻守兼備,才難纏至極嗎?

不是說它當年的劍術殺力,排不進天下劍修前五嗎?

驀然間,青同瞪大眼睛,就看到了一張越來越清晰明顯的面容。

這位遠古妖族劍修,一張帶著笑意的面容越來越靠近,只是手中一劍橫抹而至。

整個天地間都拖拽出一道漫長的弧線,直奔青同的頭顱而來。

那個如今改名小陌的傢伙,好像在說。

你好,青同道友。

再見,廢物飛昇。

命懸一線,青同情急之下,倒也不算是束手待斃,突然高聲喊道:“陳平安!至聖先師有話轉告!”

那一襲鮮紅法袍,正從小陌破開的天地縫隙中,跨越小天地,宛如一位遠古登高天仙,腳踩虛空之地,拾級而上,緩緩現身。

雙手籠袖,腰疊雙刀,身邊跟隨著一把自行掠空的夜遊劍。

但是青同瞬間如墜冰窟,與那持劍近身的小陌,雙方一個交錯而過,站在原地的青同,被那道弧線劍光割掉了頭顱。

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可能是陳平安來不及出聲阻攔小陌,可能是以心聲言語了,小陌來不及收劍。

可能是小陌聽到了心聲,這位遠古妖族劍修心中卻是戾氣橫生,不願意停劍。

更有可能,陳平安既沒有出聲,因為根本就不願意開口。

懶得開口。

誰知道呢。

小陌手中劍意凝聚而成的那把長劍,當場消散,換手持劍,環顧四周,微微一笑,好歹是位飛昇境修士,哪裡容易這麼輕鬆被當場斬殺,距離所謂的身死道消,還有段距離。

不過再怎麼,都比當年試圖斬殺仰止來得輕鬆,一來仰止的飛昇境更加巔峰,而且她體魄的先天堅韌,再者在那遠古人間,疆域廣袤,加上仰止的修行之路,得天獨厚,是身負一部分大道水運的,故而每逢臨水地界,仰止逃得飛快,遠遁速度猶勝劍光。

這個青同卻是畫地為牢的處境。

那顆頭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一截枯木腐朽,繼而化作灰燼飄散天地間。

小陌身後,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寶甲鏗鏘墜地,聲響清脆,那件法袍則頹然飄落在地,癱軟在寶甲之上。

用上了一種類似蟬蛻神通的遁法。

一棵大樹,只傷枝葉,不傷主幹。

當然青同的一份大道折損,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迴盪起一個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進尺!”

這裡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妖樓。

你小陌正好是一頭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卻是笑容燦爛,轉瞬間不見法相,循著一條蛛絲馬跡追殺而去。

一尊仙氣縹緲的法相,明月蘆花杳無蹤跡。

片刻之後,天邊懸起一輪無比詭譎的漆黑圓月,是青同被迫現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道壓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較之下只能算是芥子之於井口,但是那輪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極其細微的光亮,然後瞬間蔓延成線,最後那條劍光長線,就像一條騰空而起的巨大蛟龍,蜿蜒遊曳於一輪明月的上空。

這是小陌昔年在一雙日月運行軌跡之上,悄然在道路上佈網吞嚥下其中一輪月後的自創劍術,食月。

只是比起那位擁有“緯甲”的遠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實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認還是差了不少。

當時它們這撥山巔大妖,得到白澤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紛紛從沉睡中醒來,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為萬年道場,或者說養傷之地,是在那蠻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這個同為劍修的婆姨,便與天上“鄰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獨門神通隨便言語了幾句,雙方原本約好了人間重逢的相見之地,對方還說如今給自己取了個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