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章 不對
再無雨水擾人,靜謐小天地中,裴旻和崔東山的頭頂夜幕,率先出現了一粒如日懸空的白光,然後一條雪白劍光劃拉而下,雖然劍光極其纖細,聲勢卻如一條壯觀瀑布從天上傾瀉人間。
裴旻的劍氣小天地一破而開,四周天地屏障如一把琉璃鏡,給人猛然摔地,瞬間就崩碎四散開來,頃刻間滂沱大雨,重新傾盆而落,天宮寺的雨幕,依舊春雷震動,閃電雷鳴,聲勢驚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東山身穿白袍,雖然沒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電交織,都清晰映照出兩人位於禪房外的身形。
未見劍仙,劍光先至。
一襲青衫飄然落地,站在天宮寺的山門外,一手持劍,一手輕輕抵住腹部傷口,神色淡然道:“東山,退回來。”
崔東山趕緊唉了一聲,一個蹦跳,一個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宮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語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門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趕來的路上,能夠聽在耳中,一場雨夜問劍天宮寺,最好稍稍講究個分寸,與裴旻在劍術上分出勝負即可,不要輕易分生死,哪怕氣不過,真要與這老傢伙打生打死,也不著急這一時一刻的,必須先餘著。只是沒想到這個裴老賊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劍氣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絕了崔東山的傳信。
所幸先生只是一劍打破裴旻的劍術天地,並未直接在寺內切磋劍法,那麼崔東山就不多說什麼了。先生做事,確實極有分寸。
陳平安輕輕抖了個劍花,絲絲縷縷的劍氣,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盞燈籠夜遊古寺,所有劍氣帶起的劍光,最終卻被束縛在劍尖咫尺之間,陳平安抬起一手,遞掌向前,一步後撤,腳尖腳跟虛空未曾落地,“你我不如問劍在外,免得打攪國公爺抄經。”
崔東山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先生,這個老傢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個裴旻,教過白也幾天劍術的。點子硬,很扎手,千千萬萬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氣搬出了兩位師伯,一位人間最得意,都沒能嚇住他。”
崔東山依舊言語無賴,只是極少如此神色凝重。
如果今夜只是裴旻與先生各換一劍,會點到即止,崔東山就不多說什麼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氣象,都不像是各報名號然後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勢。
在浩然天下專門記載那劍仙風流的老黃曆上,曾經象徵著人間劍術最高處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訪仙百餘年的最大原因之一,不與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個明確的第一第二,什麼左右劍術冠絕天下,都是虛妄,是一種完全不必也不可當真的溢美之詞。
陳平安隔著長達數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氣,收攏眾多繁雜的心念,儘量歸一,盯住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藏得真深,當年自己竟然半點都沒往旁處、高處想,始終只當是一位申國公的貼身扈從。難怪能跟那個斐然攪和到一塊去,原來是同道中人。
陳平安此刻不敢有絲毫視線偏移,依舊是在問拳先聽拳,細緻觀察那名老者的氣機流轉,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會被一把傘劍先破籠中雀小天地,再一舉將自己釘在牆壁上。若非被陳平安一拳砸中,那截傘柄就該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傘作劍,此劍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無徵兆地從天宮寺出現在黃花觀的廂房窗外,陳平安當時確實有點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負傷代價,救下那截傘柄長劍真正想殺的龍洲道人。陳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籠中雀,招來了遠在天宮寺的裴旻注意力。
