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寓言

姜赦只是眼睜睜看著吳霜降提筆編寫史書,好像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既然選擇讓吳霜降寫史,就等於陳平安主動讓出了“名”給吳霜降。

這篇“史載”如何如何,別說是官家正史,內容簡直比野史還野了。

姜赦搖頭笑道:“怎麼當的隱官,如此膽小怕事,怕那‘貪天之功為己有’的嫌疑?還是怕擔因果,不敢攪和到青冥天下的大亂之世?”

姜赦自說自話,“如此說來,倒也能夠理解幾分,導致一座天下陷入亂世的罪魁禍首,位、名、實三者當中,就數空有其名的陳平安,最為吃虧。”

吳霜降笑道:“我猜天上也有一篇名副其實的野史,是人間陳平安陣斬姜赦,篡位兼奪名,期間天外周密棋差一著,殺人不成反成盟友,助力頗多?”

陳平安嘿了一聲,倒是沒有否認。

姜赦愕然,如今讀書人心真是髒!

吳霜降說道:“陳隱官,你可以隨便開價了。”

今日一戰,“憑空”多出兩把本命飛劍,再加上他贈送的四把仿劍。

作為劍修,相信煉劍一事,陳平安有的煉了。

姜赦突然問道:“就不好奇,為何我會放棄……垂死掙扎?”

陳平安說道:“我不問,到了夜航船,你也要主動解釋,到時候只會更丟臉,都未必有人肯聽一句半句的,豈不是倒灶。”

姜赦頓時吃癟不已。

身為長輩,說你幾句,怎麼還記上仇了。

姜赦自言自語道:“你們三個若是實力弱了,死即死,輸即輸,逃即逃,結局該如何就如何。”

“同樣,你們憑本事,贏得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我落得現在這般處境,一無所有,不人不鬼,非神非仙,我當然認。”

說到這裡,姜赦神采奕奕,“除了未能以兩種圓滿姿態,掂量掂量鄭居中一句‘你死我活’的真偽,實屬遺憾。其餘的,都很痛快。當然,諸多大道的無形壓制,實在是惱人至極,姜某人未能恢復巔峰修為,卻也在你們算計之內。兵家詭道也,理當如此。”

“我這趟出山,先前撂下的豪言壯語,絕非假話,故意誆你一個年輕後輩。只不過我還有一條路想走,前提是明知第一條路走不通。你們只有成功攔路,劫道之後,才有我們現在的對話。”

姜赦看了眼吳霜降,再看了眼姜尚真,說道:“大丈夫恰逢其會,在其位,容不得兒女情長,不是全不在乎,一味鐵石心腸。這要比後世廟堂官場的爾虞我詐,山上仙府山下世族的聯姻,光明磊落得多。”

“既然如此,要麼由姜某人殺氣騰騰,親手翻開新篇第一頁。要麼就讓姜赦的名字,在舊篇寫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結尾。或是舊人殺新人,證明今不如古,或是新人斬舊人……”

姜赦最後好像為自己蓋棺定論,“勝負跟生死,都是自找的。”

崔東山點點頭。

無此心性,無此氣魄,姜赦就不是姜赦了。

大概這就是老話所說的虎死不倒架。

姜尚真嘆息一聲。

不愧是兵家初祖,說話就是有氣勢,明明語氣平淡,跟拉家常似的,旁人聽著就是會動心。

這要是能夠被自己照搬、化用在情場,豈不是所向披靡,哪家仙子俠女,能夠匹敵?

姜赦斜眼姜尚真,“你這傢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枉費我先前高看你一眼。”

姜尚真滿臉無奈,總揪著我不放是吧?

“但是你們也別高興太早。”

姜赦雙手握拳撐在膝上,“想象一下,更換位置,你們若是那坐鎮遠古天庭的神祇之一,眼見那些蜂擁而至的煉氣士,多如蝗群,密若蟻簇,身為神靈,作何感想?”

吳霜降一抖袖子,幻化出姜赦所描繪的景象,眾人恍若置身於遠古天庭大門,在天看地。

只見地上的生靈,全都聚攏在四個方位,開始登天。其中除了兩座飛昇臺,猶有無數道士聯袂飛昇。

廣袤大地之上,如同鋪就出璀璨星河,竟是要比天上的更為耀眼奪目,宛如道號“人間”的道士的一顆粹然道心。

在無數“巫”的帶領下,建造高臺,點燃篝火,只是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娛神酬神,祈求天的施捨和寬宥,而是祈求人間眾生的。一處處火光先後點亮,古老的語言依次響起,大火燎原,接連成片,片片銜接,就出現了一條條蜿蜒火龍。

姜尚真心神搖曳,喃喃道:“人間怎麼可能同時出現這麼多的自我……犧牲?”

