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淡淡風溶溶月
倒懸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門通往劍氣長城,如今開闢出更大的一道門,舊門那邊就少了許多熱鬧。
用那抱劍漢子的話說,就是喜新厭舊,傷透人心。
輩分極高的小道童依舊坐在那邊看書,在讀一本失意文人撰寫的閒雜書,便伸手隨意拘了一把皎潔月色,籠在人與書旁,如囊螢照書。
上次被那個腦子被門板夾過、再被驢踢過的白衣少年噁心壞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湯寡水的松間集,硬是給那人說成了一部刪減版的豔情小說,害得他好幾天沒緩過勁,看什麼書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這個為數不多的樂趣,只能每天發呆。
只是接連忍著個把月不看書,實在無聊透頂,所以重新看書之後,直接拿了一大摞書籍放在身邊,不分晝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雖是神仙中人,看書卻慢而細緻,哪怕過目不忘,依舊喜歡經常翻到前邊頁數看幾眼。
守著大門另外一邊的抱劍漢子,懷捧長劍,溜達到了小道童這邊,一想到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將長劍擱放在柱子上邊,這才拎了壺酒,回到小道童這邊蹲著蹭書看,小道童只願意獨樂樂,又厭惡那些酒氣,轉過身,漢子便跟著挪窩,小道童與他當了好些年的鄰居,知道一個無聊的劍修能夠無聊到什麼地步,便隨那漢子去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書頁上的一句話,“這書中書生有點能耐,‘山清水秀、天地靈氣盡付美人,我輩男子來此人間,不過是做些糟踐山川、辜負佳人的勾當’,這句話說得多好,圈畫起來,可以背誦。”
小道童習慣了這漢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書翻頁,漢子也不管小道童看書翻頁,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書,漢子嘆息道:“沒勁,半點葷腥滋味都沒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書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講那月黑風高、飛簷走壁江湖演義小說,漢子看到精彩處,便多飲酒,只不過眼睛始終死死盯住書頁,一個字都不會錯過就是了,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書外老天爺相中的書中小老天爺,其他武學奇才,一輩子都鑽研不透的絕世功法,給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給學會了。真是羨慕,可惜這套功法口訣一筆帶過,寫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試試看……”
“看看,被我說中了吧,這種邋里邋遢的糟老頭子,越是喜歡說瘋話怪話,越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如何?被我說中了吧,老人果真對咱們這位小老天爺刮目相看,呦呵,大手筆!以畢生功力的一甲子內力灌頂,幫忙打通了任督二脈不說,還徹底洗髓伐骨了,好傢伙,這要是重返江湖,還不得天下無敵?”
書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顯暫時還算不得天下無敵,哪怕有了這天上掉來的一甲子內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過八十年內力,先前有那伏筆,通過書中路人提過一嘴,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風的大魔頭,已經修煉出來了百年功力,內力精純,深不見底,打不過的。”
漢子揉著下巴,覺得有道理,“那還缺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不過應該不會得手太快,畢竟故事才講到一半。”
小道童緩緩翻過一頁書,難得附和這個漢子:“急什麼,肯定會有的,不然根本沒法打。”
漢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青梅竹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俠,相愛相殺的魔道美人,一個都不能少!”
估計那個不過是想著掙點柴米油鹽、紙張筆墨錢的寫書人,他自己都無法想象,書本刊印之後,會有這麼兩個看書之人。
而且雙方看書看得如此“粗淺”,偏偏還算有幾分真心的喜歡。
需知一位是師尊名諱都是天下忌諱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學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移山倒海,呼吸精氣,與天地同存。
一位是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參加過那場十三之爭,他這輩子所交盡豪雄不說,亦有紅顏知己是那女子劍仙。
只不過師承與家世都無比煊赫的小道童,離開家鄉的青冥天下,是來這邊歷練,磨礪道心。
而這漢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復一年守著兩人身後的這道大門。
小道童合上書,漢子急眼了,“幹嘛?”
