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開門見了新人間
御書房,正在批閱奏摺的皇帝宋和放下硃筆,將其擱放在海鰲馱三山形狀的青瓷筆架上邊,是寶溪郡溪頭縣一座官窯燒造的內府用物。宋和揉了揉手腕,拿起桌上一份剛剛遞過來的刑部秘錄,當然內容是精簡過的。皇帝看了一會兒,說道:“仙人境。還是個會挑日子會挑地方的仙人。”
此刻屋內,司禮監和御馬監的兩位掌印太監,還有負責京師治安的巡城兵馬司統領,以及掌握宋氏皇家供奉的老仙師,再加上欽天監的一位監副,他們都屏氣凝神,默默等待龍顏震怒的那一刻。
宋和又隨手翻了幾頁,書頁嘩啦啦作響。
宋和猛地抬起手臂,將冊子重重往御案上邊一摔,“一群酒囊飯袋,要不要寡人拉著你們一起去趟國師府,跟國師道個歉,好好解釋解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紕漏?!”
資歷尚淺的御馬監掌印太監,才剛剛升官掌管兵馬司不到一個月的官員洪霽,他們尤其是緊張,口乾舌燥。前者剛想要開口,與陛下解釋那劉老成的遁法,為何能夠接連繞過三座京城大陣,為何連欽天監那邊都會被鑽了空子……只是眼角餘光卻發現司禮監掌印眼皮子的一個細微動作,御馬監一把手貂寺便立即將所有言語收回肚子,嚼爛了,絕不再提半個字。皇帝陛下一向待人寬厚,極少動怒。今天是例外,確是他們嚴重失職了。
就在此時,又有一位鬚髮皆白的蟒服貂寺快步走來,老宦官神色古怪,躬身稟報道:“陛下,剛剛得到消息,國師府那邊有個翻牆潛入的刺客……”
宋和平時耐心再好,也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這位大驪皇帝怒極反笑,伸手指向他們,“好好好,寡人是勤政的明君,你們都是做事幹練的良臣,如此說來,陳國師是高攀我們了?!這就是想要爭一爭浩然第一王朝的大驪朝廷,這就是大驪宋氏的京師,這就是我們慶賀國師參加朝會之際證道飛昇,補上的賀禮?!”
洪霽臉色慘白,這位天子心腹的青壯官員,此刻都不是什麼叫苦不迭,而是徹底心如死灰了。原本以為這場慶典已經順利結束,自己和巡城兵馬司衙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好,現在完犢子了。我幹你孃的劉老成,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是吧,你給老子等著,只要沒有丟掉官帽子、今天就脫了官服,只要我洪霽還在朝廷當差,即便貶了官,反正這輩子就算跟你們真境宗卯上了!
一場疾風驟雨即將臨頭之際,有位跟皇帝宋和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正是二皇子宋續,大驪十二地支之一,金丹境瓶頸劍修。
如今地支一脈修士已經沒有兩座山頭的派系劃分了,自從元嬰境劍修袁化境走了一趟落魄山拜劍臺,就開始潛心煉劍,無心爭權了,好像袁化境還私底下與改豔幾個談過心,所以現在的地支十一人,都默認由宋續擔任領頭人。至於吏部侍郎曹耕心,既然是崔國師欽點的、陳國師也未否認的人選,曹侍郎就成了地支修士名義上的領袖,但是宋續他們,暫時也談不上如何認可曹耕心。
一瞥見門口那邊宋續的身影,皇帝宋和就收斂怒容。對這個兒子,宋和心裡邊是有虧欠的,除此之外,皇帝還有一種跟誰、甚至是皇后餘勉都無法言說的偏心。
宋續近期負責一部分內廷護衛職責,說道:“陛下,方才那個被朋友攛掇著翻牆的北俱蘆洲修士,不是什麼刺客。他姓杜名俞,名字是從父母的姓氏中取其一。他是鬼斧宮譜牒修士,尚未結丹。杜俞是跟著浮萍劍湖那撥劍修一起來到京城。早年陳先生獨自遊歷北俱蘆洲,跟杜俞在蒼筠湖一帶偶遇,雙方屬於不打不相識,最終成為了要好的朋友,據說,只是據說,杜俞還救過陳先生的命,不過此事未經證實也無法勘驗。”
宋和滿臉疑惑,越聽越迷糊,什麼意思?那杜俞既然與陳平安關係好,是患難與共的過命交情,你還跟朋友趕來大驪京城參加賀禮,國師府的大門肯定能進,假扮刺客翻牆作甚?
