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六章 肩頭和心頭
月明無貴貧,月色登門做客不敲門,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驅邪祟,尤其冬日溫暖如棉襖,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陳平安獨自一人,在斬龍崖涼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沒膽子去敲寧姚的院門,去他孃的酒壯慫人膽,屁用沒有。
日上三竿時分,陳平安又御劍出城,去往避暑行宮,愁苗和董不得這些本土劍修,除了龐元濟都已經不在,鄧涼這些外鄉劍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會各自家鄉的劍仙前輩,或是與相熟朋友敘舊,所以到最後只剩下林君璧和龐元濟在手談,陳平安觀棋不語,林君璧棋術要比龐元濟高出一籌,勝負沒有懸念,陳平安看了一會兒,就去檔案庫翻翻撿撿,結果林君璧跑來說大劍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見隱官大人,不過這位大劍仙還算講規矩,沒有進門的意思。
陳平安讓林君璧繼續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門口那邊,見到了米祜,是自家隱官一脈扛把子米裕的兄長,劍氣長城最新、也是最年輕的一位仙人境。
陳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沒怎麼客套寒暄,說道:“邊走邊聊。”
兩人並肩而行,米祜開門見山說道:“陳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米祜說道:“我希望靠著我的那點戰功,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如今身在倒懸山的弟弟,他能夠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們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戰功應該夠了。不過米裕畢竟是玉璞境劍仙,每一位劍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規矩,都需要老大劍仙點個頭,過個場,我們隱官一脈才好畫押作準,這件事才算板上釘釘,到時候外人誰都說不了閒話。”
米祜說道:“老大劍仙點頭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劍仙都答應了,米大劍仙其實無需與我商量,米裕退路無憂。在浩然天下,一位異常金貴的劍仙,處處都去得,只要自己願意,山上仙家祖師堂,山下王朝金鑾殿,到了哪裡,都是座上賓。”
米祜說道:“我那弟弟,在那外鄉若是沒人照應,我不還是不放心。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們劍氣長城的練劍,具體怎麼個德行,我雖未親身去過,卻一清二楚,勾心鬥角,烏煙瘴氣,整一個騙子窩。米裕與女子打交道,本事還行,一旦與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爭,我弟弟心思單純,會吃大虧。”
陳平安知道這位仙人境大劍仙的意思,是要自己這個浩然天下的外鄉人,多上點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與老大劍仙的約定,未來自己的處境,陳平安不好提前洩露天機,所以只能先醞釀一番措辭。
至於米祜的言語之中,有無含沙射影自己這位隱官大人,陳平安大人有大量,就當耳邊風了。
米祜說道:“只要你肯點個頭,我必有重謝。說做買賣,我相信二掌櫃。”
給人誤會了。
陳平安卻沒有解釋什麼,“重謝就算了,米裕在隱官一脈這兩年,也積攢了不少戰功,你不用額外付出什麼。只是這種事情,成與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約定,其實米裕自己怎麼想,才是關鍵。”
米祜皺眉道:“就憑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隨便找幾個劍仙將他打暈了,帶去浩然天下。”
陳平安問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開不心結?修行路上,會很麻煩。在那邊修行,擔著個劍氣長城的劍仙身份,意外不會多,但只要有,就會很大。”
米祜斬釘截鐵道:“活著比天大。能夠多活一天是一天。何況你別小覷了我弟弟的道心,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
陳平安說道:“那就讓米裕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或是酈採劍仙的那座浮萍劍湖,兩地都需要一位劍仙供奉,又不用米祜如何廝殺。將來具體去哪裡,讓米裕自己挑選。”
米祜疑惑道:“為何不是去你的山頭?”
陳平安搖頭道:“我有一大堆舊賬在身,米裕就算離開了倒懸山,到了落魄山,還是沒幾天安穩日子的,沒必要。”
米祜卻說道:“那就讓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擔任供奉,敬香拜掛像上譜牒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米大劍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與你說些敞亮話了,若只是買賣,傻子才會拒絕一位劍仙供奉,我正是將你弟弟當做了朋友,才不讓他去寶瓶洲趟渾水,在那與劍氣長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蘆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其餘八洲,都無此好處。”
米祜說道:“唧唧歪歪像個娘們,米裕就去寶瓶洲落魄山,少廢話,你我說定!”
