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三章 下棋
梁國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嶄新道觀,若有遊人步入其中,肯定會誤以為是一座千年道觀,這是國庫用了將近百萬兩真金白銀,堆出來的一份古色古香。
陽光灑落在一座宮殿的屋脊碧綠琉璃瓦上,戧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獸,其中形似獅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搖頭晃腦了一下。
咫尺之隔,晝夜有別。
屋頂就是白晝,簷下卻是夜幕沉沉,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宮燈,緩步廊道中,纖纖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燈在廊道中來回巡遊,每次都會路過兩扇硃紅大門,一門之隔,別有洞天。
屋內,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懸空太虛中,遠遠看著一位老道人,正是龍虎山當代外姓大天師,梁爽。
而此刻,位於梁國邊境的那處山神祠廟門口,那位護國真人,其實還在與陳平安把臂言歡,聊得頗為投緣,臺階一旁同樣還坐著個白衣少年,只是那邊多出了個黃帽青鞋的小陌。
事實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龍虎山天師梁爽的真身。
崔東山嘆了口氣,一場仗打下來,白帝城鄭居中除外,好像誰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這位老道人,出現了一種凡俗夫子都能肉眼可見的形神枯槁,頭髮稀疏,勉強挽髻戴金冠,老人骨瘦如柴,以至於身上那件本就寬大的紫色道袍,顯得更加鬆垮。
梁爽雙手疊放在腹部,兩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納,用來穩固心神和溫養枯朽肉身。
老真人背後猶有一尊縹緲不定的金身法相,卻像一幅掛像,隨風飄搖。
三者身形,大小懸殊,崔東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嶽,法相巍峨如一顆星辰。
崔東山其實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老真人。
老真人雖然看似昏睡,但是每一次呼吸吐納之間,面門七竅皆有真氣如瀑流瀉,如條條白蛇掛壁,偶有道氣流散,便化作一個紫色文字,彷彿在抄寫一部經書,每次串聯成句後,便重返七竅之內,如一條條已經奔流入海的江河,重新被仙人牽引倒流。一串串紫色文字雖然成句即退轉,但是依舊在老真人身前的廣袤虛空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寶籙道痕,光彩黯淡,字跡晦暗,崔東山遙望之,猶如月下觀書。
天仙靜坐生道氣,虛室落筆轉春風。
如果不是受傷頗重,這位外姓大天師不需要在此閉關,畫地為牢,平時只能以陰神出竅遠遊。
崔東山這麼個沒心沒肺的,親眼見到這一幕,也有些感傷。
真人梁爽,道號太夷。
遙想當年,何等天姿颯爽,風神瀟灑。
在山上都是個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是這個頂替趴地峰火龍真人擔任天師的梁爽,與那位人間最得意差不多,喜歡山人幽居,而且真要論輩分,比道齡之悠長,梁爽還要更高更長。
老真人光是躋身飛昇境後,閉門謝客的歲月,就長達數千載,再加上樑爽修行路上,出手次數寥寥,以至於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一號山巔人物了。
崔瀺在青年歲數,跟隨老秀才在外遊歷,就曾拜訪過樑爽,結果吃了個毫不留情的閉門羹,讓老秀才至今耿耿於懷,人沒見著也就罷了,酒都沒喝成,豈有此理,太不像話。
老真人依舊閉目養神,卻察覺到崔東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順逆,何必傷感。”
然後老真人笑了笑,“之前還有幾分懷疑,如今看來,確實不是曾經的繡虎崔瀺了。”
崔東山在這座老真人的心相小千世界中,盤腿而坐,問道:“有無小事,是晚輩可以幫上忙的?”
