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人間劍氣近矣


  一座常年雲霧繚繞的大山,周邊土民都說山裡有神仙。

  陳平安和寧姚在山腳附近落腳,見那山頂有位古貌道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邊,正在吐納煉氣,道人境界不高,尚未結丹,但是道氣不淺,竟是能夠影響到一地山水的氣運流轉。

  陳平安收回視線,難免有些感慨,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何人無事宴坐空山?好個無事真神仙。

  他們也不去打攪那位棲真隱者的清修,各自捏了一記法訣,縮地脈至黃泥坂渡,跨山越水如摺紙。

  好不容易單獨相處了。可以暫時不管天不管地,不用去管山上的恩怨,不必管人間的大勢。

  所以陳平安與寧姚並肩走在仙家渡口,他還是施展了一層障眼法,青衫挎刀,意態閒適。

  身材修長是真,至於能否算得上玉樹臨風,估計得看在不在落魄山。

  至於寧姚,還是寧姚。身穿一件翠綠長袍,背劍。

  浩然天下這邊,清楚寧姚真實容貌的修士,暫時還不多,而且幾乎都在山巔。

  黃泥坂渡口位於大瀆北岸附近,附近的村妝渡,卻在南邊,兩座仙家渡口的名字,都土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村妝渡屬於一個叫漁歌山的仙家門派,道場不大,女修居多,修習水法,所以比較駐顏有術,跟青梅觀相仿,擅長鏡花水月這門營生,不過掙來的錢都是用來周邊的修繕山根水脈,在山上口碑很好。她們覺得村妝渡實在是不好聽,就改名為綠蓑渡,只是山上修士哪裡會認這個,畢竟漁歌山的‘村姑’,與那無敵神拳幫的‘宗師’,當然還有正陽山的劍仙,書簡湖的道德君子,都是早年寶瓶洲的金字招牌。”

  要說如今的光景,自然都被披雲山的夜遊宴搶去了風頭。

  寧姚莞爾一笑,“夠損的。正陽山那邊也樂意,不計較?”

  陳平安憋著壞,一本正經說道:“當年看不慣正陽山劍仙做派的仙府、道場,多了去,我跟劉羨陽上次做客正陽山,多少修士覺得大快人心,等於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這就叫公道自在人心。若是好人能以惡法磨惡人,磨得他們半點脾氣都沒有,旁觀者瞧了,總是痛快的。”

  寧姚說道:“關於那塊界碑?陸沉好像說過一句類似讖語、預言的話?”

  陳平安點頭道:“拭目以待。說句真心話,我比正陽山更希望撤掉那塊碑文。”

  寧姚笑了笑,“你就沒有享清福的命。”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誰說不是呢。”

  上次做客十萬大山,老瞎子聊起寧姚,順便提醒了陳平安一句“為學日增,為道日損。”

  陳平安不笨,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要多學學寧姚,畢竟自古修道都在求真求簡,登山證道之路,山下的十八般武藝傍身,反成累贅,就像一個人的籮筐裡揹著再多的金銀,又有何益。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聽顧璨提了一嘴,他是從柴伯符那邊得來的小道消息,漁歌山主攻水法,其道統發軔,好像跟柳赤誠的那部《截江真經》有些淵源。只是劉志茂不說,柳赤誠自己忘性大,外人就沒辦法去考據了。”

  那柴伯符也真是個妙人。能屈能伸,既能狠也能慫,跌境破境起起落落,家常便飯了。

  就是不知道鄭居中能否憑此觀道,為金丹、元嬰兩境別開一番天地?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座黃泥坂渡,其實歸屬大驪軍方,只不過朝廷找了個臺前的傀儡。類似的地盤,還有很多,只是都不能公開。”

  寧姚訝異道:“大驪王朝豈不是很有錢?”

  陳平安一愣。大驪王朝到底多有錢,陳平安如今也只是有個粗略答案,只是寧姚竟然談“錢”,可能就像當年她在鐵匠鋪子那邊煮藥差不多?

  寧姚笑道:“學你說話。”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崔師兄其實一直想要吃掉寶瓶洲的那個‘山’字。”

  寧姚有些疑惑。陳平安伸手虛點,寫了個“仙”字。寧姚瞭然,山上修道的仙家,被吃掉了“山”,好像也就成了人。

  寧姚問道:“要延續你師兄的想法,而且不單單是山下人管山上人那麼簡單?”

  陳平安搖搖頭,無奈道:“恐怕要比躋身十四境還要難。”

  翻書人能夠真正看懂歷史,已然不易。要想“親筆”寫好歷史,何其難也。

  歷史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永遠處於下游的人,能夠記住幾座上游的山?

  寧姚餘光瞥見陳平安的臉色變化,好奇問道:“樂呵什麼?”

  陳平安忍住笑道:“大驪刑部的三種無事供奉牌,我各自準備了一塊。”

  寧姚問道:“然後?”

  陳平安環顧四周,眯眼笑道:“比如之後在路上碰到不長眼的傢伙,我就拿出三等無事牌,嚇不住他,就換成二等,等到他們搬來救兵,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再拿出頭等無事牌……只是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不過黃泥坂渡屬於大驪王朝邊疆地界,又是大驪邊軍秘密持有,這就意味著此地必然會有一位擁有一塊無事牌的大驪諜子坐鎮幕後。故而陳平安設想的場景,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往南走,過了大瀆,才有可能。

  寧姚的想法和思路,總是異於常人的,問道:“就不怕對方誤會你是大驪刑部官員,在衙門裡邊專門負責頒發無事牌的?”

  陳平安有些吃癟,興許是自己也覺得有趣,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容燦爛,放聲大笑起來。

  寧姚很少看到這樣的陳平安,自從認識他,就很少見到陳平安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聲。

  好像他的人生道路上,這樣那樣的失望都不至於讓他絕望,也不知是真的想要告訴別人,還是用以提醒自己,許多的故事,大大小小的,末尾就兩個字,“還好”。而“還好”的註解,大概就是“希望”。

  於是寧姚也抿嘴笑起來。

  陳平安閒聊起一些沒有寫在遊記上邊的事情,說第二次出遠門,去找她的途中,遊歷期間,曾經聽一個老人在酒桌上邊說過,他這輩子就沒見過一個壞人變好過。

  醉醺醺的少年,在錯愕震驚之餘,偏不信如此。

  老人也不生氣,說那就賭一頓火鍋,誰輸了誰請客。

  寧姚問道:“分出輸贏了嗎?”

  陳平安說道:“不好說。可能宋老哥就只是想要吃頓火鍋,誰請客都一樣。”

  曾幾何時,白天遠遠看著紙鳶,遠遠聽著讀書聲。曾幾何時,高大少年舉著火把進山,大聲喊著草鞋少年的名字。

  東西南北的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的喜怒哀愁,人鬼神仙的貧富窮通,天地間,真有那天經地義的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