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四章 單挑
山上山外,兩兩對峙,各展神通。
一人登門拜訪,一個待客還禮。
陳平安這邊,那位走出木宅的青衣道人,出現在託月山後方,站在五色山嶽之巔,宛如一位神人頂天立地,手持一枚蘊含四成曳落河水運的水字印,腰懸一篇寶光流轉的祈雨訣。
萬丈高的道人法相身後,一尊神靈之姿的金身法相,雙臂纏繞火龍,腳踩一座仿白玉京,是由昔年玉符宮鎮山之寶顯化而出,在那神霄城內矗立起一杆劍仙幡子,一顆五雷法印被神靈高舉飛昇,懸在了籠中雀小天地的最高處,三十六尊各部神靈被陳平安點睛開眼之後,連同十八位白衣縹緲的劍仙英靈,在六千里山河境內四處遊曳,肆意斬殺託月山地界周邊的妖族修士。
三十六尊神靈從法印掠出後,身後各自猶有一大撥宛如壁畫飛天跟隨,飄然若仙,神女們長眉細眼,臉龐豐潤,秀骨清像。
她們頭頂寶冠,肩披綵帶,胸飾瓔珞,臂戴鐲釧,拖拽出火焰狀的長線,彩雲飛旋,天花散落滿太虛。
就像夜幕中驟然飛出一大片流螢,光彩流動,無比絢爛。
先前仙簪城修士逃散造就出的那幅畫卷,比起這一幕,實在是不值一提。
陸沉蹲在在蓮花道場內,身前出現了一張小畫案,一邊畫符繪製光陰走馬圖,一邊唏噓不已:“好彩頭,大飽眼福。”
這些古靈一般的飛天神女,可不曾在那顆法印四面描繪而出,完全屬於意外之喜,是謹遵天道循環而生。
是託月山那座飛昇臺崩碎後的殘餘天道餘韻,萬年不散,類似劍氣長城那些盤桓不去的粹然劍意。在陳平安點睛之後,補全了一部分大道,才將她們敕令而出,就像為她們在萬年之後的嶄新人間,贏得了一席之地。
遠古時代,天地間存在著兩座飛昇臺,驪珠洞天那邊,楊老頭負責接引男子地仙登天成神,而託月山這邊的飛昇臺,自然便是接引女子地仙脫胎換骨、躋身神靈了。
大妖元兇那邊,真身手持那杆以神靈屍骸煉就的金色長槍,此外那出竅遠遊的一尊陰神,身邊有形若傀儡的扈從,河上奼女,極其靈神,她背對著主人和陳平安,從她袖中,掠出一條碧綠色的滾滾長河,湧向青衣道人,以水法對水法。
元兇的那尊陽神身外身,在託月山一處第二高的山頭,手持一把火運大錘,身前出現了一架充滿蠻荒氣息的大鼓,以錘擂鼓,每一次鼓響,陳平安背後金身神靈所在的仿白玉京城,好似被憑空撕裂一大片太虛境界,出現一座座赤紅色的漩渦,被鼓聲錘碎無數天地靈氣,使得城內一杆劍仙幡子,劇烈搖晃,獵獵作響。
雙臂纏繞火龍的金身神靈,落在神霄城內,一手穩住幡子,同時駕馭那顆高懸天幕的五雷法印,法印之上千百條金線流轉開來,霎時間便有無數條金色雷電,轟然砸地,落在託月山之上,大地與天空之間,就像構建起數以千計的登天橋樑。
陸沉感慨道:“可惜這場鬥法,就只有貧道一人觀戰。”
天地間有大美而不言,萬物的生髮與毀滅,都蘊含著不可言狀的大道自然。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左手所持長劍,不愧是高過太白、萬法、道藏和天真這四把仙劍的唯一存在。
高出天外,高無可高。
陳平安這次問禮託月山,等於一人仗劍,將託月山獨自開山三千多次。
這種事情,傳出去都沒人相信。
就像中土文廟功德林被人掀翻了三千次,白玉京給人打碎三千次,誰信?
