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逍遙遊
魏檗揀選了一條相對香客少的幽靜山路,途徑一座小祠廟,香火瞧著卻是不差,廟外有一棵老桂樹,幹粗如鬥,枝葉繁茂異常,蔭覆畝許,此時便有一大批滑竿的挑夫在此歇腳,或手拎水壺,啃著乾糧,或扎堆閒聊,其中有年近花甲的老人,約莫是本地出身,正在說那落魄山的陳平安,早年泥瓶巷的光景如何如何,小時候又是如何不招待見,虧得他家出手救濟,苦命孩子才過了某年的難熬年關……便有旁人調侃,怎麼不見那位成了神仙老爺的陳山主報......鄭居中答道:“沒什麼忌口,只怕吃不飽。”
劉饗便不再多問。
陸神誤以為劉饗所謂“褫奪”,是說鄭居中跟陳平安聯手“劫道”劍修黃鎮,就沒有多想。
一步縮地至山門地界,緩步走出牌坊,鄭居中說道:“你接下來去披雲山那邊隨便謀個差事。如果魏神君不肯收你,就去跳魚山花影峰當個雜役。提醒一句,不要想著去舊道場,那處渡口遺址已經與你無關,只需靜待有緣人,入主其中,屆時你才算真正脫劫。”
周乎點點頭,說了句方言,“奴婢省的。”
先前她在山腳,鄭居中在山頂,她還敢造次一二。
這會兒與鄭居中真正面對面了,周乎卻是噤若寒蟬,再無興師問罪的心氣。
鄭居中說道:“好自為之。”
周乎點點頭。
落魄山的第一位外門雜役弟子,正是化外天魔的的白髮童子,首任編譜官,“箜篌”。
第二位則是道號銀鹿,昔年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如今改名為曾錯。
周乎若是不去披雲山當差,而是去跳魚山落腳,那她就是落魄山歷史上的第三位雜役弟子了。
周乎問道:“鄭先生這是要回白帝城閉關了?”
鄭居中已經徑直離開,不知去往何處。
閒來無事,實在發悶,陳靈均便摔著袖子,從後山那邊晃盪下山去了,主動拜訪披雲山。
青衣小童掐訣馭起一團水氣,冉冉升空,隱匿了蹤跡,飄向北嶽,在僻靜處落下雲頭,散了雲霧,飄然在地,慢悠悠走到了山門口,青衣小童雙手叉腰,不錯不錯,山頭不矮,熱熱鬧鬧的。魏夜遊這些年愈發年景闊綽了。
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既有達官顯貴的親眷,世族公卿子弟,也有那些家境貧寒、徒步走了幾百里路的老人,不光是凡夫俗子登山敬香,還有許多修道之人,亦是來此虔誠求仙緣,或是拜山頭,老話說禮多人不怪,放之四海而皆準。
五嶽不是門禁森嚴、閒人止步的仙府,所以除了舉辦夜遊宴,披雲山在山腳是不會設置“門房”的。
陳靈均抬頭看向一處,自顧自笑了起來。
是那披雲山的竹林,跟魏山君的讀書處一樣,都是禁地,無亭無屋,不臺不欄,棄之山野間,冬春出筍時不許人入看,即便是身為竹林主人的魏檗,也不輕易涉足,聽之任之自然生髮而已。
前些年,倒是有個手持綠竹杖的黑衣小姑娘,經常獨自來這邊遊玩,她也不用仙家御風手段,只是徒步登山,進了山,專門揀選僻靜小路,東躲西藏似的,在那樹後探頭探腦,左右張望,驀然一個箭步衝向下處隱匿地點……小姑娘只差沒有在額頭寫“蟊賊”兩個大字了,次次直奔竹林……
起先得知此事的禮制司的神女,巡遊司的仙家胥吏,由於職責所在,當然緊張萬分,好在很快從魏山君那邊得了一道敕令,讓他們假裝不知即可。所以每次小姑娘登山,他們既不好現身攔路,又不敢出聲呵斥,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膽大包天的落魄山客人,進了竹林。
怕就怕小姑娘走出竹林的時候,已經肩扛幾根竹竿,大搖大擺扛著下山去。
攔還是不攔?攔了還有意義嗎?魏山君是說了不必管,可真“遭賊”了,到頭來誰吃掛落?
