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師兄弟的序和跋(第3頁)
但是她漸漸知道了,爹孃不會回來了,人間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她的。
後來,她莫名其妙學會了呼吸,活了下來,再後來,在那座白事鋪子掙點錢,之後遇到了愛喝酒、自稱海量的師父。
師父說她的爹孃是好人,只是世道太亂了,由不得他們做更多的事情而已。師父還說,你爹孃還願意將所有的食物留給你,有些為人父母的,不是這樣的,他們其實很自私,一輩子只愛自己。比如一路逃難走到了救災的粥鋪那邊,他們不會先想著給孩子喝,也可能得了個饅頭,就會背地裡藏好、偷偷吃掉。
天地人間只在一口井中。
小姑娘眼睛酸酸的,抽了抽鼻子。
她腦袋上多出一隻手,不用猜,是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周首席。
柴蕪輕聲說道:“我沒事。”
姜尚真笑道:“想喝酒就喝,山主追究起來,就說我給你的酒。”
柴蕪到底還是講義氣的,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陳先生,我可以偷偷喝點酒嗎?”
陳平安轉過頭,笑容和煦,開口說道:“隨便喝。皇帝陛下要是生氣了,我替你擔著。”
皇帝宋和也笑著轉頭,“柴蕪,只管喝,在我們大驪境內,你以後喝酒不必花錢,可以賒賬在宋和頭上。”
柴蕪一臉茫然,啊?真的假的,這都行?
即將走上大殿外的臺階,陳平安在此刻好像有意無意放緩了腳步。
皇帝宋和也就順勢停步,深呼吸一口氣,轉身抱拳道:“諸位劍仙!願飲酒者只管痛飲,大驪朝廷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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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東北角,太后居所,庭院深深,綠蔭蔥蘢,南簪要親自接見一位來自處州仙都峰的貴客。
陸神進京覲見太后娘娘,是跟大驪朝廷通報過的,司禮監掌印親自帶領陸神穿過重重大門,步行至此,停步宮外,再由一位太后娘娘的貼身宮女領著陸神跨過宮門。
終於再次見到這位祖師,南簪不可謂不心情複雜,憑藉手釧,南簪已經恢復上輩子的記憶,宛如翻書。
最為鮮明記憶畫面中,那是一座極為高峻寬敞的大堂,鋪有纖塵不染、異常堅硬的潔白地磚,站在最前邊擔任主祀的陸氏家主,陸神,就像一尊背對人間眾生的神靈,那一刻,光陰彷彿是凝固不動的。
南簪心思急轉,驀的跪倒在地,“陸絳拜見祖師。”
南簪泣不成聲,伏地不起,不敢抬頭,哽咽道:“陸絳有負所託,是家族罪人,懇請祖師責罰。”
面對陸絳的跪拜禮,陸神坦然受之,聽過她那番表明心志的言語,陸神等了片刻,輕聲道:“可以起身了。”
南簪猶豫許久,還是乖乖站起身,側過身擦拭眼淚。
陸神突然打了個稽首,“中土陸氏,陸神,見過大驪太后。”
南簪愕然,隨即釋然,然後心中驚喜萬分,終於,終於與中土陸氏徹底劃清界線了!
陸神微笑道:“早就聽聞太后祖籍洪州豫章郡,鍾靈毓秀,大木參天,有機會是要去看看。”
南簪聞言好像吃了一顆天大定心丸,相信從今往後,陸氏祠堂譜牒上邊就再無“陸絳”,世間只有大驪太后娘娘南簪了!
陸神卻是極為熟稔南簪之流的心性,微笑道:“稟太后,就在前不久,我已經主動拜會過落魄山,與陳國師面對面,將誤會解釋清楚了。如今我就在仙都峰隱居,與落魄山可謂近鄰。我未必會去豫章郡遊覽山水,太后也不必非要去仙都峰賞景散心,你我都隨緣。”
言語內容,可謂極為客氣,但是陸神的氣態,眼神,又是何等毫不掩飾的疏離冷漠。
桌旁石凳,鋪有明黃色的墊子,雙方看似平起平坐……南簪聞言,倍感驚悚,立即收斂些許心緒,低眉順眼一句,“曉得了。”
陸神默不作聲,只是一笑置之。南簪便是如坐針氈,直到陸神起身告辭離去,南簪還是魂不守舍,久久心緒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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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在國師府的讀書處,是第三進院落東廂房六間屋子之一。書桌臨窗,一套文房清供,正是家鄉那邊燒造的青瓷,窗戶外邊有種植有紫竹數竿,瀟瀟灑灑,風吹竹葉,桌上的竹影也隨之晃動起來。林守一正在抄書,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偶爾抬頭,天光下射,碧空如洗,竹影婆娑,宛如置身於清涼世界,趕考的讀書人,恰似碧紗籠中人。
這間廂房門口那邊,出現一位眉眼細長的道人,容貌俊美,雌雄難辨。時常在桃樹下徘徊。
名為宋雲間,道號攖寧,自稱跟林守一相同,都是在這座府邸寄人籬下。
宋雲間笑道:“林公子,聽說能不能考中進士,主要看科舉制藝的本事,還要講究座師房師的閱卷口味,但要說能不能一甲三名,得看命,文運多寡,有無祖蔭庇護?”
