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再出山
小陌與謝狗提醒了一句。
原來容魚和符箐看得頭暈目眩,心神沉浸其中不可自拔而渾然不覺,即是山上所謂的“出神”。
貂帽少女故意繞到她們背後,扯開嗓門驀的喊了一聲,嚇得她們打了個激靈,當場魂魄出竅,是為“離魂”。
謝狗伸出雙手,往回一拽,隨手將兩位年輕女子武夫的魂魄歸於木主,笑道:“兩位姐姐,小心些,若是正兒八經的修道之士,這會兒就該縫補道心了,倒也不怕,我會些古法,可以在國師府跳大神,幫你們做法招魂便是了。”
容魚和符箐趕忙收斂紛亂思緒,與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道過謝,她們聯袂告辭離去。
凡俗夫子,無夢的人想要做個美夢,多夢之人想要一夜無夢,都是難事。剛好容魚和符箐就是這兩類人,前者根本不知道夢為何物,後者幾乎每天都會有那稀奇古怪的夢境,醒來也清晰記得,還被符箐一一記錄在冊了。
按照山上的說法,宿緣深,便是緣法。業力重,即是根骨。其實都是此生此身的修道之資。
一朝幡然醒悟,如夢大覺,即見來路,可見去路。或厭世,入山訪仙,僥倖遇見接引上山的仙家緣分,或是次一等,在紅塵萬丈中萬念俱灰,萎靡不振,脫不開纏縛,敲不碎無明殼。
也有那上輩子討債還債皆兩清的有福之人,就會在這輩子得個無病無災的壽終正寢,算是來世上安穩走了一遭。
謝狗轉頭看了眼她們,說道:“兩位姐姐都是有故事的人吶。”
方才她們盯著巨幅地圖收不回神,一個看那大瀆,一個看南邊某地。
小陌點點頭,惋惜道:“其實她們很適合修道,可惜如今已經是金身境武夫,有些晚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成就更高些。如果早些碰到她們,也能按照蒲山雲草堂的路數術武並進。謝狗,你看不出看得出來,她們是不是遠古某司神靈轉身?或是某位大修士的兵解轉世?”
是前者,這副人身的底子就好。是後者,便往往有一兩樁大機緣在“山上”等著她們。
謝狗搖頭道:“都不是。”
小陌便有些奇怪那位崔先生的安排,好似在她們這邊,顯得不夠事功?
謝狗仰頭看著那幅層層疊疊的地圖,“雙重觀想,觀想大驪王朝即人身,我即是大驪王朝。”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難度不小。”
謝狗點頭道:“一般人也碰不了這個瓷。皇帝陛下當然可以,卻不是練氣士。宋續當然也可以,可惜當不上太子殿下。”
何況道力不夠,手段不足,下場就是碰了瓷便碎,容易開頭即結尾。
小陌重說道:“萬事俱備,只等大驪朝廷將公子的國師身份昭告天下了。”
陳平安點頭道:“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是古往今來一個顛簸不破的道理。”
想要與這幅大驪“人和”地圖真正產生交集,還得陳平安拿到那方嶄新國師印的一刻。
就像夜航船一役,吳霜降寧肯將兵家初祖姜赦的萬年道力,最為實在的道果,讓給白帝城鄭居中,他自己選擇“篡位”,吳霜降再算準了盟友之一的陳平安,“奪名”而不會佔據初祖名號,不管是陳平安的自身性格,還是文聖一脈的道統身份,不管是如今的家業還是以後的謀劃,陳平安都不可能轉為兵家修士,更多還是追求天地拘束最小的純粹二字。
篡位再得名的吳霜降,這才造就出那座嶄新武廟,好似平地矗立起一座山嶽,所以很快在青冥天下站穩腳跟。
當然吳霜降是個做事爽利的,佔了天大便宜,也沒有絲毫含糊,他跟歲除宮能給的好處,都給到了陳平安。
一部撰寫旁門飛昇法、用以互參的金字道書。以陳平安現在的境界,竟是無法開卷。
一整座無法用神仙錢估算的歇龍石。
一杆暫時還不知如何開啟、更何談如何煉製、使用的古怪幡子。
二十七張價值連城的青色符紙。有需要時便是有大用,不用之時,看著也是極為賞心悅目的。
五百顆金精銅錢,再加上足足一萬兩千顆穀雨錢。算是解決了陳平安的燃眉之急。
此外小陌拉著碧霄洞主去了一趟歲除宮,還帶回了一件仙兵,說是你家山主知道此物的歸屬。
的的確確,吳霜降和歲除宮,給予了陳平安和落魄山,最大的誠意。
此外還有“分賬”而來的琉璃碎塊。只說張嘉貞將來的祠廟那尊金身,不就有了著落?