再空架子,再無十四境修士坐鎮其中,也還是一座託月山,是那文廟和白玉京啊。
至於為何未能一劍斬殺元兇,徹底斬碎託月山,而只能像是少年時的劍開中土大嶽穗山,一是飛昇境巔峰的大妖元兇合道此山的緣故,術法古怪,能夠讓託月山恢復原狀萬次,再就是因為陳平安的劍術,依舊不夠……無敵。
故而既無法做到萬年之前,陳清都在此一劍打碎飛昇臺,也無法媲美萬年之後,託月山大祖一手打斷劍氣長城。
而絕不是那把長劍不夠鋒利。
當然陳平安這小子,是有私心的,等於在拿託月山來練劍,試圖通過遞出數千劍,乃至於萬餘劍,將自身駁雜的劍術、意、法,熔鑄一爐,最終嘗試著合為……某條自身劍道。
估摸著還是為將來那場問劍白玉京,練手。
陸沉察覺到陳平安人身小天地的激盪變化,忍不住心聲問道:“受傷了?還不輕?”
一定是合道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出現了問題。
這也正常,若非如此,老大劍仙也不會現身。
不過既然陳清都都在那邊出劍了,陸沉不覺得還會有任何意外。
修道之人,一旦現身,彷彿就可以讓敵我雙方都覺得一切意外全部避讓繞路,萬年以來,不多的。
屈指可數。
陸沉自認暫時做不到,師兄餘鬥一樣做不到。
十四境和十五境,一直被視為失傳兩境,沒有什麼名稱。
所謂失傳,就是沒有師傳可言,不存在任何道法傳承、香火綿延,想要打破飛昇境瓶頸,躋身十四境,只能自求自證自悟自得。
自行其道,自證其法,長生久視,證道不朽,全憑修道之士的自身體悟,練氣士所謂修道,不過是借天地無涯之靈氣,塑人身有限之形軀,續容易腐朽之性命,最終天人合一,就再不是大道竊賊,不與天地欠債絲毫。
所以十四境大修士,只在山巔有幾個秘而不宣、不曾流傳開來的隱晦說法,其中就有一個所謂的非神非仙“天人境”。
三教都對天人一語,各有宗旨闡述。其中老秀才昔年做客龍虎山天師府,就曾贈送一副楹聯給當代大天師趙天籟,其中就有榜書匾額“天人合一”。
陳平安繼續駕馭井中月的劍陣,衝撞元兇的那一手絕天地通,就看誰耗得過誰,心聲答道:“小事,習慣就好。”
陸沉笑道:“這可是傷及大道根本的事,這要還是小事,還有什麼大事可言?”
要是那半座城頭被誰斬破,陳平安就等於長生橋再斷一次。等到歸還一身道法給陸沉,後果不堪設想。
陸沉忍不住說道:“老大劍仙對你是真的好。”
陳平安點頭道:“我的長輩緣一向不錯。”
陸沉憂心忡忡道:“陳平安,按照我的演算,差不多在八千劍過後,你就要陷入寅吃卯糧的境地了,運氣好,還能拿以後的修道歲月來慢慢還債,運氣差點,就要直接拿一個境界來補窟窿,運氣再差點……算了,不說晦氣話。”
陳平安點點頭,“我心裡有數。”
陸沉最後那句話,是想說如今借了幾境,回頭就跌幾境。
不過這是最壞的情況,陸沉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加在一起的運氣,不至於這麼差才對。
先前陸沉還擔心陳平安在短短七八十年之內,就去往青冥天下大動干戈,早早跟餘師兄掰手腕,這會兒又開始擔心輪到自己住持白玉京事務,陳平安卻因為這場開山一役的後遺症,遲遲不會現身了,那自己得多寂寞?別看自己在家鄉天下這邊,口碑一般,其實在白玉京內,那也是一位公認作風正派、言行端莊、不苟言笑的掌教真人好不好。
陸沉疑惑道:“先前為何不讓寧姚他們多待一時片刻。”
四位劍修合力出劍,陳平安不用獨自開山,自然輕鬆許多。
開山與拖月兩事,對蠻荒天下的氣運影響,其實沒有高下之分。
只要做成其中一件壯舉,就足夠了。天時之外,對於蠻荒妖族修士的道心,都會是一種重創。