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唯一的麻煩就在這裡,與人廝殺在一座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能夠佔盡天時地利,再配合一把劍化千萬的井底月,再得人和。
但是籠中雀一旦現世,對於置身戰場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震懾和提醒,當真就像是夜幕當中有人秉燭夜遊,一盞燭火的光亮之明暗,打招呼的聲響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壞了。
所以陳平安在黃花觀內,並未完全施展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對付一個尚未地仙的觀海境觀主,太過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發,一步跨出,隨手一抓,雨水與自身劍氣凝為一把無鞘長劍,碧綠瑩然,光如秋泓。
陳平安那隻虛抬未曾落地的右腳,隨之結結實實踩在道路泥濘中,裴旻身形出現在十數里之外的山野,陳平安如影隨形。
在這之前,陳平安以心聲與崔東山言語,交代了一件事。
對於天宮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夠高的練氣士而言,就有兩道撕開夜幕長達十數里的璀璨劍光,彷彿兩條遊曳高空的蛟龍,最終一閃而逝,消逝在兩處對峙山巔。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劃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輕鬆鬆就切開了天地雨幕。
劍氣極長,劍氣極近。分明就是起於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宮寺方向。無論是雙方展現出來的劍氣,還是那份浩大劍意,都讓蜃景城一小撮僥倖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驚悚,一個個心神搖曳,要麼開始捻訣斂息,藏身自保,要麼將匆匆喊來嫡傳到身邊,披上法袍,符籙結陣,如臨大敵,讓那些年輕譜牒仙師一個個臉色慘白,誤以為又有一場妖族作祟的滅國大戰開啟。
蜃景城其中竟然還有幾位見機不妙的地仙,憑藉大泉禮部頒發的關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風離開了大泉京城,朝那兩處京畿山巔相反的方向,一路遠遁。怕就怕兩位不知名劍仙的傾力出劍,一個不小心就會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魚,到時候不成氣候的魚蝦也好,盤踞其中的蛟龍也罷,雙方劍氣沖天,一旦落地蜃景城,不談城池割裂碎如紙篾,凡俗夫子身魂盡碎,只說那沛然劍氣混淆城中靈氣,便是大火烹煮無數練氣士的處境,油鍋之內魚與龍,下場都不會太好。
一把籠中雀,一座小天地,籠罩住兩座山頭相隔數里的對峙雙方。
裴旻淪為一隻籠中雀,面對一位當家做主的“老天爺”,對方還是一位劍仙,老人依舊渾不在意,反而饒有興致,再次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手中長劍,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劍太白了。裴旻沉默之餘,一直在細細感知四周天地的劍氣流轉。
天地有序,星羅棋佈,萬象森嚴。好個劍氣小天地,已經有了一份無漏的大道雛形。
老人輕輕點頭,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好佩劍,好飛劍,都要珍惜。”
之所以選擇此地作為出劍處,兩山對峙,相隔不遠卻也不近,是裴旻有意為之,就是想要試探一下這個年輕劍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夠涵蓋多大的真實天地。京城黃花觀那邊,以飛劍本命神通籠罩一座小小道觀廂房,顯然是這個陳平安在藏拙,說不定先前連那腹部捱了一劍,給釘入牆壁,因此受傷都是一種示弱。
對方都不再言語,問劍只在劍術上。
裴旻也就不再客氣。
兩山對峙的天地高空處,兩條劍光在天地間一記磕碰,出現了一個略微傾斜的“一”字。
看似是各自遞出一劍,陳平安先行出手問劍,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劍接劍,最終雙方劍光,極有默契地落在相同處,事實上裴旻與陳平安是一瞬間各自出劍十二次,一次比一次出劍更快,劍氣更重,但是劍光軌跡,絲毫誤差,只在第一劍的路線之上。裴旻依葫蘆畫瓢,跟著照做。
