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八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
穗山之巔。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並排坐在臺階頂部。
那位其實坐著都要比老秀才站著高的穗山正神,問道:“也不看幾眼寶瓶洲南邊?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邊,好像這樣就能躲著東寶瓶洲更遠些,搖搖頭,“不看不看,一個人心腸再硬,心碎又能有幾回。”
金甲神人突然舉目眺望遠方,驚訝道:“有個稀客造訪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見?如果你嫌他煩,我就不開門了。”
老秀才說道:“如果是文廟董、韓、朱這三位,你就說老頭子親自發話了,不要煩咱們至聖先師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百代文宗,於儒家道統的文脈綿延,薪火相傳,功在千秋。
儒家學問集大成者,文廟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應,在他手上,整合繁雜文脈,除了為後世制定出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框架,還在山下王朝設置太學、推廣官學,並且為學宮書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門。還使得後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災異象、發現治國過錯,就要向天下人頒佈罪己詔。歷朝歷代,各國帝王,頒發的每份罪己詔,初稿原本,悉數被書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終存放在中土文廟。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樁壯舉,就是差一點就罷黜百家,只是被禮聖拒絕此事,這位文廟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評點諸子百家的學問得失、根祇高下,世俗開國君主,往往會為轄境一國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譜品第,董老夫子便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墊底的術家、商家,對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禮法合一,兼容幷蓄,所以這位文廟教主的學問,對後世諸子百家當中地位極高的法家和陰陽家,影響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譽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韓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個梳理、重塑整個儒家的道統文脈,而且更加細分了君子賢人的界線。韓老夫子天然與亞聖一脈最為親近,甚至可以說亞聖在文廟的地位崛起,這位韓老夫子,有一半功勞。另一個則別開生面,再起文脈一座高峰,演化“禮”為“理”。
而老秀才這一脈學問,恰好與三位文廟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爭執。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聖一脈卻最終推出了事功學問,最終引發那場從幕後走到臺前的三四之爭。雖說事功學問是文聖一脈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統各條文脈之內,自然會視為是老秀才繼“性本惡”之後,第二大正統學說,所以當時中土文廟都將事功學說,視為是老秀才本人學問的根本宗旨。此外由於崔瀺一直建議改“滅”為“正”字,更為妥當,也惹來朱老夫子這條文脈的不喜,崔瀺又被對方以“惡”字拿來說事,反過來質問崔瀺,你我雙方文脈,到底誰更故作驚人語……
學生不認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掛念學生的。
金甲神人當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膽識,以往平時就他們倆在穗山,胡說八道也就算了,這會兒至聖先師可就在旁邊坐著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說,就不怕秋後算賬,自有本事在文廟扛罵。況且到時候一吵架,誰罵誰還兩說。
金甲神人無奈道:“不是三位文廟教主,是白帝城鄭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丟了個眼色給身邊好友,大概是信不過對方會立即開門,會讓自己浪費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長脖子,發現大門確實打開,這才故意轉頭與金甲神人大聲道:“鄭先生?生疏了不是,老頭子要是不高興,我來擔待著,絕不讓懷仙老哥難做人,你瞅瞅,這個老鄭啊,身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來見至聖先師了,光憑這份氣魄,怎麼當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換成別人來坐這把交椅,我第一個不服氣,當年如果不是亞聖攔著,我早給白帝城送匾額去了,龍虎山天籟老弟家門口那楹聯橫批,曉得吧,寫得如何,一般般,還不是給天籟老弟掛了起來,到了鄭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詩興大發,只要發揮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壓天師府了……”
穗山大神打開大門後,一襲雪白長袍的鄭居中,從地界邊緣,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腳門口,就此停步,先與至聖先師作揖致禮,然後就抬頭望向那個口若懸河的老秀才,後者笑著起身,鄭居中這才打了個響指,在自己耳邊的兩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這位白帝城城主,顯然不願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費功夫的老秀才愣在當場,他孃的這個鄭居中怎麼如此臭不要臉,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簍子四個大字。
金甲神人問道:“還見不見?”
