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
寶瓶洲落魄山拜劍臺,桐葉洲青萍劍宗諸峰,再加上與於樾拜師落腳流霞洲的賀鄉亭和虞青章。
如果再加上被謝松花這撥劍仙更早帶離劍氣長城的少年少女。
人生聚散不由己,東西南北各如萍。九個跟著陳平安一起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修胚子,當時化名“曹沫”的曹師傅,將他們從玉簪中的那座破碎洞天帶出,與他們在海上小舟相逢,只有白玄和納蘭玉牒是洞府境,如今白玄已經是龍門境,練劍最勤勉、心性最定的孫春王也是觀海境。畢竟來到浩然年月尚短,還有將近半數的孩子尚未躋身中五境,比如其中就有
本命飛劍數量最多的姚小妍,還有飛劍名為“大端陽”、在避暑行宮定為乙上品秩的虞青章。反而是喜歡讀書的賀鄉亭,在那場大雨期間,挑燈夜讀,反覆翻閱《劍術正經》和幾本地方誌,莫名其妙便破了一境,無瓶頸無阻滯,順利躋身了洞府境,嚇了
師父於樾一大跳。
陳平安笑問道:“賀鄉亭,聽程朝露說你其實想學拳法?”
賀鄉亭微微臉紅,“白玄,於斜回,何辜,他們也想跟曹師傅學拳的。”
陳平安說道:“白玄如果知道你是女孩子,平時說話就不會那麼不著調。”
賀鄉亭滿臉漲紅。原來她這幾年一直假扮男孩,騙得過白玄、於斜回這些同鄉,當然騙不過年輕隱官。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仔細思量一番,這才笑道:“知道你們九個,在我,米裕,崔宗主,周首席我們這些所謂的前輩看來,你們的練劍資質、未來成就的排名嗎?
”
賀鄉亭其實本來是對自己最沒有信心的,畢竟白玄和那個被白玄取綽號為“死魚眼”的孫春王,他們倆的資質好壞,一眼可見。若以浩然古董行的術語來評價,屬於“大開門”。他們其餘七個,姚小妍擁有三把本命飛劍,何辜和於斜回各有所長,總之賀鄉亭就是覺得自己太普通。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姑娘都覺得自己之所以會被年輕隱官帶出劍氣長城,是歸功於家族和傳道人積攢下來的戰功,就像浩然山下王朝,有些人投了個好胎,只是運氣
好,才靠祖蔭封官的。
但是由於剛剛破境躋身中五境,賀鄉亭又有了一點信心。
畢竟劍修有無心氣,最終還是要以境界高低,和破境速度快慢說了算。
虞青章神色黯然,說道:“不管別人的名次,我肯定是墊底的。”
陳平安搖頭笑道:“虞青章,知道你的飛劍被命名為‘大端陽’嗎?”虞青章點頭道:“聽阿伯說過,好像是因為按照我們家鄉那邊的舊風俗,我出生的那天,五月十五,是老的端陽節。我後來孕育出本命飛劍,也是這一天的正午時
辰。”陳平安說道:“以前我們劍氣長城的祭官,在這一天都會舉辦祭祀典禮,不過那是老黃曆了。其實這跟寶瓶洲古蜀地界的風俗是一樣的,最早都以五月十五作為端陽節,而不是如今的端午五月五。落魄山就屬於廣義上的古蜀山河中,所以我猜你以後幾個比較關鍵的修道關隘和證道契機,還是在古蜀,之前不跟你說這個,
是怕你有逆反心理,就因為是我跟你說的,便明知如此,偏不如此,現在當然無所謂了。”“九個孩子,就數你們倆表面上跟我最疏遠,一兩句話都沒說過,從海上到桐葉洲再到寶瓶洲,給我甩臉子了一路,沒什麼,我心裡自有計較,是有小算盤的,所