至於梁爽當下縫補大道一事,就免了。崔東山自認沒那份通天本事。
老真人似乎已經“抄錄”完了一部經書,道心愈發古井不波,睜眼說道:“無。”
這邊雙方有對話,那座山神祠廟門口亦有閒聊,那個紫衣道人與陳平安提及了當年刺殺一事,沒有半點豪氣,反而視為恥辱。
相較於眼前這個真身,祠廟那邊的護國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慾和喜怒哀樂,故而喜則大喜,悲則大悲,怒則震怒。
崔東山笑道:“一位至多隻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經是蠻荒地盤的桐葉洲,傷了一個十四境巔峰大修士不說,還能夠從他手上逃脫,這要還不是壯舉,怎麼才能算是壯舉。所以晚輩很好奇,前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梁爽淡然道:“盡人事聽天命,唯此而已。”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當之無愧的三教祖師之外第一人。
這頭被稱呼為通天老狐的蠻荒文海,在異鄉天下,猶有一份不容小覷的造字之功。
就像離真曾經當面詢問周密,數千年來,到底“合道”了多少頭大妖。
彷彿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飽,光是蠻荒十四舊王座大妖,
在劍氣長城,被董三更斬殺的荷花庵主,被阿良聯手姚衝道打得跌境為元嬰的黃鸞,在倒懸山遺址附近,被白也斬殺的曜甲,在桐葉洲的切韻……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剝離出一具陽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那位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瑩。
何況周密在這之前,早就用蠻荒天下的山巔方式,打殺再吃掉了同為十四境的陸法言,也就是切韻和斐然的師尊,最終陰神與之融合。至於金甲洲那個叛變的飛昇境大修士完顏老景,估計就只能算是一小碟開胃菜了。
除此之外,天曉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頭舊王座之外的蠻荒大妖?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雙指併攏,輕輕搖晃,顯化出一枚印章。
梁爽看了眼,“好個‘飢不果腹老書蟲’。”
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
那是一枚普通材質的私人藏書印,據說是浩然賈生,在遠遊倒懸山途中,在家鄉天下路邊,隨手拾取的一塊山間玉石,雕琢為章,作為藏書印,隨身攜帶多年。
梁爽嘆息一聲,“大千世界,萬象森羅。囊括萬殊,裁為一相。”
周密如何強大,不親自打過,外人就會很難想象其中萬一。
尤其別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還是浩然書生的時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從柳筋境躋身的玉璞境。
而這位文弱書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為了能夠“這一輩子”多讀點書,才好施展抱負。
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間的那個關門弟子,甲申帳木屐,後來的周清高,就一樣是如此走捷徑。
梁爽其實也有好奇事,“當年我尚未下山時,就從天籟那邊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其中一事,當了大驪國師的崔瀺,因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脈,中土文廟禁絕了文聖學問,你被連累極多,所以你們就‘理所當然’地從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輩分高不高,年紀大不大,只需從梁爽喊龍虎山當代大天師為“天籟”便知道了。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當然,卻是老真人和趙天籟眼中的莫名其妙。
道理很簡單,浩然山巔,居高望遠,反而不敢低估繡虎的心智。
畢竟是一個只要自己願意、便可以將文廟副教主視為囊中物的文聖首徒。
結果誰都沒有想到,這麼一位原本可以名垂青史的讀書人,會淪為喪家犬,過街老鼠。
前者是說失去了文脈道統身份,後者是說當年繡虎的處境,欺師滅祖,離經叛道,在中土神洲,誰都能踩上幾腳,朋友寥寥,好像只有皚皚洲劉聚寶,玄密王朝的鬱泮水,還有那個山海宗,對繡虎還算心有同情。
“是也不是。”
崔東山笑道:“跌境是真,不過更大所求,還是自欺欺人,好瞞天過海。我也是很後來,才漸漸想明白了這件事,被崔瀺矇在鼓裡多年,因為因為這個老王八蛋,為了欺天瞞地,第一個騙的人,就是另外一個自己,是我崔東山。”
說到這裡,崔東山開始罵罵咧咧。一想到當年自己傻了吧唧去驪珠洞天,跟齊靜春鬥智鬥勇掰手腕,讓如今的崔東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那會兒齊靜春,看待那個躊躇滿志、自認勝券在握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在看個天大笑話?還他孃的得辛苦憋住笑吧?
梁爽抬起一手,心算推衍,輔以掐訣,最終感嘆道:“繡虎夠狠。”
崔瀺對自己,對那個後來的小師弟,都是如此。
這般為人護道,獨一份的。
崔瀺就像……只要陳平安落在我這個大師兄手上,都能夠辛苦維持道心,不至於徹底崩潰,沒有失心瘋,那麼天底下就沒外人能夠算計陳平安的道心了。
崔瀺當年跌境是真,卻是刻意為之,山巔最高明的障眼法,就是以真相覆蓋真相,而非遮掩。
作為人間第一部道書,被後世尊稱為群經之首,此書中早已洩露天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繡虎崔瀺剝離神魂,一分為二,使得人間憑空多出一個崔東山,準確說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崔瀺”。
關鍵是那頭繡虎,在這件事上,沒有將自身的事功學問發揮到極致,並未追求“兩崔瀺兩飛昇”的那個結果,反而有意無意,刻意限制了崔東山的“棋力”,故而後者除了記憶不全,其實無論是性情,還是心智,都不如崔瀺本身,就像分出了個界限分明的主次。
梁爽問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了封山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