老秀才哀嘆一聲,點點頭,給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來到山門口。
鄭居中說道:“我一直想要與兩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個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帶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數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幫點小忙還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會以白帝城獨門秘術,潛入蠻荒天下妖族當中,竊據各大軍帳的中等位置,半點不難。”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傷口撒鹽了,那兩洲你愛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會去的,說不定白帝城已經做了此事。
鄭居中的行事路數,一向野得很。
“看來文聖先生你的兩位弟子,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鄭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說道:“當年與繡虎在彩雲間分出棋局勝負後,繡虎其實留下一語,世人不知而已。他說自己師弟齊靜春,棋力更高,所以贏他崔瀺是贏他一人,不算贏過文聖一脈。所以我當年才會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齊靜春,邀請他手談一局。因為想要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心高氣傲如繡虎,也願意自認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聲。
但是鄭居中說了一句誰都沒想到的言語,“可我一直覺得崔瀺在棋盤外,棋力更高,當年輸棋,尤其是沒有流傳開來的最後一局,棋盤縱橫二十三道,崔瀺輸棋,依舊是因為對弈雙方的棋盤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還是如此認為。齊靜春的落子,終究是斷斷續續,散落各處,崔瀺此後既要獨自落子,又要能夠處處銜接棋盤上的既定棋子,處處後手接得上,最終使得整塊棋盤,同氣連枝,此間大不易,一般人無法想象。”
老秀才還是不說話。
鄭居中突然問道:“當年董老夫子進入文廟之前,曾在鄉野傳道講課,那位聽聞經義頗不以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頭尋常精怪的山野老狐,還是陸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輕聲道:“回頭我幫你問問看。”
鄭居中問道:“老秀才真勸不動崔瀺改變主意?”
老秀才搖頭道:“弟子個個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說,說了也沒用。”
鄭居中站起身,這位白帝城城主,會馬上重返扶搖洲,這是他與崔瀺的一樁秘密約定。
送給白帝城一位足可繼承衣缽和大道的關門弟子,作為代價,鄭居中需要拿一個扶搖洲的失而復得來換此人。
而那個鄭居中確實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傳弟子,正是在書簡湖被崔瀺拿來問心陳平安的顧璨。
那場問心局,道心之砥礪,既在失魂落魄的陳平安,也在死不認錯、但是學會尊重“規矩”的顧璨。
若是顧璨認得錯,無非是大驪王朝或者寶瓶洲,多出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顧璨,心中偏不去認錯、卻願意在事情上改錯,那麼浩然天下就會多出一個白帝城顧璨,會讓很多後世許多自認聰明的旁門歪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謂繡虎崔瀺、白帝城鄭居中兩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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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芝山這處涼亭旁,有攲松大百圍,根在古崖縫間,枝葉橫斜觀景亭額處,如仙師為小亭畫眉,風起松濤陣陣山更幽,陽光透過古松枝葉間,灑落在地,亭內細細碎碎的金色,隨風而動,作無聲唱和,又有白衣少年與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欄杆兩端,好似一對神仙眷侶謫仙人。
崔東山身體蜷縮,腦袋靠著亭柱,又跟純青要了一壺名動天下的青神山酒釀,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純青這趟出門,沒少帶酒水,咫尺物裡邊,大大小小擱放了幾百壇,山主師父說過,出門在外,若有相見投緣,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還是市井的販夫走卒,都不用吝嗇自家酒水。純青動作輕柔,給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丟過去一壺,只見那白衣少年一個扭轉脖子,以頭頂住酒壺,再腦袋一晃,酒壺前傾下墜,以手接住。
純青年紀不大,見識卻多,可像崔東山這樣的,她是真沒見過。
崔東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長脖子看了眼崖外,嘖嘖道:“人間幾人平地上,看我東山碧霄中。”
純青說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事情就別做了吧。”
崔東山轉頭笑道:“純青姑娘會不會下棋?圍棋象棋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