小道童說道:“緩一緩,這本書不錯,看慢些。”
書中有一幅場景,不寫山上不寫神仙,只寫江湖人,寥寥幾筆,便讓從未真正走過江湖的小道童,如見畫卷。
雨後初晴,水上霧生,朦朧與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傑立船頭,無蒿破水,漸近亭前,沿途折葦動有聲,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約醉後決生死。
漢子哀嘆一聲,後仰躺去,隨口問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小道童隨口答道:“習俗規矩也不少,跟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漢子問道:“道老二還沒找齊五百靈官?”
小道童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可洩露的天機,“估計還早。換個螺螄殼繼續做道場,並不輕鬆。”
漢子雙手作枕頭,換了個舒服姿勢,翹起二郎腿,“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漢子望向那輪明月,“如我們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經給劍氣長城留下一番膾炙人口的言語,不會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麼大道。
至於如何熬夜?
苦兮兮的煉氣煉劍,為下。
喝酒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澀,再無錢買酒,月色入杯不花錢,酒杯永遠不空。
至於何為上。
酒鬼賭棍們,大家都是男人,會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轉頭望向那個漢子,“張祿,你就這麼沒勁兒?劍氣長城戰事吃緊,你真要執意返回城頭,陳清都也不會攔著你吧?”
名為張祿的漢子開始閉目養神,說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這心態,很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張祿輕聲道:“隨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團如一盞書案燈火的皎皎月色,仰頭望向天幕,“天地間真滋味,唯靜者嘗得出。”
“你師尊教的?”
“雜書上看來的。”
“姜雲生,你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曉得,懶得想。”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以後我會想你的,有機會就去你家鄉找你耍。”
“一個大老爺們對另外一個大老爺們說這話,你噁心誰呢?!”
“你只是孩子模樣啊,大不到哪裡去吧。”
“張祿,你找抽?!”
漢子轉了個身,竟是酣睡起來。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劍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於就只有這麼丁點兒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繼續看書。
可憐了那位劍仙邵雲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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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掙銀子,不分晝夜。
每一顆神仙錢,都被譽為天底下最精粹的靈氣聚攏,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沒有一顆乾淨的神仙錢,難說。
一艘巨大渡船卸貨、換了一大堆劍氣長城的丹坊物資後,便離開了倒懸山渡口。
這是西南扶搖洲大宗門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鄉土氣,瓦盆。
據說山水窟的開山老祖,起於市井巷弄,只不過發跡之後,一輩子所做之事,就是與過往撇清關係,把山上日子過得宛如人間王侯,唯獨在給聚寶盆的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現出了原形。
一位渡船元嬰管事站在渡船頂樓的觀景臺那邊,默默掐指算賬,這趟倒懸山往返,最少可以掙七十顆穀雨錢,加上如今扶搖洲山下幾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運作得當,找對買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沒有可能。
山上也因為那幾件應運而生的仙家至寶,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爭了個頭破血流,已經死了好些個地仙不說,許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漸浮出水面,如果不是礙於儒家書院的掣肘,這些老神仙只能站在幕後,不然就不只是利用牽線傀儡去較勁這麼和和氣氣了。
