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不唯有與他人告別
發現陳平安往自己這邊走來後,張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紙傘,走向陳平安,然後後退而走,擔憂問道:“沒事?”
陳平安搖頭道:“有事也沒事。”
張山峰惱火道:“說點我能聽懂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沒事。”
張山峰又問:“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比神仙錢還真。”
張山峰一想到這個,便頭疼,“這水龍宗不厚道,光是進入龍宮洞天便要收取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笑道:“我如今欠著兩千多顆穀雨錢的債。”
張山峰掐指一算,陳平安剛說了一句打住,張山峰就已經脫口而出道:“兩百多萬顆雪花錢?!”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臉。
掙錢的時候,最喜歡將一顆穀雨錢折算成雪花錢,欠錢賒賬的時候,當真半點喜歡不起來。
張山峰突然說道:“陳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幫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遊歷的斬妖除魔,這位龍虎山外姓天師,難熬到差點沒熬過去,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寶瓶洲,這才認識了陳平安和徐遠霞,這才慢慢打開心結,還悟出了一套上不得檯面的拙劣拳法。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問心深處最錐心。
陳平安當下心境,當然不會像嘴上和臉上那麼輕鬆。
張山峰從包裹裡掏出一隻瓷瓶,“這瓶水丹,我師父一位中土蜃澤朋友送的,師父說你送了我天師印和真武劍,得還禮。”
陳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沒扭捏客氣,接過了瓷瓶,手心沁涼不說,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異樣動靜,忍不住好奇問道:“中土蜃澤的水神饋贈?”
蒼筠湖湖君也送過水丹,更早的時候,也見識過劉重潤秘藏的水殿丹藥,只是相較於當下手中這瓶蜃澤水丹,雲泥之別。
那本倒懸山神仙書,有提及過蜃澤,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澤,該不會是蜃澤湖君以本命水運煉化而成的水丹吧?
張山峰點頭道:“是那蜃澤水丹,只是師父說品秩不算太高,師父說自己與天下各方水神關係一般,討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龍真人所謂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謂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澤在中土神洲極負盛名,水域廣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鎮,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澠池宮,相傳壓勝之物,是世間最大的一隻龍王簍。蜃澤古蹟傳奇極多,相傳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於蜃澤泛舟遊湖,有蛟龍逃避天劫,遁入蜃澤,電鏈雷索遮天蔽日,那條蛟龍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隨手打退天劫,幫助蛟龍躲過一劫,便有了後世“雷霆下索無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詩句。
陳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轉頭望去,輕聲道:“張山峰,你有個好師父。”
張山峰樂了,“我早就知道啊。”
陳平安笑道:“老真人有個好弟子。”
張山峰搖搖頭,“我這樣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陳平安說道:“我看不多。”
張山峰眉開眼笑,“盡瞎說一些大實話。”
陳平安一把摟過年輕道士的肩頭,張山峰低頭彎腰,就要去反過來去摟陳平安的脖子。
打打鬧鬧。
陳平安帶著張山峰進了府邸,進了屋子。
張山峰瞥見了那綠竹行山杖和牆上那把劍仙,笑道:“真是老樣子。”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給他,兩人對坐。
張山峰便開始聊他與師父走過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見聞,最後便說到了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的劉羨陽。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完張山峰的講述,心境祥和,漣漪漸平。
張山峰又開始聊自己的返鄉之路,突然發現對面那個傢伙,竟然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張山峰有些無奈,躡手躡腳站起身,悄悄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後,就蹲在屋簷下,發著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著他人有什麼,不想為什麼。師父說這叫一葉障目,還說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壞事。
張山峰一直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沒有太大的關係。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與陳平安、徐遠霞一起遊歷江湖,要麼就是獨自一人,對著寂然無聲的天地山水,離著熱鬧遠些,他不會犯錯害人,天地也不會害他,張山峰才會覺得稍微好點。
張山峰就問師父,是不是自己的問道之心,出了大問題。
師父卻說沒有什麼問題,還說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往身上攬,都挑得起來,就進了中土文廟。道家卻是做減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劃清界線,撇清關係,物我兩忘都無憂了,最後你便走到了清淨地。佛家由小乘自渡,轉為大乘渡人,漸悟到頓悟,幡動心動,戒定慧三無漏,其實也都是個增增減減的次第。三教看似根祇大異,道路方向千差萬別,可修行其實就是人在走路,還是相近的。
張山峰蹲在臺階上,轉頭看了眼關上的屋門。
師父說得對,每個人都是一座小天地,關了門,外人就瞧不見真正的門內光景了。
就在此時,屋裡邊陳平安輕輕喊了一聲張山峰。
張山峰趕緊說道:“在,就在外邊。”
陳平安這才語氣略顯疲憊地說了句:“那我再睡會兒,以前沒覺得,有些乏了。”
張山峰說道:“好好休息。”
張山峰雙手籠袖,蹲在原地,輕輕前後搖晃,臉上帶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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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有些孩子,極其早慧。最終成不成為那山上的修道胚子,其實都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兩種極端的學問、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誰,在火龍真人看來,這才是真正的砥礪,修行。
先天的純粹心性,難在呵護維持不退散,後天的精誠,難在找到,真者,精誠之至也,精誠之至,炯然如日,又瑩然如月。