崔東山解答道:“因為我們不曾生活在那段苦難歲月裡,我們也不曾經過萬餘年全然自己做主的理所當然。有過人心舒展、自然生髮的一萬年光陰,人間世道變了,有好有壞,就像白景說現在的道士,笑也不真笑,哭也不真哭,她的言外之意,便是我們道心複雜得我不是我了。就像姜赦會覺得現在的道士,算計人心一事,是要遠遠比萬年之前厲害的,竟然可以如此既彎繞,且精準。”

只說桐葉洲陸沉一役,當然有太平山老天君和玉圭宗荀淵這樣的老人,也有姜尚真這種“中年人”,但是更多捨生忘死的,還是年輕人。

興許萬年之前的人間,還是一位心思單純的少年吧。

姜赦看了眼打造出幾個瓷人的崔東山,笑道:“創造人族之初,神靈並非沒有自己的考慮,所以精心設置了幾道關隘,防止這些螻蟻在人間坐大,貪心不足,覬覦更多。”

“比如,追求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

“人間塵土一般的螻蟻,竟敢妄圖躋身神殿。”

“如何汲取人間最多的精粹香火,讓神靈的無垢金身趨於永恆,又能夠保證這些香火之源乖乖聽話,地上的人,就要永遠面對一件事物,‘道’的未知和‘心’的恐懼。”

天威浩蕩,神靈赫赫,不可揣測,不可捉摸。

在“巫”的帶領下,人間眾生伏地不起,祈求天上的寬恕,渴望恩賜,避免責罰。

心生恐怖,畏懼萬分,不敢有任何違逆之心。

“既然恐懼來自未知。那麼知道了,便覺平常。接下來,就不會認命,反而要生出不甘和叛逆心,就會有各種試探,想要知道種種邊界在何處,這就是人性。”

人族的身軀,是香火的承載之物。人心的痛苦,是虔誠的源頭之水。

神靈自然不會讓人族尋見痛苦的源頭,人間初始,大地之上,忙於生存,忙於私慾,忙於犯錯,忙於內鬥。

人性是一碗渾水。可正因為渾濁了,便有了生氣。

神性是一碗清水,神靈和神位只是那隻裝水的碗。

南嶽山君範峻茂,當她這位神道轉世,遇見持劍者降臨人間,範峻茂當時可有任何反抗之心?沒有,心甘情願,引頸就戮。

姜赦說道:“毫無徵兆的無妄天災,大地之上的諸多禍殃,肉身的不斷腐朽和各種疾病,妖族在內一眾食肉者生靈的橫行無忌,都讓人族在最大的恐懼之外,生出了一種最多的情感,終於有一天,它壓倒了痛苦。”

崔東山說道:“是憤怒。”

姜赦笑道:“鄭先生身上,好像就沒有‘憤怒’這種情感。”

崔瀺當然很厲害,跟鄭居中很像,但是姜赦絕對不會覺得那頭繡虎身上,沒有“人味”。

正因為姜赦能夠從崔瀺身上,感受到一種無言的極大的憤怒。

這種巨大的沉默的憤怒,讓崔瀺如同一輪放置在人間的烈日。

只是崔瀺太驕傲了,從來不屑訴諸於口,從來不想被人理解。

鄭居中則不然。

如果不是極為清楚三教祖師和小夫子的道,絕不會讓人間重蹈覆轍。

姜赦都要誤以為鄭居中是那尊至高神靈的一部分天道再現。

姜赦的這種錯覺,其實白玉京餘鬥身上也有一定程度體現。

鄭居中的智慧,餘斗的理性。

說一尊神靈如何人性飽滿,褒貶不一。

但是說一位煉氣士,修道修得毫無人性,肯定是在罵人。

陳平安說道:“在恐懼、憤怒、慾望等等,在它們之前,或者說之下,人性真正的底色,可能是飢餓。”

鄭居中輕輕點頭。

“為了防止我們的僭越,越來越‘非人類神’,遠古神靈設置了幾道關隘。”

姜赦說道:“第一,人族誕生之初,既有求生的人性,卻有暗藏一種求死的本心。不必細究,放眼人間,隨處可見。放縱種種慾望,不知節制,口舌之慾,暴飲暴食,男女歡好,索求無度,諸多此類,不知保全精神,空耗心力。七情六慾氾濫,不啻刀山火海,煎熬人壽。人性暗中存有求死之心,就可以限制大地人間的高度。”

崔東山說道:“修道之人,講求清心寡慾,遠離紅塵,不涉俗世,追求本來面目,認得真正自我,向內求,往天上走。總而言之,修道一事,就是違揹人性的。‘修道之士,已然非人’,一語中的。但就是對這一天大難題的最好解答。”

“第二,‘生即赴死’的身軀皮囊體魄,決定了人身壽命的長短。人族陽壽短,體魄脆弱,就變得可控,可能性就小。”

“可若是人族過於孱弱,只能隨隨便便淪為地上妖族果腹的食物,就會導致香火稀少,人族的存在就沒有意義。對神靈而言,這是個不小的悖論。所以武道,其實要比術法神通更早給予人間。但是金身境,就是瓶頸,不會給予人族更多。”

武道金身境之上,便是遠遊境,人身能夠如鳥雀御風“羽化”。

因為人族御風,擅自離開大地,被神靈視為一種僭越。

姜尚真好奇問道:“為何從來不會犯錯的神靈,會改變主意?”

如果人族一直受限制於有限的武道,卻無神通術法。哪有後來的登天一役?

崔東山說道:“周首席不就擁有一座財源廣進的雲窟福地?”

姜尚真疑惑道:“有是有,可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鄭居中解釋得更加詳細,“當你擁有一座下等品秩的福地,就想要將它提升為中等福地,成了中等福地,就又想要成為上等,有了上等福地,更想要洞天福地相銜接,天地接壤的格局了,便想造就出一座大道完備、自行循環的小千世界,最後就想要三千小千世界,成就一座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