無論是山上山下,這麼耗費家底的打來打去,對於山水窟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門而言,都是好事。
瓊林宗有錢,是因為北俱蘆洲劍修如雲,使得仙家門派更換極快,大勢一動,神仙錢自然而然就跟著滾走起來。
打算盤打算盤,珠子滾動,就是錢了。
至於皚皚洲劉氏,又是異類,與誰都能做買賣,許多樁買賣,根本已經不是錢財這個範疇了,掏了錢,掙來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換人。
最可怕的地方,還在於皚皚洲劉氏與任何人做買賣,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證對方能掙錢。更可怕的地方,則是這件事情,還真給皚皚洲劉氏做成了,並且成為一條雷打不動的家規,代代傳承下來。
老修士這趟倒懸山之行,收穫頗豐。作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得了老祖授意後,先前在那靈芝齋的上等房,約了好幾位扶搖洲、金甲洲的同道中人,打算互通有無,大家一起合夥掙錢,總計八艘跨洲渡船,在利潤一事上下點苦功夫,不然就白白給了劍氣長城晏家、納蘭家族貨比三家、藉機壓價的餘地,所以大家得商量好,選一處距離倒懸山不遠不近的中轉渡口,先談好價格,各自分了貨物,每一艘渡船專門專賣幾種,再來倒懸山這邊與劍氣長城磨價格。
這只是第一件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主要是山水窟財大氣粗,對於促成此事,志在必得,願意保證下一場交易過後,都賺錢了,皆大歡喜,證明此舉可行,以後就按照這個規矩走倒懸山,但是隻要虧了誰,山水窟就自己掏錢補償誰。
第二件事,是如今劍氣長城那場仗,打得極其艱難,需要大量的補給,山水窟便帶頭,拋出了一個建議,除了合力打造幾艘新渡船,出錢請那些老祖出山,幫忙開闢出一兩條更加順暢的新路線,打殺掉那些攔路障礙,再幫著坐鎮渡船,以前是錢少,不為所動,現在形勢有變,穀雨錢夠多,這些老祖們哪怕自己瞧不上,可終究人人都有那門派、嫡傳和家眷佔據其一,只要各自宗主出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是有希望說動這些老前輩沾染紅塵一二的。
第三件事,比較棘手,晏溟和納蘭彩煥兩位元嬰劍修,都去了城頭那邊,家族事務,暫時交予了家族晚輩,雖說遠遠不如兩位劍氣長城財神爺精明,但是麻煩在於這撥人咬定價格、死守規矩,不答應,雙方那就耗著,雖說誰都清楚劍氣長城肯定耗不過跨洲渡船,但是隻要在倒懸山多待個十天半個月,交給倒懸山的那筆神仙錢,可不是小錢。所以不光是山水窟,事實上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希望打破僵局。
歷史上,納蘭家族在劍氣長城的大戰期間,不是沒有過與要價要狠了的幾個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話,愛賣不賣,不賣滾蛋。
就在那幾個洲十多艘渡船管事,個個變成熱鍋上螞蟻的時候,正打算低頭服軟之際,事情突然有了轉機,有一位在扶搖洲渡船上籍籍無名的年輕人,合縱連橫,竟然說服了七洲宗門渡船的所有管事,拼了不掙錢,所有渡船一夜之間,全部撤出倒懸山,好似遊山玩水,去停靠在了雨龍宗的藩屬島嶼渡口那邊,只留給劍氣長城一句話,我們不賺這錢就是了。
而這個名聲鵲起、最終成功幫助所有渡船都大賺一筆的年輕人,正是山水窟的開山老祖,當時不過是觀海境的修士,就能夠一一說服所有做慣了買賣的老狐狸,在那之後短短三十年,年輕人就自己有了山頭,有了跨洲渡船。
納蘭家族不是沒有想過專門針對後來山水窟的兩艘跨洲渡船,只是山水窟一次次都應對得十分輕鬆,久而久之,還能如何,買賣繼續。
後來又有了個晏家,家主晏溟相對好說話些,不像納蘭家族的生意人那麼直腸子,更多還是劍修的臭脾氣,晏溟則更像是個名副其實的買賣人,此人兢兢業業,儘量幫著劍氣長城少花冤枉錢,也讓各大跨洲渡船都掙著錢,算是互利互惠。而納蘭彩煥接任家族財權後,與各洲渡船的關係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納蘭彩煥兩個聰明人負責商貿之後,雙方關係一般,大體上屬於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會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衝突。
一位老修士的嫡傳弟子來到觀景臺這邊,欲言又止。
這位老元嬰笑道:“有話就說。”
年輕人問道:“師父,以往我們山水窟渡船,都答應劍氣長城那邊允許賒欠的,大戰落幕過後,按照說好的利息結賬便是,早還少給,晚還多給。為何此次老祖要我們山水窟聯手其餘渡船,與劍氣長城否決此事?”
老人輕聲道:“雖說劍氣長城那邊消息管得嚴,不許任何人靠近城頭,連我這種老熟人,以往次次能夠去劍仙宅邸住幾天的,這回進了劍氣長城,都去不了城中,只能在城池與那海市蜃樓之間的宅邸中,與那兩個家族的人談買賣,但越是如此遮掩,越證明這一次妖族來勢洶洶,劍氣長城這場仗會打得極慘,你說晏家和納蘭家族,家底如何?”