好好與你米祜大劍仙講理,還罵人是吧?
陳平安剛要說幾句“中正平和”的言語,不曾想米祜這位大劍仙,神色鬱郁,已經低聲開口道:“我那弟弟,總覺得是他丟了我這兄長的臉面,那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他這兄長,僥倖練劍資質不錯,此生唯一擅長事,就是練劍,那麼他都已經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仙,又豈會丟臉?豈會被整座劍氣長城看笑話?所以到底是誰虧欠誰,還想不明白嗎?我米祜,此生唯恨劍道境界不高,躋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無法讓人不笑話米裕。”
陳平安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口酒,輕聲勸道:“這些心裡話,與米裕當面說更好啊。”
米祜搖頭道:“算了。心裡話就擱心裡,真要見了面,反而說不出口。”
話已至此,陳平安就不再勸什麼。
米祜突然開始大罵:“一幫連娘們到底是啥個滋味都不曉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話我弟弟,笑他個大爺,一個個長得跟被車軲轆碾過似的,能跟我弟弟比?這幫光棍,瞧見了娘們的大胸脯大腚兒,就挪不開眼睛的可憐玩意兒……”
陳平安轉頭望向米祜。
你米祜好意思說別人?
米祜到底是大劍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輕隱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勝似光棍。我來之前,聽說有人與阿良在謝姑娘的酒肆喝酒,沒花錢。還聽說謝姑娘今兒生意開張後,眉眼含笑,容光煥發,好像變了個人。”
陳平安報以微笑,假裝聽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部小賬簿,把這筆賬記在了這位米大劍仙的弟弟米裕頭上。他孃的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讓米裕在落魄山折騰一整年的鏡花水月,不賺夠一大筆穀雨錢就一直扣押在山頭。
兩人走到了一座劍仙私宅附近,名為種榆仙館,正是那座地基不尋常的宅子,舊主人劍仙,煉化了一塊明月飛仙詩文牌。只是私宅已經荒廢多年,劍氣長城不在城內的劍仙宅邸,大多如此,劍仙身死,若是嫡傳弟子也都一併戰死,徹底斷了香火之後,就淪為無主之地,會被隱官一脈按例收回,租賃或是轉贈給新的劍仙。
比如太徽劍宗的私宅甲仗庫,就是憑藉戰功換來的,而女子劍仙酈採到了劍氣長城,先是租下了劍仙遺留的私宅萬壑居,結果她眼饞周邊那座通體由一塊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願意以一個天價花錢購買下來,但是避暑行宮一開始沒點頭,畢竟不合規矩,把酈採氣得不行,直接飛劍傳訊年輕隱官,把陳平安罵了個狗血淋頭。
後來戰事吃緊,神仙錢急缺,陳平安就讓董不得去通知萬壑居,只要價格再翻一番,就可以買下整座停雲館。
後來桂花島渡船到達倒懸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託運而來的一箱箱雪花錢。
米祜停步,因為遠處有人御劍而落,看樣子是來找身邊的年輕隱官。
那那個面容苦相的中土劍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今日託付之事,有勞了。”
陳平安答道:“我會盡力而為。”
米祜得了承諾,瞥了眼那個苦夏劍仙,便丟出一枚養劍葫給陳平安,說了句“古法煉製,品秩還行”,就直接御劍升空,遠去城頭。
陳平安拿著那枚質地冰糯的養劍葫,暫且收下,以後轉交給米裕就是了。
苦夏劍仙來到陳平安身邊,面有為難神色,便顯得更加苦相。
陳平安將兩枚養劍葫都懸掛腰間,好事成雙,與這位邵元王朝的劍仙笑問道:“是要林君璧離開了?”
苦夏點頭道:“自知不合時宜。所以不出半個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會與避暑行宮有些表示,是我們邵元王朝的一點心意。”
陳平安有些無奈。
劍仙苦夏,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說實話,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選擇留在隱官一脈,早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宮任何一位劍修,都覺得理所應當。
結果被劍仙苦夏這麼一說,好像林君璧的離去,就會成為一個忘恩負義之人,以至於邵元王朝那位國師,林君璧的傳道之人,必須破財消災,與劍氣長城換取林君璧的返回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