皇帝看了眼司禮監掌印太監,老人心領神會,立即離開屋子,去調閱關於杜俞和北俱蘆洲鬼斧宮的詳細檔案。
宋續繼續解釋道:“皕劍仙印譜上邊的‘讓三招’,好像說的就是杜俞。杜俞跟陳先生當年分別之後,好像就轉了性子,開始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喜歡打抱不平。但是有個古怪習慣,從不肯讓人知道他的姓名、身份,每次做完好事就溜之大吉。既然杜俞喜歡在江湖上做好事不留名,估計登門訪友也不走正門。此刻國師府,他們應該一起吃午飯了。”
洪霽聽得有趣,真是開了眼界,杜俞這哥們,奇人啊。
皇帝宋和忍俊不禁,“原來如此。”
先前宛如一座雷池禁地的屋內氛圍便輕鬆幾分,也不知是國師府這樁趣事使然,還是二皇子宋續站在這裡的緣故。
宋和臉色緩和道:“洪霽,找個機會去國師府一趟,跟國師一五一十解釋清楚。你要明白,就你現在的官身,如果國師有什麼想法,是完全不需要小朝會討論和廷議的。”
洪霽硬著頭皮小聲道:“陛下,我怕見著了國師,說話都會不利索,不如讓馬監副跟我一起去拜訪國師府?”
欽天監的馬監副內心微動,好事啊,去,為何不去,只要陛下點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老人看了眼洪霽,洪巡城,謝了!
皇帝笑道:“就你洪霽一個人,單獨討罵挨訓。”
洪霽抱拳領命,看似苦相,實則內心狂喜。如今大驪官員,誰有機會主動湊到國師府去討頓罵?看來皇帝陛下對巡城衙門的佈置,總體上還是滿意的。
等到司禮監掌印去而復返,皇帝問道:“除了杜俞,鬼斧宮在我們大驪這邊有沒有什麼事蹟?”
老宦官將那份檔案放在御案搖頭道:“鬼斧宮只是個小道場,除了杜俞,沒有修士來過寶瓶洲。”
皇帝望向宋續,看似隨口問道:“你們這邊清不清楚,是誰提議讓杜俞翻牆的?”
宋續說道:“浮萍劍湖,少年陳李。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綽號‘小隱官’,陳李尚未及冠,就已經是金丹境。”
皇帝自顧自說道:“那就不是性格跳脫之輩了。”
宋續答道:“肯定。”
皇帝感慨道:“這位少年劍仙,必然前途無量。”
國師府,開了個小灶,鬧哄哄一大堆人,圍著桌子吃午飯。
陳平安笑道:“杜大俠,真是藝高人膽大啊,為了賺點名聲,連腦袋都不要了?還翻牆,你怎麼不先把腦袋丟進來。”
榮暢有些羨慕,陳平安跟杜俞是真不見外。隋景澄聽著調侃的話語,夾了一筷子菜,她細細嚼著,真是熟悉的美味。
杜俞臊得慌,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只好說自罰三杯,端起那隻花神杯,咣咣咣將三杯一飲而盡。
之前陳李慫恿他當蟊賊,還信誓旦旦說出了事情,他來扛就是了,可如果萬一有什麼額外的好處,他們哥倆還有機會一塊兒分紅。杜俞問做這種勾當,真不會被斬立決,連個解釋機會都無?至於什麼分紅,杜俞想都不敢想的,也懶得問。陳李說只管翻牆,絕無意外。杜俞信得過這位劍氣長城的小隱官,一咬牙也就做了,哈哈,大不了挨頓打,換個在寶瓶洲揚名立萬的機會,回了家鄉就有吹牛好幾十年的本錢了,莫非你就是那位膽敢翻牆去見陳國師的杜俞、杜大俠?!
剛剛翻牆落地,就被一位自稱國師府婢女的年輕女子給守株待兔。杜俞臉皮再厚,也是無比尷尬,這跟當街拉屎有何區別?
