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璀璨(第2頁)

  不對,除了曹慈,還有那個周密!

  陳平安在這一刻恍然大悟,狗日的馬苦玄,什麼時候這麼有腦子了?!那個在城頭現身之初的周密,分明就是對陳平安的暗示。

  故而那周密,一開始就是個花架子,嚇唬人的而已,估計當時手段並不高明到哪裡去。但是等到馬苦玄在某一刻施展觀想神通之後,陳平安始終提防著那個面對面的周密,其實才算被陳平安賦予真實含義,故而直到那一刻,周密才算真正意義上從贗品周密變成了次一等真跡。就像一個名存實亡之人,便終於活了過來。

  某種意義上,這是陳平安的自討苦吃。因為心中怕什麼,就會當真來什麼。

  馬苦玄不動聲色就狠狠坑了陳平安一次,就像一場山水神祇的封正典禮,馬苦玄負責“名與”,著了道的陳平安負責實與,最終便出現了一場正統的封神。

  俗子入廟敬神需要燒香,一般多是點燃三炷香。

  想必馬苦玄的請神降真之道,也是差不多的禮制。

  最好是如此。

  萬一馬苦玄是點燃九炷香什麼的……陳平安就得硬扛這麼長的時間。

  不敢在此長久逗留,那周密不知用上了何種手段,簡直就是陰魂不散。陳平安不等對方追至,勉強換了一口純粹真氣,就立即更換場地,果不其然,陳平安前腳剛走,這方天地下一刻便下了一場暴雨,黃豆大小的雨點,每一顆雨滴皆是劍氣凝聚而成,將大地山川刺成了密密麻麻布滿無數孔洞的篩子。

  馬苦玄嘖嘖稱奇道:“陳清都的劍術,不過半數道行,就這麼誇張了?”

  周密笑問道:“終於後悔了?”

  馬苦玄嗤笑道:“後什麼悔,我這輩子最喜歡啞巴吃黃連。別浪費,有了陳清都的半數劍術,你可以動真格的了。”

  周密微微一笑,手持一劍,一劍連斬數座陳平安心相天地。

  為了阻擋這道劍光,一把用仙兵品秩的夜遊劍,竟是被當場斬斷。

  一件同樣是仙品的鮮紅法袍,也那條被勢不可擋的劍氣撕裂開來。

  站在一處浩渺無垠的太虛境界中,陳平安將兩截斷劍,悉數歸於身後長劍,身上那件法袍雖然破損嚴重,當下尚能自行合攏。

  差點被一劍斬破身軀,一位仙人境練氣士,即便體魄被斬,經過修養,也能恢復如初,卻要實打實折損道行,怕就怕殃及魂魄。

  周密提劍,再落劍光於青冥中。

  當場將一座金色拱橋斬成粉碎。

  陳平安這一手防禦劍術,好像是跟那遊俠許弱偷學而來?

  整座太虛境界都回蕩著劍氣所激起的劇烈聲響。

  陳平安站在一處金色拱橋的碎塊柱頭之上,問道:“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山上的扶乩起壇,請神降真,都需要遵循某種規矩,練氣士雖有種種手段、選取捷徑,能夠儘量減少自身折損,但是練氣士該給的代價,從不落空。

  周密都懶得用心聲提醒了,直接開口道:“不如斬了他,你們再敘舊?”

  馬苦玄跟陳平安,就像兩個村野稚童在那邊玩過家家遊戲,排兵佈陣,泥地對壘,一個說我有十萬兵馬,一個說我有神兵天將。

  你來我往,只要敢想就行了。當然那是一種打嘴架而已。

  但是就像其中一個孩子作弊了,他可以夢想成真,另外一個卻只能是空想而已。

  陳平安跟周密各有問題,馬苦玄卻是答非所問,“你其實猜到了自己陷入了某種境地,被我反客為主,但你只是想了三次,皆被我未卜先知,所以才會次次沒有效果,你再被事不過三的念頭所壓制,之後你就乾脆就連想都不敢再想了。”

  周密嘆息一聲,神色惋惜道:“何必主動給出謎底,橫生枝節,小心功虧一簣。馬苦玄啊馬苦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

  剎那之間,馬苦玄心相天地中的那三座神臺和神像,便轟然倒塌,一如他們家鄉神仙墳那些神像的最終歸宿,塵歸塵土歸土。

  周密微微錯愕,瞬間想到了緣由,大笑一聲,在身形消散之前,由衷讚許道:“陳平安,好手段,先前一語,誠不欺我。”

  原來是陳平安用上了另外一種以劍斬己的手段,在自身心境中,將周密、曹慈與陳清都一併斬卻。

  馬苦玄腳尖一點,同樣踩在一處金色拱橋的柱頭上,蹲著笑問道:“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就為了陪我玩到現在,圖個什麼?”

