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天五人五

 劉羨陽開始為陳平安傳授那門祖傳的“夢遊”劍術,無所謂謝狗在場。

 陳平安問題極多,劉羨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謝狗也不打攪他們的傳道聞道,坐在旁邊打哈欠,躺著翹起二郎腿嗑瓜子,側過身託著腮幫,仍是無聊,趴在地盤上揮動袖子作鳧水狀。

 自家山主多是眉頭緊皺,偶爾舒展幾分,或是低頭沉吟,久而久之,只見面門竅穴,紫氣升騰,耳畔雲霧繚繞,顯化出座座袖珍異常的仙家宮闕,雙鼻噴湧真氣如長蛇垂掛,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時間霞光照徹滿室,蒲團四周漣漪陣陣,如水文漾開,抑或是雙指併攏,指指點點,凝練至極的寸餘劍光流轉不息……謝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萬分,才曉得,原來修道如此辛苦。

 光陰流逝無覺知,貂帽少女掐著點,該吃宵夜了,看了眼劉羨陽,他輕輕搖頭,擺擺手。

 謝狗不忘拱手致謝,畢竟是旁聽人家傳道一番,劉羨陽只是點點頭,不放在心上。

 謝狗躡手躡腳走出屋子,伸了個懶腰,施展縮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靈峰那邊,剛好瞧見叼著牙籤的一夥人結伴晃盪過來。

 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憤憤不平,鍾第一,溫宗師,你們幾個怎麼沒臉沒皮的。等到進了院子,上了桌,一個個餓死鬼投胎,下筷如飛,只有朱斂躺在藤椅那邊搖著蒲扇。酒足飯飽,謝狗捻著牙籤剔起了牙,跟他們幾個一起走出院門,打了個飽嗝,埋怨起鍾第一今兒點菜,有失水準。鍾倩虛心接受,叼著牙籤,抱拳搖晃,說自己必須知恥而後勇。

 謝狗略作思量,便領著他去了一棟相對僻靜的私宅,找那姜赦。

 鍾倩一開始不樂意,說自己要回去睡覺了,明兒還要早起,準點吃早餐呢。

 謝狗只是讓他跟著,恁多廢話,娘們唧唧的。你這副金身境體魄,也太潦草了點。

 一路上跟著貂帽少女,鍾倩如墜雲霧,不曉得謝次席說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麼境界,聽說是裴錢家裡來串門的親戚,猜是那遠遊境,總不可能是山巔境吧?鍾倩好歹是那蓮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巔境宗師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顯得如何罷了。陳山主,裴錢,老廚子,大風兄……溫老弟確實吃得苦,聽說下山之前,是有機會躋身山巔境的。

 鍾倩終於見著了姜赦,正在院中納涼,身材魁梧,氣勢驚人。在家鄉,碰到這種人,繞著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鍾倩,猜出謝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說老子不教廢物。

 鍾倩倒是真心無所謂,嬉皮笑臉的,毫不生氣。我是廢物還需要前輩你提醒?客套了啊。

 謝狗本想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個飽嗝,便直接與五言說道:“你聽聽,是人話嗎?”

 五言拿著一把紈扇,神色溫柔,勸說一句,“就當練練手好了。”

 姜赦皺眉不已,依舊不太情願。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送給鍾倩一顆定心丸,“別怵他,是咱們山主的手下敗將,輸得慘了,已經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還跌了個大境界。”

 鍾倩點點頭,大致有數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巔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聲,緩緩起身。

 僅憑直覺,鍾倩一退再退,卻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種退避,而是瞬間起拳架,凝拳罡,壯拳意,動殺心!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在家鄉那邊江湖上,鍾倩從不主動惹事,誰來惹他,倒也簡單,他便殺誰。

 姜赦咦了一聲,“倒是小覷你了。可如果技止於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許興致,揉了揉手腕,“無名小卒,容你先報上名號。再讓你明白一件事,距離真正意義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鍾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蓮藕福地武夫,你家鍾爺爺在此……”