劍光消散,雙方劍意餘韻依舊無比濃厚,充斥天地八方,對方不再出劍,身形也不見。裴旻依舊紋絲不動,微微訝異,這門劍術,頗為不俗,氣象很新,竟然能夠不斷疊加劍意?只不過十二劍,是不是少了點,若是能夠積攢出二十劍,自己說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劍光來勢如雷電,去勢也快,兩劍共同寫就的那個“一”字,卻足夠斬殺數位被天地壓勝的元嬰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擰,劍光一閃,隨便一劍遞出,身側方向,有凌厲劍光橫切天地,將一道無聲無息的隱蔽劍氣打散。
先前一劍,光彩奪目,但是裴旻出劍極其精準,劍氣剛好相互抵消,只存劍意,但是這一劍來時悄然,被裴旻一劍攔阻後,卻聲勢浩大,劍氣粉碎四濺如一場大滂沱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間,出現了數以萬計的細密溝壑,劍痕遍佈山上山下。一條山林溪澗好像被縱橫交錯的雙方流散劍氣,同時切割成數百截橫豎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長劍,劍身已經斷為兩截,終究只是尋常物,到底不如那把劍尖是太白的古怪長劍,來得鋒銳無匹。
只是兩截斷劍被劍氣牽引,自行縫補如初,重新變成一把劍光清亮的瑩然長劍。如果不是為了表明劍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
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間何物,能夠煉化為太白劍尖的劍鞘。一大塊斬龍臺,勉強可行,但是過於笨重,何況品秩也不夠高。而且太白劍尖,哪裡還需要憑藉斬龍臺去磨礪,這就跟一位飛昇境大修士,還需要幾顆雪花錢去添補人身小天地的靈氣湖澤一般。
裴旻說道:“再讓你出一劍,三劍過後,再來接我三劍,接得住就不用死。”
裴旻突然笑了起來。年輕人這就有些不厚道了。
因為小天地當中,如清明節有人上墳撒黃紙一般。
約莫有一千八百餘張黃紙符籙,陳平安依仗“天時在我”,剎那之間就以劍氣一一為其點睛符膽,靈光熠熠。
天幕猶如懸掛一條星河,然後一個驟然下沉,只是劍氣符籙之間,相互牽引,如一部落筆繁密的欽天監星象圖。
陳平安身形隱匿在一處,以心意駕馭那座劍陣狠狠砸向山巔的持劍老者。
而陳平安其實就站在裴旻所在山頭的山腳,只不過天地有別,咫尺天涯,身在籠中雀中,距離遠近,不可以常理揣度。只要陳平安膽子夠大,都可以站在山巔老者身邊,選擇與裴旻並肩而立,同時兩者事實上卻會相隔千百里。但是陳平安還是擔心一位早已劍術登頂人間千年的老劍仙,到現在為止都還沒祭出那把本命飛劍,實在讓人太過心絃緊繃。
萬一裴旻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再若是不去管那劍陣,莫名其妙就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選擇一劍破萬法,開天地,無視光陰長河,瞬間壓制住籠中雀,山巔山腳這份間距,陳平安也有避讓一劍的餘地。與此同時,陳平安始終古怪行事,預留了幾個心念,在別地數處,好像一個個虛無縹緲的遠遊陰神,躲在幕後“凝神”觀察裴旻的出劍,斷定裴旻能夠憑藉這點細微“心念漣漪”,然後遞出下一劍卻落空。
如果不是被宗師喂拳多了,在劍氣長城又見多了劍仙。
不然任何一位尋常劍修,光是面對劍術裴旻這個名字、稱呼,都不用裴旻真正遞劍,就已經讓一位劍修不由自主地道心失守幾分。
就像一位練氣士跑去跟龍虎山大天師切磋雷法,難免心虛幾分,除非是符籙於玄和火龍真人。
裴旻一手負後,持劍之手,輕輕震碎手中雨水長劍,一揮袖子,雨水劍氣四散,以裴旻山巔所站為圓心鋪開,橫向隔絕那個年輕人的小天地。
劍氣流散如湖水漣漪陣陣,最終出現一道巨大鏡面擱放在人間。
老人隨手就將一把籠中雀小天地,上下一分為二,絕天地神通。
雖然已經找到了那個年輕人的真正藏身之所,那小子就在山腳溪澗旁站著,只是先前說了先領三劍,裴旻還不至於出爾反爾,就故意當是毫無察覺,看那劍符結陣,與劍氣鏡面相互間再問一劍。又是一門比較新穎的劍術。
就是過於花俏了點,符紙底子太差,使得符籙品秩高不到哪裡去,而且其中十數種符籙倒是比較陌生,連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腳,不過這座劍符大陣,總之屬於瞧著好看,意思不大。
又不是戰場,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一味求大求全,那個年輕人到底圖個什麼?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後一次出劍機會了?還是說年紀太輕,劍術造詣,技止於此?