“嘖嘖,稀客。”
施展了障眼法、作儒雅書生裝束的魏檗說道:“景清老祖不留在山中待客,來這裡作甚?”
陳靈均沒好氣道:“幹嘛,還沒登門呢,就開始趕客啦。魏兄,傷感情了啊。還景清老祖,你噁心誰吶。”
魏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笑眯眯道:“怎麼跟我說話呢。嗯?”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解釋道:“這不是怕有我在場,鄭世侄言行拘束嘛。”
魏檗說道:“鄭先生已經離開落魄山了。”
陳靈均埋怨道:“老廚子不老道,說好了讓他再三挽留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魏檗問道:“怎就不老道了?”
陳靈均解釋道:“若是我來開口挽留,鄭世侄不曉得我在落魄山的分量,多半面子上抹不開,
生怕麻煩我。我一個長輩,總不好與他個晚輩,說自己在山主老爺那邊如何心腹,在山中如何有排面。老廚子是路人皆知的落魄山大管家,由他一而再再而三開口留客,鄭世侄就可以婉拒一二回,再順水推舟留在山中住下,回去定要說道說道老廚子……算了算了,大不了以後濁流兄弟再上山,我見面就先自罰三碗。”
魏檗笑道:“你還真認了這個世侄啊。”
陳靈均怒道:“不然呢?發跡了便不認窮親戚麼,算什麼英雄好漢,啊?!”
魏檗伸手按住狗頭,說道:“嗓門這麼大,確是英雄好漢,對吧?”
陳靈均頓時氣餒。
周乎緊隨其後,來到披雲山這邊。
魏檗點點頭,以心聲笑道:“美徵道友,可以隨便遊覽北嶽地界。”
周乎還禮,找了個蹩腳理由,道:“太久沒有走路了,來這邊散散心。”
雖說鄭居中讓她來此謀一份差事,領份俸祿,估計也就是她開個口和魏神君點個頭的事情,但是她實在難以啟齒。一位合道失敗的飛昇境修士,與那始終找不到一條大道的飛昇境,一個天一個地。
陳靈均誤以為她是披雲山某司署神女,也沒啥興趣攀交情。
他不清楚周乎的根腳,周乎卻是極為熟悉這位青衣小童,從不好好走路,上山下山都喜歡甩著兩隻大袖子。裴錢在山中,他就喜歡去灰濛山找那雲子侃大山,裴錢不在,他就多陪小米粒巡山幾趟。
魏檗帶著他們倆一起遊山。
天邊的火燒雲,好似是一位對鏡自憐的神女,開始梳妝打扮、往臉上塗抹胭脂了。
一起坐在山門口的竹椅上,馬上就要收工了,小米粒輕聲喊道:“仙尉仙尉,道長道長。”
仙尉收起書籍,揉了揉眼睛,“嗯?”
小米粒雙手拎住椅把手,連人帶竹椅一起挪向仙尉,然後張開嘴巴,作搖頭晃腦狀。
仙尉心領神會,笑道:“拉二胡還是唱道情?”
小米粒不假思索,“就唱你家鄉那邊的八仙過海,真是書上說的餘音繞樑,百聽不厭嘞。”
仙尉道長,唱那道情,可好看了。
仙尉會心笑道:“行的。”
站起身,仙尉輕輕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
不等年輕道士出聲,小米粒就已經無聲拍掌。
仙尉閉上眼睛,面帶笑意,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抖了抖袖子,抬起手,雙指併攏,輕輕晃動,唱那黃粱夢,倒騎毛驢,煙霞溟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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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婆娑洲,龍象劍宗。
陸芝走出用以閉關的幽靜洞府,伸手遮在眉間,看了看天光,明明是日落西山的時分,她卻覺得有幾分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