當然長遠而論,肯定是搬走那輪昔年居中明月,讓蠻荒天下只剩下一月,要比打砸個空殼子的託月山更有意義。
“拖月一事,兩三成可能與三四成可能,有差異嗎?在我看來,又不是五六之差,也不是九十之別,兩者根本就沒什麼區別。”
在陸沉看來,最穩妥的選擇,還是五位劍修合力開山,當場斬殺元兇,不如干脆放棄拖月一事。
陳平安解釋道:“我這邊多點意外,拖月一事就可以少點意外。”
陸沉嘆了口氣,轉頭望向託月山之巔,那個畫地為牢萬餘年的黃衣男子,不愧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大妖元兇遲遲沒有現世的那件木屬本命物,就像一棵同時煉化了光陰長河的萬年古樹,陳平安每次仗劍開山,元兇就會失去一道本命年輪。年輪全部消失之際,就是這位蠻荒大祖首徒身死道消之時。
託月山中,那三頭本該在家鄉呼風喚雨的仙人境大妖,苦不堪言,明擺著與那元兇求饒無用,只得繼續硬著頭皮,各自拼了性命祭出殺手鐧的自救之法,除了那條纏繞山尖數圈的蜈蚣,還有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坐在一張七彩顏色的蒲團,仙人正在倒水澆灌,百餘種花卉,抽發而起,紛紛綻放,又不斷枯黃凋零。
一位女子妖族仙人,她身披一副金絲繡銅釘紋甲冑,身前懸有古玉質地的仙人抬燈盞,她正在燒符籙,點亮燈芯,火焰呈現出一種精粹的金黃色,就像是金精銅錢的熔化色澤。顯然都祭出了本命重寶、使出了壓箱底的保命術法。
那頭蜈蚣抬起巨大頭顱,與萬丈道人法相對視一眼。
元兇譏笑道:“只是一個眼神,就與隱官大人結盟了?很好,那就嘗試著與他聯手,與我倒戈一擊。”
元兇還加上一句,“只要你們三個能夠活著逃離託月山轄境,我可以承諾讓斐然和蠻荒天下,不會追究你們的背叛。”
這三位也曾割據一方、兇名顯赫的妖族修士,只是這會兒估計膽子都嚇破了,以後哪敢與浩然天下為敵。
擱在山下市井,家裡還有長輩的話,估計還得來託月山這邊幫三位叫魂還魂。
元兇的身外身,以大錘擂鼓的大鼓皮面,是早年一頭飛昇境巔峰水裔大妖的真身皮囊,手持火運大錘,擂鼓不停,一錘狠狠砸在鼓面上,除了與那金身法相雷法相撞,那頭真身纏繞託月山的巨大蜈蚣,也遭罪不已,被沉悶鼓聲餘韻波及,頓時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其餘兩位依舊保持人身容貌的仙人修士,更是七竅流血,蒲團晃動不已,白碗出現一絲龜裂聲,原本如美人肌膚白嫩的燈盞,呈現出幾分黯淡無光的珠黃繼續,燈火飄搖,取出一摞金色符籙,忍著道心不穩、魂魄震顫的疼痛,手指顫抖,齊齊點燃,竭力維持那盞燈火不至於熄滅。
那條蜈蚣吃疼不已,身軀不斷翻滾,絞碎山體,託月山碎石落向山腳,塵土飛揚,黃沙滾滾。
可憐三頭仙人大妖,就像身陷於被劍修和元兇合力針對的艱辛處境,想要不死都難。
不過在那頭蜈蚣妖物被元兇道破心中所想後,就再不敢心存僥倖,先前還想著能否與年輕隱官聯手,做點錦上添花的事情,只要今日能夠保留境界,活著逃離託月山之後,只要元兇一死,也算給浩然天下交出一份投名狀,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倒戈,先偷摸回去,帶上那盞本命燈,再尋一處歸墟渡口,投奔了浩然天下,比如找到那個白帝城的大魔頭鄭居中當靠山。
只是一想到那元兇的反著說話,三位原本都頗為意動的仙人,都只得打消這份念頭。
四周山河,兩位山巔修士術法層出不窮,就如遍地開花一般。