當時容魚內心也是震驚不已,她當然知道浮萍劍湖一行人的身份背景,只是你杜俞好好大門不走,鬼鬼祟祟翻牆作甚?前有寶瓶洲劉老成公然堵門,後有北俱蘆洲鬼斧宮杜俞偷摸翻牆?容魚一下子心中瞭然,如此一來,皇帝陛下和朝廷那邊,就都當是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了,算是有了臺階下?劉老成跟杜俞,都是舊人登門,花樣不一樣罷了,國師府自有定奪,朝廷這邊就不必追究什麼。
陳平安身邊一左一右分別坐著陳李和高幼清,他拿筷子一敲陳李的腦袋,笑罵道:“就你最賊,跟誰學的。”
陳李笑道:“隱官,我以後是肯定要經常來寶瓶洲廝混的,少不了要跟大驪朝廷各地官府打交道。入鄉隨俗,入廟燒香是規矩,反正都是要燒香的,乾脆就燒一炷最大的香火,不如直接在大驪皇帝那邊混個熟臉,有個湊合的印象。”
高幼清都不曉得陳李在說什麼。隋景澄卻是早就心知肚明瞭,先前杜俞一翻牆,師兄榮暢都給整懵了,她便猜出了必定是師弟陳李的授意。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還是要注意火候。”
陳李嗯了一聲,“隱官在避暑行宮說過,就像是往滿滿當當的棋罐裡塞入一顆棋子,細微的咯吱作響,就是在揣摩人心。”
陳平安說道:“我在避暑行宮可沒說過這種話。”
陳李說道:“反正避暑行宮之外,都說是隱官的獨到見解。”
陳平安說道:“記起來了,好像是林君璧那個臭棋簍子說的。”
陳李恍然道:“難怪我會覺得這句話說得不夠盡興,之前總想著是不是自己想得淺了,未能領會更多的深意。現在看來,還是林君璧故意拽酸文,有話不好好說,意思是有點,卻不多。”
陳平安笑眯眯道:“記岔了,冤枉林君璧了,確實是我說的。”
陳李懵了,“啊?”
陳平安笑罵一句啊什麼啊,吃你的飯。陳李斜眼那個想要笑又不敢笑的高幼清,後者扯了扯隱官的袖子,陳平安立即一巴掌拍在陳李的腦袋上,又罵了一句,只會嚇唬師妹,看把你出息的!高幼清終於找著靠山啦,少女笑眯起眼,給隱官夾了一筷子菜。陳李嘀咕一句馬屁精,便未卜先知似的,立即歪斜腦袋。不曾想隱官根本沒有要動手的意思,陳李悻悻然,端起那隻花神杯,喝了一口酒。
陳平安跟高幼清說了些飛昇城泉府和高野侯的近況,高幼清豎起耳朵聽得仔細,一聽到隱官幫忙轉述她哥哥略顯絮叨的囑咐,讓她注意這注意那的,少女便使勁皺著臉,淚花兒在眼眶裡邊打轉兒。
酒桌上,都是自己人,聊天內容當然是百無禁忌的,氛圍輕鬆得就像一場家宴。他們順嘴聊到了浮萍劍湖跟彩雀府一起做法袍、手釧買賣的事情,陳平安問道:“榮劍仙,有無來大驪這邊當個掛名供奉白拿錢的想法?”
榮劍仙?元嬰境劍修的榮暢神色玩味。
要說自己真能當上大驪王朝的記名供奉,拿塊無事牌,在師父那邊,也是一件顏面有光的事情。
陳平安解釋道:“在劍氣長城喊玉璞境劍仙才是罵人的話。喊地仙境一聲劍仙,那叫預祝。”
榮暢笑著點頭道:“國師都親自邀請了,我也就不矯情了,當了這供奉。”
陳李說道:“榮師兄,隱官的第一句話是真的。第二句話,只有在二掌櫃的酒鋪才管用,出了酒鋪,還是罵人的意思。”
榮暢不以為意,說道:“有機會是要去趟飛昇城的那間酒鋪。隱官,我們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與他碰杯,各自喝完杯中酒後,說了一句,“劍氣長城跟北俱蘆洲的劍修,喝酒還需要理由?”