以經常告訴自己,以後誰最跟我最親,說不得就是否定之否定的你們呢。”“不僅僅是‘大端陽’這個飛劍名字,就連你的‘青章’這個名字,也有講究。說實話,你們師父於樾臭不要臉,當了供奉還不過癮,非要橫插一腳,將你們從落魄山
帶走,打亂了我和崔宗主的很多長遠佈局。”
賀鄉亭赧顏,虞青章感覺奇怪,總覺得這一刻的隱官大人,人味很足,是個大活人。
上一次,還是一葉扁舟浮大海,那個獨自坐在船頭,背對著他們吃一碗飯的曹師傅。某位老劍修在屋內捱了好幾頓罵,蒲禾罵他是個連廢物都不如的東西,司徒積玉也罵他沒戰功,去劍氣長城就是打個水漂,就連那喝高了醉醺醺的宋仙子都罵他,怎麼有臉跑去落魄山拐走兩個孩子。老劍修就想要出來透口氣,陪著倆徒兒一起跟隱官大人嘮嘮嗑,結果老人一隻腳才跨出門檻,就又聽見陳山主的埋怨,老
劍修只得收回那隻腳,折返大堂,堅決不去外邊觸黴頭。陳平安將這些積鬱已久的言語說出口,神清氣爽幾分,舉起那枚硃紅色酒葫蘆,抿了一口酒水,微笑道:“崔宗主的那手袖裡乾坤,煎熬人心,孫春王和白玄之後
,就是虞青章堅持最久。後來米裕看到你們,他暗中觀察了很久,也覺得綜合而論,虞青章可以排第三。”
虞青章不敢置信。
名次這麼高?
“是不是很有意外之喜,忍不住捫心自問一句,‘原來我這麼強?!’”
陳平安笑著幫忙說出困惑,再給出自己的評價,“我也覺得虞青章資質不錯,心性很好,韌性十足。”
就因為家鄉在劍氣長城,所以幾乎每一代的年輕一輩劍修,都會覺得自己很不如何。
歷史上,名副其實的強者輩出,貨真價實的天才太多,讓很多天才都不敢認為自己是天才。
陳平安晃了晃手中酒壺,眯眼笑道:“就像某些酒,後勁大。”
虞青章說不出話來。陳平安笑道:“但是我們幾個的看法,都無法、我們當然也不願意‘看死’你們的將來成就。只說賀鄉亭,她如今境界就比你高了。因為同樣是看書,賀鄉亭能夠將每一本書看厚再看薄,同樣喜歡看書的虞青章就差了本事,賀鄉亭已經從書中讀出好多心中認可的道理,她開始有限的認可浩然天下,虞青章卻依舊在懷疑書上
的道理和書外的世道,可能除了偶爾一二人兩三事,內心深處始終排斥劍氣長城之外的所有。”
賀鄉亭羞赧道:“曹師傅,我讀書的法子,真有這麼好?”
陳平安微笑道:“我可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中土文廟欽定的君子,會在求學這種事上胡說八道?”虞青章沉默片刻,雙手使勁揉了揉臉頰,輕聲道:“記得阿伯,還有我的劍術傳道人,他們在那場出城之戰之前,其實他們都對曹師傅很佩服,很讚賞,一個說二
掌櫃是那種願意真心高看劍氣長城幾眼的外鄉人,一個會惋惜寧姚相中的男人,不是劍修。賀鄉亭的爺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之後他們幾個劍修,就違反避暑行宮飛劍傳信措辭嚴厲的那道軍令,他們擅自出城一戰。城頭之上,見死不救,沒有劍修救援。
陳平安只是默不作聲,不予評價,沒有跟兩個孩子詳細說這裡邊的對錯是非。成長路上,解鈴還須繫鈴人,需要自行解開心結。
虞青章和賀鄉亭被“罪魁禍首”的曹師傅帶出家鄉,兩個孩子一起在異鄉遊歷,其實開始逐漸理解當初年輕隱官的作為。