  陳平安屈膝盤腿坐在拱橋碎塊上邊,道:“用事實證明,先前幾場架,我都是陪你玩玩的。”

  馬苦玄疑惑道:“當真?”

  陳平安冷笑道:“我騙個傻子做什麼?”

  馬苦玄歪著腦袋,怔怔看著那個同齡人。

  此次陳平安受傷如此之重,付出的代價如此之高,連那把長劍都給打斷了,這些可都不是假的。

  馬苦玄開口問道:“真是聽過周密那番話語,你就想明白了首尾?連我請神三人到底誰,當時都能猜到?你當真能夠算到最後一人,是陳清都?”

  陳平安嗤笑一聲,“你還想著‘陳清都’呢?來,試試看。看看是你請出的老大劍仙遞劍更快,還是我斬卻記憶更早?”

  馬苦玄好奇問道:“你該不會是用上了光陰長河逆流的手段吧?”

  陳平安搖頭道:“想過嘗試一二,暫時沒那本事,拖不動你們身軀。何況這種手段,光陰長河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不比現在的代價更小。”

  馬苦玄點頭道:“這才算合情合理。否則就太不講道理了,豈不是高你一境的飛昇境,都被你玩弄鼓掌之間。”

  馬苦玄站起身,說道:“如果我贏了,你自然是萬事皆休。可如果我不小心輸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說看,答不答應,兩說。”

  馬苦玄說道:“馬氏府邸那邊,你覺得該死的就死,給他們個痛快。該活的就活,你也別再纂改記憶、操控人心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馬苦玄笑道:“那我就當你是默認了。”

  下一刻,馬苦玄身形驀然大如無量,直接將一顆遠古星辰攥在手心,朝陳平安那邊狠狠砸去。

  陳平安試了試,亦是如此神通廣大,隨手一揮袖子,就將一片璀璨星河砸向那馬苦玄的法相。

  在這座既在陳平安飛劍籠中雀、更存現於馬苦玄觀想的雙重境界中,雙方各展神通,每一種手段的威勢,俱是匪夷所思的地步。

  無數處原本星辰密佈的戰場,被雙方打成大片空白的遺址。

  虧得都是虛相,否則陰陽家和五行家的大修士,再加上人間欽天監練氣士,估計都要瘋了。

  不過之於外界是假,對於戰場雙方卻是真到不能再真,容不得掉以輕心,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及體魄和道心。

  光陰悠悠流逝,不知過去多久。

  馬苦玄驀然請出一尊陳清都神像。

  陳平安幾乎是本能遞出傾力一劍。

  就將那馬苦玄連同假象一起斬成虛無。

  馬苦玄身形端坐在太虛中,身形化作無數金光,天幕處露出一點光亮,承載魂魄的那團金色光芒,本可以循著光亮,離開這座牢籠。不曾想金色光芒竟是稍稍停滯,好似回望一眼那個互為宿敵多年的陳平安,之後那團金光便是自行一震,徹底攪碎了魂魄,不肯再有什麼來世,絕對不接受這種陳平安將其形蛻“兵解”的好意,在這籠中雀內,便下起了一場金色的滂沱大雨。

  他甚至好像故意不去看馬府祠堂內的重見天日,人人大夢初醒。他就像只是信得過陳平安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

  那對馬氏夫婦,只做了半段“美夢”,先是被兒子馬苦玄出手攔下陳平安,他們得以順利成為得到酆都庇護的一雙山水神靈,家族就此開枝散葉……但是後半截卻是名副其實的噩夢了,志得意滿之時,卻突然被拘押去了城隍廟受審,判詞嚴酷,二十多次轉世投胎都不得人身,最終恢復人身,再次結為夫婦,卻在那一世飽受煎熬,死於非命。