自己弟子張山峰,與他朋友陳平安,兩種心性,便需要傳授兩種法門。
火龍真人其實有些埋怨文聖老先生和那齊靜春,怎的既然分別認了弟子與小師弟,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著陳平安自己一個人逛蕩這麼遠?真不怕說死就死了?也不怕誤入歧途,或是乾脆放下了,轉去當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轉入道門?這其實是火龍真人都無法理解的地方,為何文聖老先生沒有選擇將陳平安帶在身邊,言傳身教,也奇怪齊靜春當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實上以齊靜春的學問和能耐,明明可以做的更多,為何偏偏不做。
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大啊。
火龍真人覺得自己已經算心寬的了,與起這兩位讀書人,好像還是不能比。
火龍真人突然咦了一聲,環顧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過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懶得計較了。
白甲、蒼髯兩座島嶼之間的湖底。
一駕馬車懸停水中,水正李源與南薰水殿娘娘沈霖並肩而立。
沈霖驚訝道:“此人竟然認識火龍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認識那老頭兒。”
沈霖笑了笑,當然認識,還被火龍真人以水法鎮壓濟瀆水底一月有餘。
雖說北俱蘆洲都堅信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間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沒有之一。但是火龍真人其實熟稔水法一事,還真沒幾人知曉。
沈霖思慮重重。
就在此時,李源頭皮發麻。
原來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馬車這邊,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剛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頭,因為火龍真人已經出現在馬車這邊,就站在一匹雪白駿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個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舊人沈霖,拜見火龍真人!”
火龍真人對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客氣,笑道:“萬法自然,隨緣而走,水到渠成。”
一張臉龐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顫聲道:“謝真人教誨。”
火龍真人笑著不說話,瞥了眼李源,“呦,這不是咱們濟瀆中祠的水正李大爺嘛,貧道走哪都能瞧見水正老爺,真是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
李源繃著臉裝聾作啞。
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總不能見我不順眼就動手打人吧?
火龍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與貧道嘮嘮嗑?”
李源一臉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龍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說道:“可以先不忙。”
一位老道人,一位少年郎,離了車駕,闢水而行。
沈霖運轉神通,駕馭馬車,返回那座避暑行宮。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諂媚笑道:“火龍老哥,咋個來水龍洞天做客都不打聲招呼嘞?如此見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龍真人嗯了一聲。
對啊,貧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覺得這就沒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瀆水正,此刻身處水中,卻如同置身牢籠,渾身不自在。
沉默許久,兩人在水底倏忽遠遊,身形縹緲清淡如雲煙。
火龍真人總算開口,“自水龍宗開宗立派以後,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還拿捏什麼架子,祖師堂座椅非要擺在首位上?時時刻刻提醒水龍宗歷代宗主,祖師堂是你地盤兒?他們只是租客?你這水正是不是腦子進水了?真把自己當做那位江湖共主了,敢這麼驕縱跋扈?”
李源病懨懨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老真人你說啥就是啥吧,我都認。”
火龍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經不起你這麼揮霍,水龍洞天的風調雨順,大體無憂,關你屁事?還不是沈霖在勞心勞力。當年那個劍仙竊取洞天水運至寶,你為何袖手旁觀?他騙得過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騙得過你這個成天閒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龍宗不也沒說什麼。”
火龍真人當然知道這裡邊的更多曲折,不是什麼簡單的是非善惡,可世間萬事,終究可以看個大致的結果。而結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漣漪,看遍大水很難,可每一道漣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還修什麼道。
老真人沉聲道:“如果不是貧道與那人有舊,你以為貧道願意與你廢話半句?”
李源嘆了口氣,不再裝傻扮痴,神色蕭索,無奈道:“水龍宗的興衰,香火的增減,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個希望,如今覺得無甚意思了。這一代宗主,孫結人是不錯,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沒有想過讓水龍宗中煉了濟瀆中祠,但是我曾經看重的先後兩人,都沒能當上宗主,其中一個還算是被我和水龍宗合夥害死的。水龍宗寄人籬下,被我噁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們自找的。”
火龍真人似乎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冥頑不化的玩意兒!”
在山上,畫龍點睛,頑石點頭,對牛彈琴,雞同鴨講,哪個說法不是學問。
唯獨神仙之別,最聊不到一塊去。
火龍真人便說道:“你就嘗試著好好做個人吧。”
李源惱羞成怒道:“火龍真人,別仗著道法高就欺負我啊!”
火龍真人一巴掌按住這位水正少年的腦袋,笑呵呵問道:“欺負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無淚,皺著臉道:“那我就聽老真人的,乖乖做個人吧。”
火龍真人輕輕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當中,笑罵道:“記打不記好的東西。”
李源躺在坑底裝死。
火龍真人身形飄落在大坑當中,正色道:“就別把自己真的當做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睜開眼睛,“萬一兩頭不靠,豈不更加糟心。”
火龍真人搖搖頭,“自以為是,
果然難教。”
李源雙手枕在後腦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隻抬頭不見天日的井底之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