林守一停筆,擱放在青花纏枝靈芝的三峰筆架上邊,轉頭笑道:“不太清楚。年少時先生有教誨,讀書一事,有志於學正心誠意而已。”
宋雲間恍然道:“原來如此,是我俗了。”
林守一笑道:“我若清高,何必科舉。”
宋雲間疑惑問道:“林公子,恕我矇昧,修道之人,往往記憶力出眾,如果明知大道無望,轉為有志於功名,隨便讀個幾年書,撇開我們大驪王朝不談,去參加小國科舉,想要一份金榜題名,說是探囊取物都不誇張吧?但是願意參加科舉的修士,好像依舊不多?”
林守一解釋道:“早先寶瓶洲風俗,大體上第一等還是修道求仙,第二等書齋治學,三等的功名,末流的武夫。我們大驪王朝之所以被罵作北方蠻子,就在於民風彪悍,崇尚武德,不是馬背上求功名,就是習武練拳。所以譜牒修士考取功名,在山上的口碑不太好,很容易被視為自甘墮落,況且真考中了,當了官,拿著那麼點官俸,難不成是想要充實宦囊?考中了卻不當,身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不是擺設,是要追責的。就算在某個小國當了大官,大貪特貪,中飽私囊,瘦一國而肥自身,也還要是要過觀湖書院這一關,自然還不如直接當個護國真人、皇室供奉來得省心省力。”
昔年的觀湖書院,在當時大驪王朝還偏居一隅的寶瓶洲,可謂是什麼都可以管上一管,尤其是君子賢人,邪祟作亂,仙家枉法,流寇犯案,江湖人士的犯禁……只要落在他們手上,動輒申飭仙府、皇帝國君,禁絕淫祠破山伐廟,也難怪修士將書院賢人比作小國的國君,君子就是強國的皇帝。只說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就碰到了書院賢人周矩?
只不過書院的這種約束,終究都只是“人力”,如石子投湖,漣漪也好,波濤也罷,某地人心和民風習俗,總會水波復平。
宋雲間點點頭,深以為然。
林守一問道:“宋先生是想要引出書簡湖的話題?”
宋雲間點頭道:“我很好奇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才能夠讓國師如此難以切割。”
林守一微笑道:“我要繼續讀書了。”
既然下了逐客令,宋雲間就告辭離去。
捻芯來到這邊之後,她是閒不住的,剛好補上符箐的空缺,這位縫衣人如今跟容魚職務類似,巡視國師府,檢閱各類檔案。
餘時務、蕭形他們幾個被放出來望風一般的“籠中雀”,暫時在二進院子西廂房的一間屋子落腳,允許他們自行查閱某部司的檔案,各有分工。但是陳平安沒有提出任何具體要求。
今天蕭形正在憤憤不平於公孫泠泠的外出,然後她就看到了那個站在捻芯身邊的“許嬌切”。
許嬌切剛剛從桐葉洲來到大驪京城,主公讓她以後進入大驪刑部當差,暫無官身,從底層的濁流胥吏做起。
眼見那粗劣的贗品,竟敢堂而皇之走到自己眼前,蕭形頓時火冒三丈,怒斥道:“賤婢!”
許嬌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記起”這個蕭形是主公以大神通幫忙斬卻的三尸,嗤笑道:“道之渣滓。”
捻芯也沒興趣看倆娘們揪頭髮撓臉,看見攖寧道號典出於陸沉內篇大宗師的宋雲間,站在樹下,伸手摘下一瓣桃花夾在書頁中。
“相信大驪王朝在未來百年之內,一定會成為浩然天下文治武功皆是第一的強國。”
宋雲間一手托起書籍,一手輕輕拍打封面,微笑道:“只要皇帝敢想,國師敢做。”
師兄作序,師弟寫跋,紙為大驪,筆名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