年輕人笑道:“晏溟與納蘭彩煥兩位劍仙都精於此道,積攢下來的家底,無論是自家的,還是幫著劍氣長城,肯定都不薄。”
老人點頭微笑道:“所以這一次,我們可以幫著山水窟多掙很多。不但要將那晏家和納蘭家族的家底挖個底朝天不說,還要讓丹坊積蓄,蕩然一空。至於不賒欠一說,我們自然是當真的,千真萬確不是玩笑,但是事實上呢,又是可以不當真的,如何讓我們不當真,就得看晏溟和納蘭彩煥的誠意了嘛。”
年輕人小心翼翼說道:“劍仙的脾氣可都太好,千萬別惹了狗急跳牆。”
老人譏笑道:“納蘭家族有那老祖納蘭燒葦,劍氣長城十大劍仙之一,若是在咱們扶搖洲,誰敢在這種老東西面前,喘個大氣兒?納蘭燒葦脾氣好?很不好。但是遇到了咱們,不好又能如何?劍仙殺力大,喜歡殺人?隨便你殺好了,他們敢嗎?接下來咱們還要說服其餘渡船師門的老祖出山,所以說,神仙錢才是天底下最結實的拳頭。”
年輕人其實真正想要問的問題,是為什麼不能稍稍少掙錢,總是這樣往死裡掙劍氣長城的錢,好像沒必要。
老人似乎看穿嫡傳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買賣,真是愚不可及沒悟性!明明能掙錢,卻想著少掙錢的人,你以為這輩子真能掙著大錢?你只要這麼想,一輩子就休想成為我們老祖那樣的人物了,想都別想,簡直就是給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最後老人說道:“你小子少管閒事,把自己日子過好,已經很了不起。等你成了比師父更重要的山水窟祖師人物,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有資格來談少掙錢一事,不過師父可以萬分肯定,真有了那麼一天,你只會比師父更想著掙錢。再回想今天的念頭,你自己都覺得可笑!為何?”
老人自問自答道:“因為你的屁股坐在那張山水窟祖師堂的座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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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龍宗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地仙,傅恪,他今天離開了雨龍宗所在島嶼祖山,去了一座藩屬島嶼,去見好友。
雨龍宗自己並無跨洲渡船,因為不需要,一座宗門,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二十多個,處處是渡口,上邊全是依附雨龍宗的仙家門派,嫡傳、外門弟子加上雜役,數萬人之多。
絕大部分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傅恪沒有攜美同行,獨自駕馭符舟,登上的這座島嶼名為碧玉島,島上有仙家樹木,質若碧玉,十分金貴,是許多靠岸跨洲渡船的重金購買之物,反正在倒懸山那邊掙了個缽滿盆盈,不缺這點開銷,何況回了家鄉,一樣有賺,還能錦上添花。
碧玉島位於雨龍宗東北方位,所以早年經常能夠看到那些往返於蛟龍溝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龍,運氣好,還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墜海疲龍,只是雨龍宗與蛟龍溝算是近鄰,歷來善待這些遵循本能行雲布雨的龍屬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龍浮海,無法返回老巢,甚至專門會有大修士幫著運轉水流,漂往蛟龍溝。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見了,因為蛟龍溝那邊給一位劍術極高、脾氣極差的劍仙,不分青紅皂白,為求名聲,出劍搗爛了大半巢穴,碧玉島一些見慣了風雨的老人,都說這種劍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傅恪關於這樁傳聞,其實最有資格說上幾句真相言語,只是就不去掃半個自家人的興了。
傅恪的符舟,沒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邊,規規矩矩落在了碧玉島的岸邊山門,然後緩緩而行,一路上主動與人打招呼,與他傅恪說上話的,哪怕只是些客套話,無論男女,心中皆有受寵若驚,與有榮焉。
對於傅恪而言,這是件小事,卻能一舉兩得。
一個是幫自己加深那種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幫著自己朋友掙點面子,山上山下,其實差不多,面子都是能換錢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個在寶瓶洲也半點名聲的下五境修士,與傅恪就是舊識好友,早年雙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曾想傅恪這個幾乎山窮水盡的窮酸漢,不過是想著這輩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懸山,便有了這麼大的大道福緣落在頭上,倒懸山沒見著,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龍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個宗字頭仙家的乘龍快婿,兩位仙子先後投懷送抱。
機緣深厚,真是羨煞旁人。豔福不淺,更足可羨殺旁人。
這個消息,很快隨著老龍城桂花島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們幫忙傳到了寶瓶洲,傅恪立即成為許多野修佩服不已、譜牒仙師都要眼紅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運氣來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夠從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縫裡,得到些神仙錢,類似幾顆小暑錢,救濟救濟朋友,虞富景便心滿意足。不曾想傅恪還真講義氣,虞富景涉險離開渡船後,戰戰兢兢去往雨龍宗,不敢登島,只敢報上名號,說自己與那傅恪認識,當時甚至都沒臉說是傅恪的朋友。