 謝狗坐在五言身邊,嘖嘖稱奇,人不可貌相,咱們這位鍾第一,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誇我是罵我、罵我就是誇我的心態,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鍾倩驀的眼前一花,整個人騰空而起,身體瞬間彎曲如蝦,背部撞在一堵無形牆壁上,全身骨骼響起一串爆竹聲響,眼珠子瞬間佈滿血絲,腦袋傾斜,便有鮮血從耳孔內滴落在地,鍾倩悶哼一聲,喉結微動,將那一口大淤血連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費了,這可是老子用臉皮換來的。

 姜赦站在鍾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負後,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來。”

 地面震動,揚起一陣塵土,鍾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煙,路線數次轉折,依舊是被姜赦抬手一拍在額頭,打得鍾倩當場雙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腦門上似的,嗡嗡作響,滿臉血汙,鍾倩使出全身氣力,艱難抬起雙手,握拳,搖晃幾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氣笑道:“鍾爺爺是吧,你老人家才夾了一筷子的一碟開胃菜,就跟我說飽了?!”

 鍾倩嘔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前撲,只得雙手撐地,晃了晃腦袋,跟喝了好幾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開,疑惑道:“怎麼當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親兒子?”

 五言趕緊咳嗽一聲。那位落寶灘碧霄道友是什麼牛脾氣,你不清楚?

 謝狗默默記下,以後自己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碧霄道友,便將姜赦這句話搬出來擋災。

 鍾倩一個翻轉,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跡,只覺得散架了,有氣無力道:“鍾爺爺技不如人,認輸便是……”鍾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出一記驢打滾,方才擱放腦袋的地方出現了一隻腳,腳下一個坑。

 鍾倩與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謝次席,不過是今晚點菜失了水準,多大仇多大怨,不至於害我性命吧?!”

 謝狗伸手拍在臉上,無奈道:“就這樣吧。反正我仁至義盡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機會,以後別怨我不講義氣。”

 鍾倩坐在地上,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嘗試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條遊絲的純粹真氣,不成。

 姜赦輕輕跺腳,鍾倩漂浮空中,姜赦來到他身邊,伸手抓住肩頭,輕輕一抖,又是一陣骨骼震動不已。姜赦這一手,就像那趕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條蛇的七寸,再驟然一抖,蛇便老實了。鍾倩癱軟在地,卻是瞪大眼睛,鍾爺爺我怎麼還覺著氣血暢通、神清氣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鍾爺爺,躺地上享福吶?”

 鍾倩笑容燦爛,抱拳致謝,“鍾倩謝過前輩喂拳。”

 姜赦問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師,我這拳法比之如何?”

 鍾倩說道:“晚輩眼拙,境界太低,想來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揮揮手。

 鍾倩呲牙咧嘴著一瘸一拐,蹣跚離去。

 沒過多久,門口那邊出現一個老人,謝狗立即笑道:“徐大俠!”

 姜赦看了眼道侶,婦人便去拿酒。

 徐遠霞笑著解釋道:“睡不著,乾脆散步賞月,不小心就走到了這邊。怎麼回事,動靜不小。”

 自從被綁架來此,徐遠霞就在山中暫住。

 青山綠水,白紙黑字,總是那麼駐顏有術。

 不知羨煞古往今來多少聽不得遲暮二字的英雄,見不得一絲白髮的美人。

 姜赦,徐遠霞,年齡差了一萬多年的兩個男人,就是這般一見投緣,不講道理。

 在朱斂那邊,因為姜赦到底是知曉他的根腳,所以哪怕再順眼,攀談言語,終究還是有所保留。唯獨在這個自稱少年邊軍武卒出身、青壯時闖蕩江湖、年紀大了便回鄉開了一座武館、近些年在編撰一本山水遊記的徐遠霞,讓姜赦倍感投緣,十分聊得來。

 姜赦在這個“老人”這邊,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卻不覺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氣,還是東拉西扯的閒聊言語,以及徐遠霞的人生經歷,都實在是太對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話道:“徐老弟當年何等豪傑,活著離開戰場,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斬妖除魔,又是何等瀟灑,與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罷了,當初怎麼認了陳平安這麼個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

 徐遠霞大笑不已,“誰說不是呢。”

 從扶搖麓道場那邊悄悄趕來,站在宅子門外,陳平安停步片刻,沒有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