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一十三章 煉製


年輕人來到了湖邊,看得出來,戈陽高氏為這座書院花了不少心血和財力,而大驪的山崖書院舊址,即將成為大驪京城新文廟所在地。

年輕人轉過頭,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裝束,都有了很大變化,之所以還有熟悉感覺,是那人的一雙眼睛,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從當年的兩個隔壁鄰居,一個沸沸揚揚的窯務督造官私生子,一個孤苦無依的泥腿子,各自變成了如今的一個大驪皇子宋睦,一個遠遊兩洲千萬裡山河的讀書人?遊俠?劍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聽茅山主說你們到了書院,我就來看看你。”

宋集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陳平安,據說揹著把半仙兵的劍仙,是老龍城苻家的賠罪禮,至於腰間酒壺,是當初購買幾座大山的彩頭,北嶽正神魏檗幫陳平安精心揀選的一枚養劍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們當鄰居那會兒,總覺得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傢伙,有錢有勢,沒有想到現在看來,還是咱們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個真武山的馬苦玄撐著,反觀我們泥瓶巷,你,我,稚圭,還有小鼻涕蟲,不知道幾十年後,外人看待我們那條當初連條狗都不愛撒尿的泥瓶巷,會不會視為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地方?”

陳平安正要說話。

宋集薪擺擺手,“好歹聽我講完,不然就你陳平安那種不會講話的脾氣,我怕咱們這場難得的異鄉重逢,會不歡而散。”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邊走邊說。”

兩人沿著湖邊楊柳依依的幽靜小徑,並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這趟出遠門,走得真遠,也久,你大概不知道這會兒的小鎮是怎麼個光景吧?自從老百姓知道驪珠洞天的大致淵源後,又對外打開了大門,無論是福祿街桃葉巷這些有錢人家,還是騎龍巷杏花巷這些雞糞狗屎滿地的窮地兒,家家戶戶在翻箱倒櫃,把祖傳之物,還有所有上了年頭的物件,一樣有小心翼翼搜出來,吃飯的瓷碗,餵豬的石槽,醃菜的大缸子,牆壁上扣下來的銅鏡,都特別當回事,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很多人開始上山下水,特別是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人滿為患,都在撿石頭,神仙墳和瓷山也沒放過,全是搜寶的人,然後去牛角山那座包袱齋請人掌眼,還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無比稀罕的銀子金子算什麼,如今比拼家底,都開始按照兜裡有多少顆神仙錢來算。”

陳平安問道:“莊稼地都荒廢了吧?龍窯那些燒瓷的窯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點頭道:“可不是,誰還在乎這點收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是人之常情,換成他陳平安如果沒有那些經歷,留在了驪珠洞天泥瓶巷,當了個普普通通的窯工,上山下水只會更加殷勤,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會忘記手頭的本分事,如果有莊稼地,捨不得丟下不管,如果當了正兒八經的窯工,手藝捨不得廢。

當年被陸沉提醒了一句,陳平安一聽說有可能換錢,當晚就去了龍鬚河,揹著大籮筐,尋覓那些尚未靈氣消散的蛇膽石,那叫一個撒腿飛奔和廢寢忘食。

只不過那次陳平安翻翻撿撿,恨不得將整條龍鬚河搜刮殆盡,當然收穫頗豐,可事實上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顆最值錢的蛇膽石,拿著出水之時,那塊石頭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腳步,“你恨不恨我?”

陳平安搖頭道:“談不上恨,就想著跟你敬而遠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殺你了,你還不恨我?”

