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還禮
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後,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少年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當他臨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容顏幾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並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著一頭雪白麋鹿,通體晶瑩,煥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裡隨水搖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跟,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線映照的關係,男女兩人的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麼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著天壤之別。
男女的道袍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草鞋少年怔怔望去,只覺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裡走出的人物,彷彿下一刻就會飄然飛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兩人稍稍站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兒,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託著塊小繡帕,只放著幾塊玲瓏可愛的糕點, 少女低著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約莫三十來歲,揹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佩飾。
在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幾乎所有人也察覺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豎起耳朵聽那位神仙姐姐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後,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歷。
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面,是他在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一個扎羊角辮兒的小女孩,年紀很小,卻跑得飛快,手裡拿著一隻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後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幾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裡頭偷偷丟過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她的頑劣舉動,小女孩嚇得趕緊就跑,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站起身後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後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裡,她不哭不鬧,二話不說繼續跑路。
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閒逛,結果看到忙著捉蟋蟀的她,在草叢裡四處打滾、蹦跳、飛撲,她看到陳平安後,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後來陳平安聽顧粲說,這個整天髒兮兮的小姐姐,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僕人丫鬟那種。只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家裡人也不管,顧粲最後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別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裡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隻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隻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粲當時在陳平安屋裡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隻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鹿,對年紀輕輕的女冠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後,微笑道:“順其自然吧。”
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後,又仔細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那揹著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麼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穴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這位道士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他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異之後,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於看相一事,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並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