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百五十二章 單騎南下
沿著那條如碧綠綢帶的潺潺河流,遠道而來的章靨和牽馬而行陳平安,並肩散步。
興許是這塊世外桃源,風景宜人,靜謐祥和,興許是身邊多了個半個自家人的賬房先生,本就經歷過無數場風浪的老修士章靨,也逐漸心靜下來,將書簡湖那樁變故與陳平安緩緩道來。
原來所有人都小覷了蘇高山的胃口,這位眼光一直盯著朱熒王朝的大驪鐵騎主將之一,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石毫國京城後,不但撥轉馬頭,麾下鐵騎,順勢長驅直入另外一座朱熒藩屬國,哪怕戰事一樣慘烈,仍是有那“閒情逸致”親臨書簡湖畔,而且公然露面,揚言要掃平書簡湖,順者昌逆者亡,道理就這麼簡單,所謂的順逆,更加直白,願意交出一切山門家底的書簡湖野修,可以活命,“淨身出戶”,離開書簡湖,願意交出一半家當、同時成為大驪最低等隨軍修士、一起攻打朱熒王朝的野修,可以暫時留在書簡湖,但是之後當下的一座座山頭歸屬,是否需要遷徙山門和祖師堂,一樣需要聽從大驪鐵騎的調遣。
而宮柳島那邊,在今年春末時分,多出了一撥遮遮掩掩的外鄉修士,成了宮柳島的座上賓,隨著蘇高山的拋頭露面,對整座書簡湖數萬野修大放厥詞,就在昨夜,在劉老成的親自帶領下,毫無徵兆地聯袂直撲青峽島,其中一位老修士,在劉老成破開青峽島山水大陣後,術法通天,必然是上五境修士無疑了,傾力一擊,竟是能夠幾乎直接打爛了整座橫波府,此後這位聯手守株待兔的修士,以十數件法寶結陣,將力戰不敵便想要遠遁離去的劉志茂堵截擒拿,押解去往宮柳島,章靨見機不妙,沒有去送死,以青峽島一條水底密道偷偷跑出,火速趕往石毫國,憑藉那塊供奉玉牌,找到了陳平安。
陳平安一言不發,聽完章靨所有講述後,這才問道:“劉老成是什麼態度?”
章靨搖頭道:“從那撥書簡湖事後才曉得,原來幾乎人人地仙的修士登上宮柳島開始,到將我們島主抓回宮柳島,劉老成從未說過一個字,更沒有見過一個書簡湖本地修士。”
章靨感慨道:“雖然我恨極了劉老成,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才是一位上五境野修該有的手腕。”
陳平安說道:“現在的書簡湖,應該有很多野修在肚子裡,大罵劉老成是書簡湖叛徒和大驪的一條走狗了吧。”
章靨笑容苦澀,“千餘島嶼,數萬野修,人人自顧不暇,差不多已經嚇破了膽,估計現在只要一提到劉老成和蘇高山,就會讓人打哆嗦。”
章靨輕輕搖頭,“書簡湖所剩不多的那點脊樑和骨氣,算是徹底完了。像早先那次兇險萬分的精誠合作,合力斬殺外來元嬰修士和金丹劍修,以後酒桌上是談也不會談了,劉老成,劉老賊!我真的無法想象,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夠讓劉老成如此作為,不惜出賣整座書簡湖!朱弦府那個門房女子,紅酥,當年正是我奉命外出,辛苦尋覓了小十年,才找到上任女子江湖君主的轉世,將她帶回青峽島,故而我知道劉老成對於書簡湖,並非像外界傳聞那般淡漠無情。”
章靨神色慘淡,停步不前,蹲在河邊,掬水洗臉,神色恍惚。
當下處境,比起當年最早與劉志茂在書簡湖打拼,島嶼給一位地仙打得沉入湖底,似乎還要讓章靨揪心和無奈。
年紀大了,難免心氣就衰了。
尤其是章靨只剩下甲子光陰的壽命,便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章靨捨得一身剮,可人家答應嗎?動動一根手指頭的事情,就能讓他這個在書簡湖還算上得了檯面的龍門境修士,當場灰飛煙滅。
陳平安牽著那匹馬,腰間刀劍錯,淡然道:“劉老成這種人,只要下定決心返回書簡湖,就肯定不會是為了一個江湖君主,當時他登上青峽島打壓顧璨和那條真龍後裔,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障眼法罷了。事實上,有沒有那次出手,你們書簡湖所有野修,都只能等死,任人宰割。因為除了劉志茂,幾乎沒有人看到寶瓶洲大勢的席捲而來,還以為書簡湖能夠置身事外,說不定還覺得外邊的世道亂了才好,方便渾水摸魚,就像這次石毫國戰事,多少書簡湖野修趁機滲透,相信不少人都吃了個肚圓腸肥,只不過沒有想到才掙了一筆,就要給人抄了家,百年幾百年的辛苦積攢,都不知道到底是為誰忙活。”
始終蹲在河邊的章靨無奈道:“也不能全怪書簡湖眼拙,說句難聽的,除了我們青峽島,還有敵對陣營的青冢、天姥島,想要抱大驪鐵騎的大腿,也得看人家樂不樂意伸一伸腿腳,也得看提著豬頭能不能走得進廟門。”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如此。”
章靨站起身,吐出一口濁氣,“不過真要聰明,敢賭大的,早點來石毫國聯繫大驪鐵騎,主動遞交投名狀,在某位將軍那邊混個熟臉就行,然後只要給大驪綠波亭諜子記錄在冊,如今就賺大發了,以後書簡湖重新劃分勢力,少不了好處,那才是真正的肚圓腸肥,一本萬利。我們青峽島,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輸就輸在一直沒能聯繫上蘇高山,只停留在粒粟島譚元儀那邊。加上劉老成橫插一腳,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陳平安皺眉深思,沉默片刻,疑惑問道:“章老前輩,你可知道咱們寶瓶洲,近十年來,有沒有什麼大的宗字頭仙家府邸,想要更換宗門地址?哪怕是一點點類似苗頭,看似是風言風語的說法,有沒有聽說過?”