問題在於,等到他們開始理解避暑行宮的那個決定,他們心裡反而更加難受。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之怪。
知道了是非,才有心關。
記得大白鵝曾經說了一句他們半知半解的話,不分青紅皂白之人,只以利益決定對錯者,只遇事,不遇己。師父於樾在傳授劍術之外,遊歷途中,路徑各地,都會跟他們說當地的風土人情,當師父的,卻幾乎從不跟他們講理,只有一次,是到了流霞洲,才故意用平淡
的語氣好像說了句題外話。同樣一件事,不同人來做,好的,未必是對的。壞的,未必是錯的。
賀鄉亭說道:“曹師傅,我們以後會經常回落魄山的。”
虞青章嗯了一聲。陳平安笑道:“在流霞洲那邊,也要努力修行,穩當破境,將來好讓曹師傅抱你們的大腿,在這西邊三洲的廣袤山河,隱性化名行走江湖,只需報上虞劍仙、賀劍
仙的名號,就可以不用動手,擺平事情。”
虞青章咧嘴笑道:“暫時做不到,可以先報我們師父的名號。”
賀鄉亭白了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師父他老人家在大堂內都快被罵得狗血淋頭了。陳平安笑著打趣道:“記得在成為劍仙之前,以後不管是獨自一人,還是呼朋喚友外出歷練,在流霞洲之外,如果遇到不長眼的,境界不低的老傢伙,誰敢不把你
們師父當回事的,你們就說自己有個不記名的小師父,姓陳名平安。讓他們掂量掂量。”
賀鄉亭眨了眨眼睛,“曹師傅,報上寧姐姐的名號,假裝她是我們的小師父,會不會更管用?”
陳平安金字招牌唉了一聲,“在浩然天下,九洲山河,我的名號,肯定夠用了。”
寧姚走出大堂,坐在賀鄉亭身邊,“還好吧?”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酒葫蘆,意氣風發道:“沒喝多,這點酒,毛毛雨。”
被抓了個正著的賀鄉亭,趕緊喊上那個不識趣的虞青章,起身告辭離開。
他們一起跨過門檻,不約而同轉頭望向門外臺階那邊。
發現恰好陳平安也在轉頭看向他們。
陳平安笑道:“你們師父酒品太好,幫忙擋酒。那位司徒劍仙在裝醉,他的酒量,我一清二楚,是在假醉酒真罵人。”
屋內某位出自美人窩的劍仙,一邊說自己是真醉了、說話難聽別怪罪、一邊卯足勁跟旁人勸酒,聞言立即往後一躺。
陳平安先前走了一趟真武山,在山腳見到了那位祖師堂掌燈添油的桓澍,輩分極高,竟然是山主嶽頂的師叔祖。
這意味著桓澍要麼是寶瓶洲真武山開山祖師的師弟,要麼是中土兵家祖庭按例分配到寶瓶洲的某位武廟陪祀聖賢。
簡而言之,桓澍如果真願意管事,不單是真武山,風雪廟內務,他也能管。
屬於真武山的那片龍脊山,其中三成尚未鑿山開採的磨劍石,都可以轉贈落魄山,真武山那邊提出了三個要求,其中一個,就跟五彩天下飛昇城有關。
寧姚點頭答應道:“小事。也是好事。”
山上盟約,要比市井男女之間的情愛誓約,靠譜多了。
陳平安問道:“陳緝有沒有想好,什麼時候出山?”
寧姚說道:“還在觀望吧。”
一個人的驟然富貴,往往靠命靠運,因為祖上積攢了陰德,有那祖蔭鋪路,後世子孫便會看似是行了大運,就此發跡。
一個家族、門派的細水流長,穩紮穩打,更見功力。
寧姚說道:“既然是五月初五這天辦酒席,那我爭取提前兩三天,五月初就趕來這邊。”
陳平安下意識學小米粒撓撓臉,你們怎麼都一猜一個準。就我是傻子麼。
寧姚笑問道:“需不需要我給賒月當伴娘?”