傅恪不但趕緊離開雨龍宗,礙於宗門規矩,無法帶著虞富景登島,便將虞富景安置在了這座碧玉島,傅恪說只管放心住下,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傅恪離開後,虞富景既慶幸,又遺憾,因為傅恪並未明言什麼,不料一天過後,碧玉島祖師堂掌律修士就親自登門,詢問他是否願意成為碧玉島內門修士,雖未祖師堂嫡傳,卻已經讓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島雖是雨龍宗藩屬之一,卻有一位元嬰老神仙坐鎮!擱在家鄉寶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這輩子做夢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地仙會對自己有個笑臉,客氣言語半句。
在那之後,虞富景便以碧玉島譜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穩穩修行起來,得了仙家術法口訣,委實是資質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終進展緩慢,連那碧玉島上根本不算個玩意兒的洞府境,這輩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沒關係,祖師堂修士依舊對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島,顯然是拜訪他虞富景。
早已從師門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離開屋子,還修行煉氣個卵,除非是有那額外道緣,或是大把的神仙錢砸下去,就憑他虞富景這般枯坐,簡直就是等死。
只是虞富景在大門那邊突然停步,磨蹭了許久,這才開了門,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位正與碧玉島老祖道別的傅恪。
虞富景連忙加快步伐,想著好歹與這位元嬰神仙說上幾句話,那位島主老元嬰還真就停下了腳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後,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頭,笑罵了一句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的貨色,傅恪笑著不說話。
虞富景立即與師門老祖畢恭畢敬行禮。
老元嬰與虞富景和顏悅色撂了幾句客套話,無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類的,虞富景屏氣凝神,豎耳聆聽,老元嬰笑著離開後,虞富景拉著傅恪一起進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島等級森嚴,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師堂未來棟樑的年輕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從咫尺物裡邊取出三壺雨龍宗釀造的仙家酒水,與虞富景一人一壺,剩下一壺,傅恪笑道你師父好酒,回頭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著伸出大拇指:“仗義。”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記得別喝醉,這壺酒後勁大。喜歡喝的話,我哪怕自己不來,也會讓人送到碧玉島這邊。”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這麼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無奈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是因為到了一個小瓶頸,需要閉關一段時日,脫不開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腳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會與傅恪坐在這裡喝這死貴死貴的仙家酒釀。”
傅恪笑道:“大道無常,不過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頗快,傅恪也攔不住。
虞富景原本對傅恪充滿了感激之情,只是隨著傅恪的步步登天,給人的印象,幾近完人,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圖。
傅恪拋棄糟糠妻,好似從來沒有這樁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歸,成了雨龍宗的祖師堂嫡傳,便全然拋之腦後。
虞富景當然不是威脅,也不敢威脅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經心,說漏了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已,夾雜在追憶往事當中。
傅恪放下了酒壺。
虞富景便自己給自己了一個耳光,“看我這張破嘴!傅恪你別多想,這件事情,我打死不會在外人那邊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後虞富景便當場死絕了。