  其餘馬氏眾人,也都已經清醒過來,面面相覷過後,便是互視仇寇。

  一個在玉宣國根深蒂固可謂龐然大物的家族就此人心離散,不是以下犯上,就是爭著分家。

  陳平安站在馬氏家族的大門外,依舊是清明時節,只是雨停了。

  一襲青衫長褂,腋下加著雨傘,緩緩而行,走向別處。

  ————

  京城長寧縣,當算命先生的道士吳鏑,吃飯的傢伙什還留在那座後來租賃的宅子。

  陳平安剛剛路過那座衙神祠,聽到一個熟悉心聲,恍惚間就來到了劍氣長城的城頭。

  城頭之上,站著禮聖。

  當下境地,亦真亦假。

  陳平安收起腋下的那把雨傘,作揖行禮。

  禮聖點頭致意,說道:“馬苦玄觀想出來的周密,是假的,你不用多慮。但是周密會不會通過此事,看到你當下的情形、境界和心態,我不作保證。”

  陳平安鬆了口氣。

  眼見為虛,耳聽為實。

  禮聖說道:“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比起最早的預期,還是要好幾分。”

  必須重新煉劍夜遊,縫補那件仙蛻法袍,頭疼歸頭疼,總好過跌境。

  先前看到馬苦玄身後的那個“周密”,知道此事必須慎重,萬一真是周密留在人間的伏線,後果不堪設想。必須立即讓文廟那邊知曉此事的同時,又可以儘量不讓文廟聖賢干涉自己的這場復仇,說簡單很不簡單,說難倒也不是那麼難,有事找禮聖!

  可陳平安只是懂得縮地神通,又不懂得如何像火龍真人那般一步跨洲,註定沒辦法分身趕去中土文廟彙報此事,飛劍傳信更是來不及,沒法子,就只好用上一種最直截了當的法子了,在心中喊了幾遍禮聖……的真名。

  禮聖當時只是回覆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沒有下文。

  即便如此,陳平安還是吃了一顆定心丸,走出馬氏祠堂,只管放開手腳,去跟馬苦玄來場捉對廝殺。

  禮聖問道:“隱忍多年,大仇得報,感覺如何?”

  陳平安略顯疲憊,便隨意蹲在城頭上,眺望遠方,在這座天地之內,除了劍氣長城嚴格符合真實,此外蠻荒天下的山川景象,與真實境況偏差極大,十萬大山,託月山,曳落河等地,只要是陳平安去過的,親眼見到的,都被搬遷擁簇在一起,就像一間擱放物件的庫房。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做了件必須要做的事情,好像沒有太大的喜悅感覺。”

  就只是覺得理所當然。

  禮聖笑道:“想喝酒就隨意。”

  陳平安便取出養劍葫,喝了起來。

  禮聖冷不丁問道:“你如果在我的位置上,會做什麼事情?你不用多說,用一句話概括就可以了。”

  陳平安一時啞然,這種天大的問題,想都沒想過,讓我怎麼回答?

  上古歲月,禮聖曾經聯手三山九侯先生,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變革。

  對這本老黃曆有所瞭解的後人,往往認為失之以寬,敗之以密。

  事實恰恰相反,是因為禮聖重新編訂的法條陰律,過於繁瑣縝密了。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要替浩然天下眾生萬物,尋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禮聖點頭笑道:“這個回答不差,不愧是當上國師的人。”

  陳平安沒說什麼,不差,也就是不算好了。這類公門話術,我又不陌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扒拉著腳邊的積雪,攥了個雪球,壯著膽子說道:“禮聖,可別讓我去文廟當差啊?”

  假設禮聖躋身十五境,文廟那邊就等於多出一個無比重要的空缺,就必須有人頂替,負責處理人間最高和最低兩處的繁複庶務。陳平安當然不是說要補缺禮聖的位置,他膽子再大也不敢這麼想,而是類似世俗王朝六部衙署中尚書侍郎跟郎中的關係,兩者差了好幾品,後者公務卻是半點不少。

  禮聖看了眼陳平安,似笑非笑。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自己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