這句話好像比什麼酒的勁道都要更大,榮暢一下子就決定放開喝了。
榮暢酒量還行,就是酒品差了點,本來一個做事持重、言語謹慎的酈採首徒,到最後,竟然都敢開始埋怨起師父的不是了。
陳李翻了個白眼,讓高幼清記得千萬別告狀,他將嚷嚷著我沒醉、我還能喝的大師兄攙扶著離開。隋景澄猶豫了一下,她也跟著起身離開,卻不是就此不回酒桌,去那個叫於磬的國師府廚娘那邊幫忙,這頓酒,還要喝呢,她幫忙炒了幾個佐酒菜,還搶著端去酒桌那邊,她嘴上還要說於磬姐姐的手藝真不錯。
杜俞喝得微醺了,就要踢掉靴子盤腿坐在長凳上,卻驟然驚覺這裡是國師府,可不是隨便什麼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地兒。
陳平安讓他只管隨意些,杜俞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了。這位杜大俠,如今在北俱蘆洲山上依舊名聲不顯,在江湖卻是小有名氣了,當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比做賊的還謹慎。從頭到尾蒙面,不說一句話一個字,救了人就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以更快的御風速度逃離。
當年陳好人,跟不打不相識的杜三讓,“虛心請教”了既是鬼斧宮秘傳更是家傳的兩道符籙,分別是馱碑符和雪泥符。
上次符籙於玄做客落魄山,機會難得,陳平安便一開始故意隱去符籙的根腳,當場畫符兩道,毫不在意是不是貽笑大方。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於玄何等眼力,捻起那張雪泥符,試探性詢問一句,“貧道曾經抖摟一手符託山嶽,陳道友有心了,還增添了些許飛鳥篆的符意。”
陳平安由此也算側面知曉了一樁意料之外的密事,鬼斧宮的開山祖師,極有可能去過那座流霞洲山嶽、親眼見過那枚符籙,在機緣巧合之下,有所心得,自具手眼?
於玄對此符的評價是“還算可觀,略通神意。”
畢竟是陳道友親自繪製的符籙,還是要給點面子的,總不能直白說是會了點皮毛,尚未登堂入室。
可於玄的性子,以及他之於浩然符籙的意義,加上又與陳平安關係熟了,所以於玄還是忍不住補了一句相對委婉些的實在話,“兩道符籙的名字和別稱,都比符籙本身好。”
言外之意,就是陳道友你取名一事,確實擅長,至於符籙品秩到底如何,你我心中有數就好。
殊不知陳平安就在等於老真人的這句話。陳平安也就順勢請於玄寫了兩道符籙。當然是一等一的神意圓滿。
陳平安這才跟老真人說明了符籙的來歷,於玄聽過了,爽朗大笑,既覺有趣也感快意。
需知對於於玄這種功德圓滿合道十四的道人而言,這種看似小事的趣事,恰好才是真正的搔癢處。
不然只說那扶搖洲一役,老人哪怕,別人說了,自己總不好如何,總是要端一端架子的。
老真人當然也就記下了鬼斧宮這個先前聽都沒過的小門小派。
陳平安當時打算以後送給杜俞。行走江湖當好人,以備不時之需。
不過也能猜到杜俞的想法,下山歷練的護身符、救命符?想啥呢,必須在鬼斧宮祖師堂,將這兩道仙符、大符放在香案之上,好好供起來!
既然見了面,陳平安就將那兩張符籙往桌上一拍,“老規矩,送你了。虧得我分開保管了,不然你都見不著這兩張好符的面。”
杜俞撅起屁股伸手拿過符籙,醉眼朦朧的男人,使勁晃了晃腦袋,撐了撐眼皮,“誰畫的?”
陳平安說道:“符籙於玄的親筆畫符。”
杜俞一怔,嗓門震天響,“啥?誰的?!”
整座國師府都能聽見這位“刺客”的大嗓門了,官廳內吃過午飯開始重新忙碌公務的年輕官員,他們都很好奇,何方神聖,竟敢如此隨性而為、隨意言語?