星河墜地,湖面抬升,撞在一起。
在劍氣長城,劍修齊狩,其中一把本命飛劍“跳珠”,有望成為仙兵品秩,一旦齊狩的劍意和靈氣,能夠一口氣支撐起三千六百把“跳珠”,齊狩就能夠驗證那位白玉京道家聖人的大吉讖語,“坐擁星河,雨落人間”。當年在城頭上,陳平安就以符籙,
主動為齊狩的這把飛劍增添攻伐威勢,以劍與符結陣,花點錢,就好像能為飛劍白白多出一樁本命神通。
在一次次乘坐渡船遠遊途中,陳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煉劍尖太白為劍,煉化那團灰袍棉布作為劍鞘,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劍。
畫符和練拳都沒有片刻懈怠。因為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導致陳平安始終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制,故而練拳是醒也練睡也練,反正容不得陳平安懈怠片刻,所以畫符一事,就成了煉劍之外的重中之重。
本來陳平安的這座符籙劍陣,是將來用來送給正陽山或者清風城的一份見面禮。
一處預留山巔原地的心念,飛劍初一突兀現身,急急掠去,劍光一閃,直指對面山頂的裴旻。
另外一處宛如陰神出竅的心念,一把有雷電縈繞的飛劍,卻是長掠去往裴旻的東北方位,好像問劍跑錯了方向。
第三處心念隱匿地點,飛劍如一枚松針,劃破長空,從裴旻身後趕往山頂,劍尖指向老人後腦勺。
不但如此,那座星河劍陣,與一座劍湖只撞碎了半數,天地倒轉,一幅山河畫卷就像被人隨意翻轉褶皺,半數星河劍陣直接從天地遠方浮現,看似極其遙遠,再一個靈巧魚躍,縮地山河,與那傘柄如出一轍,鋪天蓋地,瞬間就將整座山頂的那個老者籠罩其中。
裴旻始終一手負後,面對半座星河劍陣和三把“本命”飛劍,老人只是單手掐劍訣。
一劍不出,裴旻只是不再刻意拘著一身磅礴劍氣,山頂之上,劍氣之盛,如一輪大日驀然跳出東海到人間高處,劍光刺眼,轟然擴大。
星河劍陣被一衝而碎,果然,那把好像跑錯了方向的雷電交織的飛劍,是真的跑錯了,並未近身。兩把劍尖分別指向裴旻心口、後腦的飛劍,其中那把劍光雪白的飛劍,是障眼法,一閃而逝,去往別處,唯有那枚好似細微松針的飛劍,的的確確,不知死活地鄰近了山巔,不改路線軌跡,結果一頭撞入那劍氣光亮當中,如一根釘子嵌入牆壁。
裴旻駕馭劍氣,雙指併攏,將那把飛劍穩固在原地,無奈搖頭,果然是北俱蘆洲恨劍山的一把劍仙仿劍。
裴旻心中不再疑惑,因為那把名為“古翠”的劍仙本命飛劍,也就是指尖這把飛劍的所仿飛劍真身,當年就是被他親手一劍斬碎的,所以今天見到這把飛劍,裴旻才會有些古怪。
飛劍松針,微微顫動,裴旻笑了笑,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將其粉碎,“飛劍古翠,沒就沒了,不該因為一把仿劍淪為後世笑談。”
再將那崩碎的劍意劍氣重新凝聚,好似一把劍仙飛劍“古翠”重見天日,裴旻說道:“第一劍,接好了。”
裴旻所在山頭,已經蕩然一空,都已被那座星河劍陣撞爛。
老人懸空而停,將天地間僅剩的一點殘餘靈氣,再次凝為一把長劍,第一劍,不過是學那劍仙最喜歡的飛劍取頭顱,其實比較含蓄,可手中第二劍,只要遞出,力道就會稍微大一點了。
這座被一把飛劍神通拘押起來的小天地,已是漸漸趨於一座最為針對練氣士的無法之地。
先前那個年輕人第一劍,疊劍十二為一劍,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嚇唬一位曾經獨佔浩然劍術鰲頭的裴旻,也不是一個晚輩劍修在那邊炫弄劍術,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耗盡小天地的靈氣,至於為何不是憑藉老天爺身份,一祭出飛劍就鯨吞靈氣,還是謹慎使然,在裴旻看來,這是明智之選,不然陳平安就會先主動吃裴旻一劍,裴旻不介意一粒精粹劍意在年輕人的人身小天地內,循著經脈驛路,遊山玩水,見門敲門,涉水蹚水,轉瞬遊曳個千百里路途。
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的劍修,再難纏,眼高於頂,會認為天地間的練氣士,其實就兩種,劍修,和其餘全部的練氣士。
可不得不承認,劍修終究還是練氣士,一樣需要天地靈氣,廝殺之時,儘量會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靈氣。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傳授過幾手劍術的人間最得意,老人既沒有能夠合道十四境,也無法學那白也,心中詩篇不用盡,天地靈氣就會源源不竭。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劍修,只是持劍太白,卻沒有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不然裴旻不覺得那個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夠謀劃得逞。