託月山周邊,其實並無一座宗字頭門派,山中偶有上五境修士出現,都很識趣地立即離開,去別處開宗立派,開枝散葉。
好像這是一件約定成俗的事情,樹蔭底下好乘涼?在蠻荒天下,可沒有這種說法。事實上,這些個零星散落又不成氣候的山上門派,很多的妖族修士,可能一輩子都沒靠近過那座高山的千里之內。
蠻荒大祖的一眾嫡傳弟子當中,只有新妝,偶爾會下山散心,往往行走不遠,她也懶得施展障眼法,才讓託月山周邊地界的妖族修士有幸驚鴻一瞥。
距離託月山五六千里的一處山上門派,仙家府邸打造得雕樑畫棟,處處有彩雲繚繞。
結果一隻從雲海中探出的大手,白玉瑩澈,掌心紋路如湖如池,川流之間開遍荷花,散落無數雪花。
頃刻間,大雪滿山,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遠處一處水運濃郁的蘆葦蕩中,上空又有又有一座雲海聚攏,毫無徵兆地降下一場暴雨,雨滴皆蘊含劍氣拳意。
一頭被迫離開修道水府、現出身形的元嬰妖族,剛剛逃離那場無妄之災的天降大雨,就被一位通體雪白巡遊至此的劍仙英靈一劍斬至,剛剛施展遁法,堪堪避過那道凌厲劍光,縮地山脈百餘里,身後就又是一位幡子劍靈遞出尾隨一劍,頓時現出真身,硬扛一劍,又忍痛恢復人形,再次遠遁大地之下,結果撞見了一尊好似守株待兔的神靈,對方是那遠古雨師模樣,懸停於地底下一處彷彿被道化浸染的虛空中,伸手一抓,就將元嬰妖族禁錮在原地,一身水法從神魂中剝離出去,雙方之間,牽扯出絲線萬千。
原本天人無垢的道人法相之上,驀然間出現了一連串顏色枯白的大妖真名,就像一口口古井,水波微漾,不斷蔓延開來。
元兇那杆金色長橋,似乎擁有一種近似於儒家本命字的神通,使得道人法相之中,出現了這等異象,而且隨著那些水紋漣漪的擴散,萬丈法相出現了灰燼飄散的大道崩壞跡象。
陸沉眯起眼,相傳佛家有八萬四千法門,其中又衍生出更多的旁門神通,雖然皆不在正法之列,但是威勢亦不容小覷,其中一種,便是這種讓練氣士道心推入一種萬念俱灰的境地。
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
先凝佛門寶瓶印,再結說法、無畏、與願、降魔和禪定五印,最終於剎那間,結出三百八十六印,層層疊加,寶相森嚴。
一下子就止住了萬丈法相的灰燼飄散。
而那託月山背後的青衣道人,與之遙相呼應,根本無需踏罡步鬥,便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一印即雷符,天機隨心遷徙運轉,最終造就出一道天威浩蕩的雷局。
陸沉愣了一下,這些可沒教過陳平安,屬於陸沉之外的道法學問,那麼陳平安就算在心相翻檢萬年,也毫無意義。
因為這個“雷局”,屬於龍虎山天師府正統法脈,一般來說,只要不是天師候補人選,就註定無法知曉這一手至高雷法。所以能夠演化“雷局”者,唯有歷代大天師。
陸沉如果願意辛苦些,不惜花費百餘年光陰,倒也能模仿出某個七八成神似的雷局,但是這等山上行徑,太缺德,簡直就等於是跳起來朝當代大天師臉上吐口水了,以趙天籟那種話不多的脾氣,估計就要直接手持仙劍,攜天師印,遠遊青冥天下,去白玉京
找自己切磋道法了。
託月山之巔,元兇突然與陳平安說道:“放過附近那些螻蟻,我來陪你幹一架,實實在在問劍一場。”
元兇手腕一抖,手中那杆金色長槍,瞬間變成了一把佈滿金色雲篆的長劍,問道:“如何?”
陳平安出人意料點頭道:“可以。”
果真將籠中雀的天地轄境,縮小為千里山河,戰場只剩下山中山外的對峙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