至於大驪朝廷官員住持封正一事,陳平安都可以親自主持,不就省去禮部衙署調人外出、戶部掏腰包的一筆差旅費用?
謝狗好奇問道:“山主是什麼時候有這麼個念頭的?”
陳平安說道:“跨入國師府就有了,真正下定決心,還是在桃樹下邊散步的時候。至於這個設想的靈感,還要早一些,當年遊歷北俱蘆洲,勸說好友柳質清用一座金烏宮作為道場,觀看人心,砥礪劍心,洗劍淬劍煉劍。事實證明,這條路確實走得通,柳質清就是憑此躋身的元嬰境劍修。”
好,當年說給別人的一個道理,攏共沒有幾句話,說得輕飄飄,現在道理落到自己頭上了。
當然,柳質清只需要觀道,觀道期間,並不需要影響金烏宮的人心走向。
陳平安這幅飛昇圖想要“落地”,卻是剛剛相反,需要最大程度影響到大驪王朝的方方面面。
想起柳質清和金烏宮,陳平安便試探性說道:“狗子,你有空走一趟北俱蘆洲的金烏宮?看看跟你是不是有些淵源?”
不曾想謝狗說道:“山主忘了?我剛到浩然天下那會兒,第一個洲就是北俱蘆,南下道路上,聽聞那個門派的名字,我就摸過去了。看過幾眼,沒啥淵源,就是當年那顆大日墜地之際,濺出些大道真意的渣滓,觸地後沒有徹底消融,勉強成了一樁仙家緣法,被金烏宮的開山祖師將那塊隕鐵撿了去,誤打誤撞登了山,修成了仙法,就此發跡。”
陳平安說道:“果真如此,淵源不小了。”
金烏宮修士煉氣的立身之本,便是相對罕見、門檻也更高的煉日一途,比那更為廣泛的拜月之流、牽引星辰光輝之術,效果要更加立竿見影。
這條道路,勉強都能算是遠古火陽宮一脈吧,所以謝狗才會覺得那位純陽呂喦,跟她可以算是半個同道。當然,白景的道統,多了去。
只是這些曾經在遠古大地之上橫行一方的道統,便都與那些“道號”的主人一般無二,就此斷絕了,否則如今人間,煉日一道,不至於如此凋零不顯。
謝狗揉了揉貂帽,嘆了口氣,“行吧,以後再走北俱蘆洲,保管神不知鬼不覺,在那金烏宮開山祖師的掛像上邊,偷摸寫篇道訣。金烏宮修士就當是祖師爺‘顯靈’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也行吧。”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小陌小陌,我現在不光是文筆好,寫的那兩冊山水遊記,按照皇宮裡邊一位老先生的說法,完全可以找市井書坊商量如何付梓售賣了,至於一手唯有熟爾的簪花小楷,更是出神入化,容魚瞜一眼就要移不開視線!”
小陌扯了扯嘴角,“你開心就好。”
謝狗立即轉移話題,笑道:“難怪山主先前在小朝會,不願意大驪銷燬崔瀺的那方舊國師印。”
陳平安點頭道:“我需要將兩方新舊國師印,都大煉為嶄新本命物。”
用以最鮮明對比、最直觀感受新舊大驪王朝的“人身”之氣血、筋骨變化。
騙得過大驪皇帝,滿朝文武的觀感,甚至騙得過老百姓,一座寶瓶洲……陳平安總騙不過自己的道心,矇蔽不了大驪王朝的國運起伏。
入山修道,成為正式譜牒修士,之所以都需要在祖師堂舉辦典禮,金玉譜牒錄名,就在於自身命理跟仙府道場有了一線牽引。道士需要授籙亦然,還有山上手段的“請神上身”或是“出馬”,此外市井坊間的志怪書,總喜歡說一句位列仙班名登綠籍,其實也是差不多的在內道理。
如果僥倖成了,就是一幅用以證道的飛昇圖,也算是陳平安吹牛打過了個草稿。
可如果不成,就要被大驪王朝的國運所掛礙、拖累,可就不單單是什麼雞肋了。類似蛟龍之屬的水裔精怪,只在註定無法走水,以及死活無法打破瓶頸的前提下,才會選擇與某個朝廷國祚掛鉤,一旦國祚斷絕,就要遭受大道反噬,刀兵劫如影隨形。
小陌有感而發,“到底還是一把雙刃劍。”
陳平安笑道:“世間多少聰明絕頂的仙人,窮盡心力物力財力道力,始終無法證道飛昇?”
謝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是啊是啊,難吶難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