山腳處的陳平安一閃而逝,天地間如有松濤陣陣,一抹彷彿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蒼茫劍氣,出現在陳平安原地,然後跟隨隨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陳平安,不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暫時成為裴旻一把飛劍的“古翠”,臨陣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現身,神出鬼沒,始終跟隨陳平安的縮地山河,有幾次甚至還要未卜先知,早於陳平安的落腳地點,如果不是陳平安同樣未卜先知,就要主動一頭撞上那把飛劍,自己尋死一般。
最終從松針碎為古翠的飛劍,與飛劍初一撞在一起,後者劍身極為堅韌,只是劍尖磨損,但是裴旻隨手造就出來的飛劍,卻已崩散。
但這卻是飛劍初一跟隨陳平安遠遊至今,第一次受損如此嚴重,劍尖幾近折損。
咦?
年輕人這麼快就看破了個真相?知道為何會被一把飛劍古翠追著跑了千萬裡?
裴旻微微訝異。
老人突然轉身隨手遞出第二劍。
陳平安竟然捨棄那把長劍不用,只以劍鞘作劍,一劍遙遙劈斬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互換一劍,兩人劍術,大道至簡。一人豎劍,劍光直下。一人橫劍,劍光如山嶽橫亙。
裴旻手中劍碎,但是身形依舊絲毫不動。
這一劍,氣力不弱啊,不太像是個玉璞境的劍修,都可以搬動一座與山水氣數牽連的小國山嶽了吧。
裴旻也懶得繼續凝氣為劍,雙指併攏作劍,往一處輕描淡寫,輕輕一戳。
老人煩也是真的有點煩了。
年輕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細,讓這場問劍顯得太不爽利。
遞三劍,接三劍,然後一個倒地不起,生死全部聽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後山頭那邊,躲無可躲的一襲青衫被迫現出身形,右手攥緊劍鞘,左手雙指抵住劍鞘一端,被劍光撞擊,人與劍鞘,一路向後倒滑。
劍光太過迅猛沉重,如一記鐵錘擂白紙鼓面,最終陳平安仍是兩條胳膊往身前彎曲一靠,手腕處,胳膊,肩頭,皆有一連串清脆碎裂聲響起,手中劍鞘狠狠砸在陳平安胸口上,一襲青衫向後倒飛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巔處的太白劍尖所煉長劍,劍歸長鞘,以此抵消掉那道劍光的後勁,劍光炸開,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輕人一張臉龐,尤其是雙手,更是滲出無數條細密血痕。
陳平安終於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劍鞘,拇指抵住劍柄,身形佝僂,本該握劍的右手,依舊捂住原本已經止血的腹部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劍心止水,拳意巍然。
也算是一個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
一個能夠將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劍術的劍修,確實不常見。
裴旻完全沒有乘勝追擊的意圖,因為毫無必要。
好歹給這個年輕人一個喘氣的機會。
不愧是位底子極好的止境武夫,體魄堅韌異常,加上又是能夠天然反哺肉身的劍修,還喜歡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長符籙,精通一大堆不至於完全不實用的花俏術法,又是個不喜歡自己找死的年輕人……難怪能夠成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外鄉人,都能夠擔任那座劍氣長城的隱官。
一般人對上了,難殺不說,還很容易就會陰溝裡翻船。
關鍵這小子是個吃過一次虧就長記性的。
竟然明白了自己為何那麼容易找出蹤跡。
是那把太白劍尖煉化而成的長劍,讓陳平安洩露了馬腳。
一方面此劍是劍意太重,裴旻作為一位登頂浩然劍道之巔的老劍修,再者裴旻對那白也的劍術和佩劍太白,其實都不陌生。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宮寺禪房外,應該與陳平安提及過自己的身份。
為了不佔便宜,方才飛劍“古翠”的祭出,裴旻有意壓境在了仙人境。
年輕人將錯就錯,故意分開長劍和劍鞘,選擇只持劍鞘,近身一劍,直直斬落,最終將危機轉化為一次不是什麼機遇的機會。
裴旻與那個年輕人對視。
後者一腳蹬地,整座山頭都碎了大半,被一腳踏平。
右手握劍卻未拔劍出鞘,主動近身來接裴旻第三劍。
裴旻到現在為止,裴旻還沒有真正出劍。
裴旻不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雖然不是十四境大修士,老人卻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自然會有本命飛劍。
一個飛昇境劍修,而且擁有驚世駭俗的四把本命飛劍!