傅恪拿起酒壺,繼續慢慢飲酒,望向大門那邊,自言自語道:“虞富景,你來找我,搏一搏富貴,我便離開雨龍宗,撐船見你,給了你一份想做夢都不敢想的富貴,你要是安生一點,識趣些,說不定還有些許機會,未來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畢竟境界是境界,腦子是腦子,我從來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結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只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領略過山巔的風景,我卻親眼見過,面子、名聲這些東西,可以的話,我當然都要。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讓我覺得你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了,那麼與其養在身邊,遲早禍害自己,不如早點做個了斷。其實我留你在這邊,還有個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會警醒幾分,好好提醒自己到底是怎麼個低賤出身,就可以讓自己愈發珍惜當下擁有的每一顆神仙錢,每一張諂媚笑臉,每一句溜鬚拍馬。”
傅恪神色落寞,“你真以為你死了,是什麼大事嗎?我什麼都不做,出了門後,依舊什麼都不用說,就這麼返回雨龍宗,整個碧玉島,就會處理得天衣無縫,甚至還要由衷感謝你,幫著碧玉島與我攀上了一份隱蔽的香火情。這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還是眼界不夠,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轉頭看了眼那個死人,“早說了,好好喝酒,少說醉話,你偏不聽。”
傅恪果真就這樣離開了碧玉島,去了山門那邊,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龍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閉上眼睛,想了些將來事,比如先成為元嬰,再躋身上五境,又當了雨龍宗宗主,將那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龍宗水精宮,收入囊中,成為私人物,再衣錦還鄉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寶瓶洲,將那些原本自己視為天上神女的仙子們,收幾個當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麼正陽山蘇稼,哦不對,這位仙子已經從枝頭鳳凰淪為了渾身泥濘的走地雞,她就算了,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嗎?不缺,缺的只是傅恪這種志在登頂的天命所歸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隻手,輕輕攥拳,微笑道:“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被我金屋藏嬌幾個,聽說羅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紀不算大,長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劍仙胚子,那麼劍氣長城若是樹倒猢猻散,我是不是就有機可乘了?”
至於萬一劍氣長城失陷,這麼個爛攤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聖人們收拾殘局,哪裡需要他傅恪和雨龍宗出力。
不說中土神洲,只說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頭上的醇儒陳淳安嗎?
何況這就只是萬一。劍氣長城的那些劍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人人怕死,劍氣長城那邊,反而個個好像怕活,做著求死之事。
想到這裡,傅恪睜開眼睛,心中默唸道:“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有飛鳥掠過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詩家說那舟子水鳥兩同夢。
我輩神仙客,御舟白雲中,與飛鳥同夢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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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花島能夠與那以行事強勢著稱於世的雨龍宗,只是當鄰居,而不是成為藩屬附庸,沒點本事肯定不行。
雨龍宗在最近千年以來,也就在那位劍仙手上吃了點虧,其餘過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樣給雨龍宗收拾得沒脾氣,反正下場都不太好,而雨龍宗離著三洲陸地都太過遙遠,孤懸海外,天高皇帝遠,所以雨龍宗的規矩,很多時候,要比儒家書院的規矩更管用。
蘆花島能夠不被雨龍宗吞併,其實與自家修士沒關係,只是蘆花島有一處上古遺址,被後世好事者命名為“造化窟”,據說有一位來歷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鎮其中,佔盡了氣運,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過關於這本老黃曆,就連蘆花島輩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經無法確定真偽,實在是太過久遠。膽敢去一探究竟的外鄉大修士,一個個有去無回,也就漸漸斷了念想,仙家機緣再珍貴,總不能為此丟了性命,再者蘆花島自己都沒半點非分之想,雨龍宗又不曾吞併此地,已經足夠說明很多事情。
蘆花島只與雨龍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屬島嶼,勉強可算近鄰,與雨龍宗其實算是遠鄰。