榮暢被扶著坐在二進院的松下石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高幼清不太理解為何榮師兄會喝得這麼誇張,陳李雙手籠袖,好似打盹,說道:“大師兄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首徒的稱號。”
廚房那邊,於磬甩了甩手,擦拭圍裙,她看著一直幫著收拾碗筷的隋景澄,柔婉女子輕聲問道:“隋景澄,何必呢。”
隋景澄驀然笑顏如花,卻是與那位廚娘問了個古怪問題,“那你呢。”
於磬啞然失笑,搖搖頭,道:“什麼跟什麼呀。”
林守一在屋內與曹晴朗請教制藝學問。餘時務幾個在一間容魚專門給他們騰出來的官廳內,人人分工明確,各自翻檢檔案,抄錄在冊。不耽誤正事之餘,許嬌切和蕭形,她們總會對罵幾句。
一處耳房門口,謝狗說道:“再這麼喝下去,山主就真要被灌醉了,咋辦?”
小陌笑道:“那就喝唄,醉了才好。”
謝狗說道:“那你盯著點山主,我自個兒去千步廊那邊逛逛啊,好些個狀元進士都在那邊呢,沾沾文氣,說不定以後再寫遊記,就有如神助,更加文采斐然啦……”
小陌說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裡。”
一頓酒喝到最後,桌上就只剩下陳好人與杜大俠了。
浮雲一別後,人間幾個秋,花開花落幾回,麥子黃了幾次?
杜俞喝成了個酒蒙子似的醉漢,說他這些年闖蕩江湖,提心吊膽做了些好事,就已經覺得好辛苦了,那麼好人兄你呢,辛苦不辛苦,你若是說不辛苦,那你就是沒喝高,瞧不起我杜俞,沒有真正把我當朋友,我們得再走一個……
桌對面,青衫男人臉色無奈,眼神柔和,只能笑著點頭,提起酒杯,說好的好的,走一個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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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廟附近的那棟私宅,門房侍女突然發現,宅子主人就站在門外那條街上,不知為何沒有讓她開門。她其實並不清楚這位老神仙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姓劉。
先前那個自稱周瘦、道號護花的儒衫男子,登門之時,提及了宮柳島,還說要找劉老神仙和高老幫主,便讓她上了心,內心惴惴,需知如今宮柳島上邊,姓劉的譜牒修士,最有名氣的,當然是真境宗的第三任宗主,昔年書簡湖共主的劉老成!她一時間不知所措,若老者真是劉老成,那自己豈不是隨時隨地都有性命之憂,還好,未曾聽說劉老成有那煉製鼎爐的癖好。話說回來,如果他果真是劉老成,那麼來此做客老道士隨手贈送的那張符籙,都給老道人吹牛吹上天去了,莫非當真是一張價值連城的寶籙?
門房侍女神色變幻不定,竟是痴了,她都忘了開門。等到她回過神來,發現那個叫周瘦的儒衫男子,已經開了門,站在臺階上,男人一邊拍掌一邊讚歎道:“先以鎖劍符震懾姜某人,用水法困住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再與天謠鄉宗主劉蛻單挑,還能不落下風,各展神通,轉戰千里之地,視大驪京城大陣如無物,大搖大擺跑到了國師府門外,被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捅了好多劍,依舊不死,還能活蹦亂跳走出國師府,劉老哥,這哪裡是仙人,分明是一位只差半步即可合道的強飛昇啊!”
自稱書簡湖野修的男人,沒有用上心聲言語,門房侍女聽得花容失色,頭暈目眩,伸手扶住房門,她泫然欲泣,自己為何這般命苦。劉老成這種既惡名昭彰又術法通天的人物,等於是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書簡湖。
一個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站在門房屋外,兩隻極長的雪白袖子都快要觸地了,笑臉安慰道:“這位姐姐,有我在,別怕,劉老成這種罄竹難書的老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我姐弟既然一見投緣,那就二人合力,必能拿下此賊,為民除害,從此江湖上便有一段關於某少俠與某女俠雙劍合璧誅殺惡獠劉老成的美談啦。”
門房侍女反覆打量起那個白衣少年,她呆呆無言,你有病吧你。
劉老成也懶得心聲言語,直接說道:“你們山主,先生,剛剛說了,還欠我一尾冬鯽,在那之後,你們兩個才有機會動手。”
姜尚真委屈道:“劉老哥啊劉老哥,你這個人真是有點拎不清,總喜歡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我這趟登門拜訪,到你翻臉不認人,從頭到尾,有哪句話是在喊打喊殺?本就是跟你好好商量好好合夥做買賣的。真境宗和書簡湖是沒你的立錐之地了,一座書簡湖之外,何等天高地闊,以的劉老成的境界,心性和手腕,尤其是單挑兩仙人、兩飛昇的戰績,只需更換一張麵皮和一個身份,到了哪裡不能在兩三百年間重新發家?”