裴旻搖頭笑道:“總不能篤定我不會殺你,就一直這麼有恃無恐吧?這種喜歡捱揍的習慣,以後改改。”
那個生性謹慎的年輕人,還是選擇人與劍分開行事,那把長劍與持鞘陳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陳平安卻沒有選擇遞出先前相仿一劍,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間起劍無數,駕馭八條飛劍長河,浩浩蕩蕩湧向裴旻。
裴旻點點頭,劍多就是了不起。
年輕人的第二把本命飛劍,配合第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確實看上去比較天衣無縫。不過在裴旻這邊,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終於祭出某把本命飛劍。
整座小天地變成一座雪白雷池,千萬條雷電長蛇如飛劍,肆意綻放,依舊是以一對一,以飛劍對飛劍。
這把本命飛劍名為“神霄”。
裴旻自己則緩緩飄落在溪澗旁,一路上,井中月的飛劍,都被裴旻一身劍氣撞開,裴旻蹲在水邊,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重量。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條溪澗之水,所有水霧都被拘押在手,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天賦神通。
飛劍名為“水仙”。
讓裴旻能夠彷彿光陰長河當中的一頭水鬼,在裴旻有心設置的座座渡口畔,隨心所欲,遊走無拘束。
除了有一層天然限制,極其消耗裴旻的靈氣和心神,而且其實最為忌憚籠中雀這般的小天地,但是年輕人境界不夠,天地不夠牢固,看似無漏,終究不算真正的無懈可擊,當然還是有隙可乘的。
當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竅陰神則“遊曳”來到一處光陰渡口,雙指作劍,朝山腳處一襲青衫的後背輕輕一戳。
真實天地當中,陳平安一個心生感應的身形傾斜,然後一個踉蹌,莫名其妙從後背處出現一個窟窿,既無半點劍氣,也無絲毫劍意,陳平安如果不是靈光乍現,恐怕就要被一記指劍洞穿心竅了。不會死,但是會少掉半條命,武夫體魄留下一個巨大的後遺症,練氣士境界會不會跌境,看那半條命的運氣。
然後天幕處出現了一道劍氣光柱,將其籠罩其中。
雙手持劍,連人帶劍,砸在那座平整山頂之上,最終山崩地裂,整座山頭都炸開,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巨大坑窪。
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飛劍,“一線天”。
只是大坑當中已經失去了陳平安的蹤跡。
但是一道道筆直一線的劍光,在天地間出現,顯得有些雜亂無章,橫七豎八,一一掠過,每次劍光現身,末端都有一襲青衫仗劍,左手持劍,出劍不停。
在那渡口處的裴旻陰神,忍不住感嘆一聲,看來是個走慣了光陰長河的,不然不會躲這一劍。第一劍,好像是那十二劍重疊?
裴旻陰神就在三座心神預設的光陰長河渡口,遞出了十二道指劍。年輕劍修敢在自己這邊抖摟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麼裴旻依舊是有樣學樣,用以還禮。年輕人的本命竅穴,擱放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加上儲君之山的氣府,差不多剛好讓裴旻輕輕敲門一遍。
老人始終壓境在仙人。
其實已經夠欺負一個晚輩的了。
這個年輕人,靠著一把飛劍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體魄,以及熟稔光陰長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夠鋒銳的仙兵長劍,大體上已經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準備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線天三把本命飛劍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