蘆花島修士不少,只是錢不多,這得怨那個不愛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樂意打造,雖說桐葉洲到倒懸山一線,相比老龍城那些渡船航線,確實更加危機四伏,只是桐葉宗和玉圭宗那麼大的宗門,如果真的願意掙這份辛苦錢,憑藉兩座宗門的驚人底蘊,其實開闢路線,不算太難,也絕對不會虧本,可惜桐葉洲的仙家勢力,以龐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與別洲幾乎國國有仙府、州郡有仙師,大不相同。只說那玉圭宗,擁有一座雲窟福地,根本不稀罕這類跨洲買賣。
用那姜氏家主的話說,就是老子打個噴嚏、放個悶屁都能掙錢,有那閒工夫跑什麼倒懸山掙什麼錢?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絕對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掙錢本事,誰敢這麼英雄好漢,我就用錢砸死他。”
可如果桐葉洲真有了幾條跨洲渡船,挑選中轉渡口,蘆花島就是首選。
蘆花島太過與世隔絕,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掙錢一事,自有那出海的採珠客修士。
所以這裡的修士,反而更喜歡蒐羅外邊的奇人趣聞,拿來說道說道,不然修行來修行去,給誰看?蘆花島可比不上那雨龍宗,就沒出過什麼驚才絕豔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場半點不讓人奇怪的爭執。
兩幫修行資質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兩座陣營。
原本是在爭吵那雨龍宗的一位天才劍修,到底能不能與劍氣長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謂的天才,就是百歲之前,成為了金丹劍修。
有說不能比的,也有說肯定相差無幾。
後來不知不覺,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劍氣長城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有說那劍氣長城個個是英雄豪傑,是天底下劍仙最扎堆的地方,據說走路上,去買壺酒而已,就能隨處可見,這麼個地方,這輩子不去走一趟、喝點酒,就是對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來的吵架精髓,就是對方說什麼都是錯,對了也不認,於是很快就有人說那劍氣長城,劍修全是缺心眼,反正從來不會做生意,幾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掙大錢,比如那雨龍宗,為何如此財大氣粗,還不是間接從劍氣長城掙錢。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說等到自己長大了,也要去倒懸山掙劍氣長城的神仙錢,掙得什麼狗屁劍仙的兜裡,都不剩下一顆雪花錢。
一個路過的老修士,笑罵了一句一個個只剩下罵架的本事了,都趕緊滾去修行。
晚輩們非但沒有聽命行事,雙方反而一定要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幫著評評理。
老人在蘆花島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沒架子,與誰都能聊,心情好的時候,還會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樣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師堂那邊有張椅子,在島上有一座佔地極廣的豪奢私宅,在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那條街上,更與山上朋友合夥開了一間鋪子,連那南婆娑洲、寶瓶洲的老龍城,北俱蘆洲的骸骨灘,都去過,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是個什麼風浪都見過的老神仙。
所以蘆花島的晚輩都愛聽這位老神仙講笑話。
一喝高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都能說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鄉俗,就能說上幾百種,什麼立春日買春困,什麼青樓裡邊花魁們會請那穿開襠褲的小崽子跳床驅邪,什麼儒家書院不推崇燒紙錢一事,佛道兩家也都不認此風俗是自家流傳開來,然後就鬧哄哄吵了好多年,聽得蘆花島長大的孩子們,一個個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個姜尚真的諸多傳奇事蹟,老修士就能說上很久。
老修士其實最愛講那姜尚真,因為老修士總說自己與那位大名鼎鼎的桐葉洲山巔人,都能在同一張酒桌上喝過酒嘞。
沒人相信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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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今天被晚輩們拉著不讓離開,便搗漿糊了一通,說了些雨龍宗那位天才劍修的好話,也說了劍氣長城的好話,這才得以耳根子清淨幾分。
老人沿著一條寬闊山道走下山,兩側古木參天,綠意蔥蘢,老人閒來無事,老人都有那老習慣,便默默數著臺階,一直走到了蘆花島岸邊,波濤陣陣,一望無垠,老人心情不錯,這兩年麋鹿崖生意不壞,掙了不少小暑錢,關鍵是老人覺得自己這錢,掙得良心,乾淨,偶爾夜深人靜,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給劍氣長城送些神仙錢,只是一想到這種笑話事,就能讓老人笑得合不攏嘴,你宋遂算個什麼東西,需要你去送這點錢給劍氣長城?認識劍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