章靨頹然搖頭道:“並無。比如作為咱們寶瓶洲的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祁老宗主剛剛躋身天君,穩如山嶽,神誥宗又是一幫修清淨的道家神仙,從無向外擴張的跡象,之前聽島主閒聊,神誥宗好像還召回了一撥譜牒道士,十分反常,島主甚至猜測是不是神誥宗發掘出了新的洞天福地,需要派人進入其中。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雲林姜氏,老龍城,好像也都沒有這種苗頭。”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章靨從心絃緊繃,到驟然鬆懈,倦怠至極,神色憔悴。
只是一看到身邊這位賬房先生的面容,章靨便笑了笑,人家陳先生都未曾喊苦,自己若是擺出小娘子作態,豈不是白活了數百年?
章靨便與陳平安說了在橫波府,與劉志茂的最後一場談論,不是為劉志茂說好話,事實如何,便說如何。
書簡湖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新人一個比一個跋扈,最早算是正兒八經譜牒仙師出身的章靨,已經找不到能夠聊天說話的人,不曾想臨了,還能碰到個與自己一般吃力不討好的“修行之人”,話匣子一開,就說得有點多,留心著那位消瘦年輕人的神色,見他沒有不耐煩,章靨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著。
在章靨說到無話可說的時候,陳平安才輕聲提醒道:“章老前輩最好不要返回書簡湖了,怎麼都於事無補的,還不如在遠些的地方,靜觀其變。”
章靨搖搖頭,感慨道:“能去哪兒呢?青峽島就是我的家啊。如果沒有出這檔子事,我倒是不介意在書簡湖周邊,尋一處類似人間王侯的避暑勝地,安然度過餘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章老前輩,問句題外話,在你們龍門境老修士眼中,或是劉志茂是否提及過,途徑一時一地,能不能心生感應,模模糊糊瞧出一點……氣象?”
章靨搖搖頭,“島主不曾說過此事,最少我是從未有此能耐。涉及一地氣數流轉,那是山水神祇的看家本領,想必地仙也看不真切,至於島主這種只差一步就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大修士,做不做得到,不好說,畢竟神人掌觀山河,也只是看到實物實景,不涉及虛無縹緲的氣數一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欲言又止。
章靨驀然大笑道:“怎的,陳先生,當個好人就這麼難,明明是為他人著想的事兒,卻要比自家事還要更加小心權衡?陳先生,有句話,以前沒熟到份上,說不得,如今呢,咱倆還算不得什麼朋友,只是章靨明天是生是死都難說,便與你不客氣了,就想要與你說道說道。”
陳平安笑道:“章老前輩只管說。”
章靨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久久沒有開口,嘿了一聲,說道:“突然之間,無話可說。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無奈,摘下養劍葫,喝酒提神。
哪怕只是聽聞青峽島變故,就十分耗費精神,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後諸多盤算,更是勞心。
陳平安說道:“鶻落山最東邊有個剛剛遷徙過來的小山頭,我在那邊看到了一些古怪氣象,章老前輩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先在那邊落腳,就當是散心。如今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劉志茂在宮柳島身死道消,被殺雞儆猴,到時候老前輩該如何做,誰也攔不住,我更不會攔。總好過現在就回去,興許就會被視為一種無形的挑釁,一併押入宮柳島水牢,老前輩興許不怕這個,反而會因為能夠看到劉志茂一眼而欣喜,只是既然如今青峽島只是橫波府遭殃,尚未徹底倒塌,就連素鱗島在內的藩屬也未被波及,這就意味著一旦以後出現了轉機,青峽島需要有人能夠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願意,但是章靨這位劉志茂最信得過的青峽島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卻可以服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