陳平安趕緊點頭道:“需要,必須需要。”
有兩位相對年輕的地仙劍修,晏後道和田仙,他們聯袂走出大堂,說想去桐葉洲青萍劍宗當客卿。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都不用與崔東山打招呼,即刻生效,他們兩位就已經是下宗客卿了。
回頭只需在青萍峰祖師堂那邊走個流程,讓掌律崔嵬攤開金玉譜牒冊子,在上邊錄個名而已。
學生扛著小鋤頭挖上宗的牆角,先生反而給下宗主動送人才,這就叫以德報怨,先生氣度。
因為大白鵝當了下宗之主,好像事情做得不地道,實在是過分了,落魄山上對此怨氣不小,青衣小童就曾冒死諫言,提醒山主老爺,咱們要防賊防盜防東山!
陳山主當時恍然大悟,說是得重視起來,詢問陳靈均下次上下兩宗同聚霽色峰的祖師堂議事,敢不敢仗義執言。
陳靈均當時剛剛拉著荊老神仙他們喝過一頓結結實實的早酒,膽氣正盛,拍胸脯保證一定沒問題,是時候有人挺身而出,潑一潑那頭大白鵝的冷水了。
田仙就是先前與王甲公然對峙的女子金丹。
她壯起膽子與寧姚問道:“寧劍仙,我能跟你聊一句話嗎?”
寧姚哭笑不得,這是什麼套近乎的路數?
不過她還是問道:“想聊什麼?”
田仙也是個耿直的,“腦袋嗡嗡的,一片空白,寧劍仙先讓我緩緩。”
出門之前,她已經偷偷灌了兩大口酒水,結果好像還是膽氣不夠,借酒壯膽,都開銷在了與年輕隱官談正事上邊,到了寧姚這邊,就不夠用了。
寧姚難得沒話找話,“你是出自芮城龍王堂吧,聽說你家祖師去過劍氣長城,城外有過一座劍仙私宅,她跟陸芝關係不錯。”
田仙神采奕奕,滿臉通紅,“我便是出自洪祖師芮城的繁峙公主廟一脈劍修。”
寧姚點點頭。
陳平安便給寧姚解釋了幾句芮城龍王堂和繁峙公主廟壁畫一脈的淵源。
田仙心情激動萬分,這趟出門,賺大發了,不但與陳隱官見了面,還與一位十四境劍修的寧姚,聊上天了!
在芮城就以想法清奇著稱於祖師堂的田仙,她覺得先前沒有捱上“虛君”王甲一道術法,好像自己都對不起這份際遇。隨後有一位名叫華清恭的元嬰境劍修,在浩然西方三洲也是橫行一方的女子劍仙,她想去南婆娑洲,齊廷濟的那座龍象劍宗當個客卿。記名供奉,當然不敢奢望
。
供奉,尤其是名次比較靠前的供奉,按例都是需要安排祖師堂座椅的。
反觀記名客卿,規格、薪俸都不如供奉高,大宗門小仙府,一般來說都是多多益善。
當然,齊老劍仙的年輕容貌和風神卓然,也是原因之一。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幫忙遞話。”
華清恭客氣道:“成不成,都沒關係的。”
說真的,當著一位年輕隱官的面,說要去另外一座劍道宗門當客卿,本身就已經不太合適了。
只是他的家族,在那南婆娑洲有分支有堂號,建立有一個勉強可算二流的山上門派。有個龍象劍宗客卿的身份,更能照拂一二。
一名劍修再純粹,再比他人身心自由,終究還是萬丈紅塵中的涉世人物。
陳平安笑道:“要說是當供奉,我不敢打包票,只是當客卿,齊老劍仙這點面子還是要給我的。”
他孃的,齊宗主都半道截胡了那麼多隱藏在蠻荒各處的返鄉“私劍”。
如果連這點面子都不給,那就別怪我親自走一趟龍象劍宗去有樣學樣了。曹袞三個滿身酒氣走出大堂,在臺階上落座,寧姚佔了一邊,他們就只好擠在隱官大人另外一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在曹袞和玄參倆狗腿搶佔位置的時候,宋高元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哪有你們這麼諂媚的劍修,當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於是他就一肩膀撞開曹袞,率先一屁股坐下,近水樓臺,學那淶源書院副山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