陳平安問道:“是你說服她來殺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沒這份本事。所謂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檔案將名字改為宋睦後,有當然有,不過親疏有別,不過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雖然都比較大,可本質上跟咱們早年那些街坊鄰居,沒什麼兩樣,一戶人家只要有多個子女,爹孃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偏袒。”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得了。以後有機會,我找她就行了,沒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編織柳環,陳平安輕聲道:“她跟國師崔瀺一樣,是大驪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可我不覺得這就是大驪的全部。大驪有最早的山崖書院,有紅燭鎮的繁華熱鬧,有風雪中主動要我去烽燧遮擋風寒的大驪邊軍斥候,有我在青鸞國憑藉關牒戶籍就能讓掌櫃笑臉相迎,甚至有她親手創建綠波亭的局外人諜子,願意為了大驪親身涉險來給我捎信,我覺得這些也是大驪王朝。”

陳平安轉頭對宋集薪繼續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以後如果還是決定要面對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兩個人的恩怨,在兩個人之間了結,儘量不波及其他大驪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會這麼想。”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道理我已經有了,甚至儒家規矩都挑不出毛病,我還管她怎麼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陳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書籍?”

陳平安仍是反問,“齊先生留給你的那些書,有些你留在了小鎮屋子裡,有些帶走了,帶走的書,你看沒看?”

宋集薪編制了一個小柳環,套在手臂上,輕輕晃動,“你管我啊?”

陳平安也不願多聊這些,問了個與恩怨、公私無關的問題,“你怎麼跑到大隋來了?”



宋集薪雙手抱住後腦勺,“當年高煊跑去咱們那兒尋找機緣,有人說我不如他,我就來這邊逛逛。”

陳平安笑道:“能一樣嗎?你這是來大隋耀武揚威來了,當時高煊才算名副其實的深入敵國腹地。再說了,現在高煊又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當質子,你也學學?”

宋集薪啞然失笑,“陳平安,現在你可比以前強太多,都知道說些怪話了。難道是跟我學的?”

陳平安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宋集薪蹲下身,撿起石子丟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麼樣?”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答應。”

宋集薪抬起頭,滿臉委屈道:“為啥?陳平安,你捫心自問一下,除了騙你去當龍窯學徒那次,我其它事情,有任何對不住你的地方?”

陳平安說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裝是朋友?”

宋集薪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捧腹大笑,“陳平安啊陳平安,現在的你,比以前那個性格死板的木頭人,可要順眼多了,早是這麼個脾氣,當年我肯定誠心誠意跟你做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宋集薪,其實你清楚,我們兩個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別成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環,丟入湖中,然後撿起石子,試圖往柳環中央丟擲,“落魄山的山神廟,如今處境不太好,魏檗對在你家山頭上的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幫著在魏檗那邊說幾句話,不奢望魏檗能夠提攜那座山神廟,只求儘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換了山神廟裡邊的神像。”

陳平安欲言又止。

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經的窯務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著那隻漸漸飄蕩遠去的柳環,輕聲道:“你想說什麼,我其實一清二楚,他之所以會被過河拆橋,被盧氏降將王毅甫割掉頭顱,除了遮掩那座廊橋的皇室醜聞內幕之外,其實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畢竟誰樂意自己的親生兒子,心中會有個‘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訴我,他死之前,祈求過王毅甫,捎一句話給我,說他那麼多年,一直想要我給他寫一副春聯來著。你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誰死?”

陳平安想了想,“我本來就要返回龍泉郡,這件事,我會與魏檗說說看,但是我不會要求魏檗做什麼,也沒這本事去對一位北嶽正神指手畫腳,這點,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說清楚。甚至我現在還可以告訴你,宋煜章將來多半會站在你孃親那邊,身為落魄山山神,卻要來對付我,到時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會將宋煜章的金身打成粉碎,再無拼湊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絕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這一來一去的兩筆賬,怎麼覺得我都不用謝你了?”

陳平安冷笑道:“就沒想過你宋集薪這輩子會感謝我。”

宋集薪哎呦一聲,發出一連串嘖嘖嘖的聲響,站起身拍拍手,“陳平安,你這會兒的言行舉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極有神仙心性了。”

陳平安無動於衷。

宋集薪笑問道:“見過了你,求過了事情,我就要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對了,稚圭就在山腳那邊的書院門口等著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馬苦玄,閉關之後破關,破境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就像凡夫俗子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一樣,所以如今已經被譽為第二個風雪廟魏晉,你說杏花巷就靠他一個,在名聲上,就跟能我們整條泥瓶巷掰手腕,氣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