劉老成說道:“果然,是你們故意逼我主動去國師府見陳平安的。”
姜尚真指了指門內斜靠屋門正在跟女子竊竊私語的白衣少年郎,“約莫是他的意思,我可沒想那麼長遠,一開始就是奔著跟你談生意去的,我既然肯讓出一座雲窟福地來換取一座真境宗,那我當然也樂意為你開個好價錢,可惜你疑心重,殺心重,我有什麼辦法。當然,在你跑去國師府那一刻,我也是真的想宰掉劉老成了。”
那女子聽得愈發心驚,臉色慘白無色,嬌軀如篩子發抖,“周瘦”竟然是姜尚真,是那個雲窟福地姜氏家主……
崔東山伸手擋在嘴邊,說道:“姐姐,你且寬心,我跟這姜狗賊其實不是一夥的,貌合神離,假充兄弟,我其實忍辱負重多年,等待一擊斃命的良機。”
女子哽咽顫聲道:“你騙人,姜尚真是落魄山首席供奉,你叫崔東山,是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宗主,我聽說過的……”
“原來姐姐知道我叫東山啊。”
崔東山嘿了一聲,伸出手去。侍女從袖中摸出那張符籙,乖乖遞給他,崔東山拎著那張能夠讓修士在金丹八轉之時、受仙人接引遊覽紫府絳闕的符籙,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抬起胳膊,說了句筆墨伺候。女修愕然,隨即手忙腳亂幫著遞筆鋪紙研磨,崔東山疾筆如飛,書寫了一篇道訣,輕輕吹拂一下墨汁,笑呵呵遞給她,女子方才偷瞥了幾眼內容,似乎一篇如何使用符籙的詳細註解?
她猶猶豫豫,壯起膽子伸手去接張紙,不料白衣少年往回一抽,她愣在當場。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姐姐唉,咱們誰跟誰,就都別裝了吧,我是先生的學生,你是他的暗樁,論關係攀親戚,我們姐弟其實是從泥瓶巷走出的一路人吶。”
她一臉茫然。
崔東山站起身,笑著將那張紙遞過去,“收下吧,不燙手,辛苦姐姐了,就當是提前預支的一份報酬好了。”
劉老成內心悚然。這個不起眼的門房侍女,竟然是顧璨這個小王八蛋安排進來的?怎麼可能,自己購買這處花神廟附近宅子,只是臨時起意,不對,顧璨真正盯上的,是自己那位沒見過幾次面的道上朋友?歸根結底,顧璨還是針對自己而來?!
一位儒衫青年從拐角處現身,走來這邊,對那門房女子說道:“你立即離開這裡,回頭我會幫你換個身份。”
後者毫不猶豫點點頭,默然離開這條街道。
崔東山驚訝道:“怎麼做到的?”
顧璨神色平靜道:“廣撒網,碰運氣。只要耐心足夠好,鋪墊足夠多,相信總有一二人能用,一二事能成。”
姜尚真笑道:“劉老哥,真正想做掉你的人來了。”
顧璨與劉老成作揖再起身,微笑:“劉島主,後會有期。”
劉老成灑然笑道:“那我們就有緣再會了。”
劉蛻來到門口,說道:“顧璨,你那個學生黃花神好像在找你,就是那個道號烏桕的野修。”
顧璨停下腳步,拱手笑道:“感謝劉道主告知此事。”
劉蛻說道:“一洲道主的紙面身份,你若是想要,只管拿去便是。”
顧璨微笑道:“前輩不必送,晚輩不必搶,該是誰的,自然就會是誰的。強留不成,豪取亦不成。”
劉蛻點頭道:“是我說得差了,回到家鄉,寄信與天謠鄉告知一聲,我就去拜會扶搖宗。”
顧璨說道:“晚輩恭候大駕。”
落魄山的山門口,青衣小童坐在竹椅上,神采奕奕,與旁邊的年輕道士說道:“老廚子說了,明兒我們就要可以出門遊歷。”
仙尉趕忙側過身,雙手抱拳,“預祝景清道友遊歷順利,跟小米粒一起喝好玩好。”
陳靈均大手一揮,“必須的。”
他隨即嘿嘿笑道:“再告訴你一個消息,鍾大哥也要跟我們一起走江湖。”
仙尉目瞪口呆。鍾大哥不在落魄山,豈不是就沒有了主心骨,他們以後想吃夜宵怎麼辦?
陳靈均笑哈哈,“小米粒已經跟笨暖樹、還有老廚子都商量好了,就算鍾倩不在山中,保證你們的宵夜,頓頓有!”
仙尉微笑道:“落魄山有這麼一位護山供奉,真是幸運。”
陳靈均丟給了一串鑰匙給道士,語重心長道:“仙尉,我不在山中,你也別覺寂寞,我從老廚子書樓裡邊偷了些書,一大麻袋呢,都放在我屋子裡邊,鑰匙給你了,自己開門去看便是,百來本呢,肯定夠看的。回頭老廚子發現少了書,跳腳罵人,找那偷書賊,你跟大風兄弟也不怕,都推到我頭上好了,只管將我揭發了,說不定哥幾個當晚還能混頓豐盛些的宵夜。”
仙尉接過那串鑰匙,輕輕放入袖中,抱拳致謝連連。卻被青衣小童埋怨一句自家兄弟,總扯些虛頭巴腦的,不大氣了。
陳靈均突然提醒道:“仙尉,小米粒讓我別事先告訴你們的,說要讓暖樹明晚臨時通知你們去老廚子那邊,打算給你們一個驚喜的,你可別說漏了嘴啊。仙尉啊,你如今也是當師父的人了,做事要更加穩重,曉不得,說話要謹慎,知不道?”
仙尉使勁點頭。
陳靈均將信將疑,“我可不想被笨暖樹埋怨,仙尉道長,你發個誓。”
仙尉雙指併攏,指尖朝天,就要當場發個誓。
陳靈均大笑不已,還真要傻乎乎發誓啊,咱哥倆誰跟誰呢,青衣小童抬起手掌,年輕道士恍然,與之輕輕擊掌。
一輪驕陽在天心。
一艘巨大到無法形容的柏舟,緩緩駛過浩瀚無垠的太虛。
柏舟漾起的一陣陣漣漪,卻是淹沒無數星辰的大道浪潮。
相傳至聖先師親自刪選編訂詩歌,於是後世便有了詩三百思無邪的說法,其中就有一篇佚名的《柏舟》。
國師府,滿身酒氣的陳平安揉著眉心,確實是喝多了,用以休息的那間屋子已經讓給了杜俞,他只好去書房打個盹,眯一會兒。
迷迷糊糊之間,陳平安發現自己莫名其妙來到一處宛如接天觸地的金色大門之前,門上篆刻著無數古老的文字、圖案,站在原地揣摩許久,陳平安始終不解深意,猶豫再三,陳平安還是施展法相,向那大門輕輕推了一下,推不開,一尊法相後退,然後雙拳重重砸在門上,無比寂寥空曠的天地間頓時響起洪鐘大呂一般的聲音,大門依舊紋絲不動,在那之後,陳平安手段盡出,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甚至用上了所有的本命飛劍,這道接天地通的壯觀大門,始終報之以巋然不動。
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氣喘吁吁,雙手叉腰,指了指大門,罵罵咧咧,“大師兄,別逼我罵人啊。”
那支當年不知何時別在少年髮髻間玉簪子,這一刻,也不知何時從青衫劍客的髮髻間離去。
大門隨之緩緩打開。
但是明顯依舊存在著一道無形的屏障,好像是提醒門外的陳平安,只是給你看一眼而已。
想要真正入主其中,猶需一把另外的鑰匙。
陳平安猛然抬頭,只是看了一眼裡邊的景象,便背脊發涼,只是怔了瞬間,便大聲怒喝道:“關門!”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書房,就好好坐在椅子上。人生如夢古今同,一場大夢誰先覺,開門見了新“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