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有張空椅子(第3頁)

  不愧是五嶽山君,你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敢想敢做,讓旁觀者一言難盡。

  先前宋和在來時路上,手裡攥著一把山上秘製的竹簡,皇帝每看過一枚竹簡所寫內容的二三事,就交給身邊的蟒服宦官。

  召集議事之前,大驪禮部就已經通知諸多山水神靈,此次入京,他們可以事先與朝廷這邊打聲招呼,準備好一枚竹簡,簡明扼要寫上想要與陛下商議的重要事情,至多三件事,內容最好不超過百字。宋和早就看過這些竹簡,只是早朝退朝之後,還是再看了一遍,再快速瀏覽一遍,免得有所遺漏。

  結果最後就只有佟山君回了大驪禮部一句,無事可議。

  此外例如魏檗,就有在竹簡上提議鐵符江水神,由鄆州境內龍宮遺址的劍仙白登補缺神位。

  大瀆淋漓伯曹溶,則有關於新任錢塘長的建議人選。但是在這件事上,長春侯楊花明顯有不同的意見,雙方舉薦人選不同。

  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讓皇帝陛下感到有些頭疼的,還是那位南嶽女子山君,她在竹簡上,只提及一事,說南嶽地界,許多山下君主、山上掌門都希望大驪朝廷這邊考慮考慮,能否撤掉某些祖師堂門外的石碑,不是全部,而只是部分。

  當時宋和手中留下了不到十枚竹簡,都是準備今天拿到御書房公開討論的。

  不苛求範峻茂能夠與大驪朝廷同一陣營了,只希望範峻茂能夠看在自擬神號通過一事,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在給五嶽山君報喜之後,皇帝陛下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嶽轄境那條鐵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選。

  禮部尚書趙端瑾便站起身,與眾多山水神靈通報那個白登的大道根腳、身世履歷。

  等到趙端瑾敘述完畢,佟文暢摘下腰間旱菸,率先說道:“陛下,白登當鐵符江水神這件事,我沒有意見。”

  宋和笑著遞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暢走出御書房後,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簡,轉頭望向魏檗,片刻之後,魏檗輕輕點頭。

  御書房內,有一張椅子,始終空著。

  如蒙嶸這樣的大驪本土山神,偶爾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張空椅子。

  屋外,簷下蹲著一個粗布麻衣光著腳的老人,悠然抽著旱菸,煙霧繚繞。

  忙裡偷閒,不過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歲月裡的五嶽,其中西嶽職掌五金之鑄造冶煉,還管著羽禽飛鳥之屬。

  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寶瓶洲新五嶽,大體上也是這麼個職責分屬,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但是佟文暢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夠脫穎而出,直接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山頭,升任為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嶽,眾說紛紜。

  有猜測佟文暢是入了國師崔瀺的法眼,也有說是因為甘州山與崔氏關係好,總之都繞不過一個“崔”字。

  佟文暢突然瞧見了一雙布鞋,視線偏移,抬起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人。

  此人身邊還帶著三個扈從模樣的男女,雙鬢微霜的儒衫男子,黃帽青年,貂帽少女。

  陳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點頭道:“陳山主。”

  再看了眼陳平安身邊幾人,佟文暢用了兩個稱呼,“姜宗主,喜燭仙師。”

  至於那個少女模樣的練氣士,不認識,聽都沒聽說過。

  小陌作揖道:“見過佟山君。”

  謝狗無動於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肥就行了,道號崩了真君。”

  佟文暢根本不搭這茬,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上次陳山主到了甘州山,怎麼不順便多聊幾句?桐葉洲那邊大瀆開鑿,是很務實的事,至少能活人數十萬。”

  是說上次年輕隱官,帶著一個頭戴帷帽的道友,夢中神遊數洲山河,與山水神靈借取一炷香。

  在寶瓶洲這邊,佟文暢的甘州山,還有蒙嶸的磧山,陳平安都是吃了閉門羹的。

  最終就是未能湊齊一洲五嶽山君齊點頭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當時魏檗想要幫著陳平安往其餘四嶽書信一封,不過陳平安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確實,既然是強求不來的事情,就不浪費魏山君的人情了。

  在中嶽掣紫山和南嶽範峻茂那邊,都很順利。之後陳平安與青同一起拜訪過東嶽西嶽,蒙嶸因為是大驪舊山君出身,所以在陳平安那邊算是婉拒,臨了還是說了句客氣話,很抱歉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但是佟文暢的言語,就很不留情面了,直言他覺得桐葉洲就是一灘爛泥,他佟文暢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豈會願意禮敬那麼個人心稀爛的桐葉洲?憑什麼幫著他們增添一絲一毫的山水氣運?

  都在意料之中,陳平安也談不上什麼失望不失望的。

  佟文暢今天的意思也很簡單,要讓我禮敬桐葉洲,沒門。但是如果你當時就說後續要開鑿大瀆,活人無數,比什麼虛頭巴腦的都要更加務實,當時他佟文暢就答應此事了。

  陳平安笑道:“一來開鑿大瀆,當時只是有個很粗略的設想,空口白話的,不好拿出來說事。再者我還沒窮到那個份上。”

  典型的硬話軟說,還是給這位佟山君留了面子。

  佟文暢點點頭,“能不求人就別求人。”

  話可以少說,但是一個人的膝蓋要硬,腰桿要直,要說遇事低個頭,其實沒什麼,討生活過日子,誰還沒點難處。

  可以虧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別虧待自己的良心。佟文暢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趨炎附勢和低三下四的場景了,尤其是讀書人的那種諂媚,相互捧場,最為膩歪,難道讀書就為酒桌上、官場上與人拍馬屁?吃聖賢書拉臭屎麼。虧得那些當官的、或是山上當神仙的,就吃那一套,聽了還挺高興。

  中嶽儲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御書房後,剛剛從袖中摸出一杆旱菸,瞧見了廊道這邊的光景,便是一愣。

  即便是他們這些山神老爺,山中歲月悠悠,就都會有些個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貴書籍、古董字畫,建造書齋,請文豪撰寫序跋,故而許多山神水仙府內的秘藏字畫,可以動輒長達數丈甚至是數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國各朝各代的錢幣雕母,也有傾心於盆栽的,至於蒐集各種銘文的小暑錢,幾乎是山水神靈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與佟文暢都喜歡抽旱菸,有事沒事就喜歡來上幾口,與解乏無關,純粹習慣使然。

  不過傅山神遠遠不如佟山君那麼癮大就是了,但是今天這類議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當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暢開了個好頭,傅德充樂得有機會出來透口氣。

  在大驪京城之內,山水神靈都會刻意收斂神通,旁邊就有欽天監盯著呢。

  陳平安主動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還禮道:“陳山主。”

  佟文暢敲了敲煙桿,站起身,返回御書房繼續旁聽。

  傅德充還沒膽子獨自一人蹲外邊抽旱菸,恰好陳平安好像也要去御書房那邊,就跟著一起了。

  走在樓內那條並不寬闊的廊道中,佟文暢走在最前邊,跨過門檻,走入御書房。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腳步,搶先走入御書房。

  屋內,佟文暢走到椅子那邊,卻沒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門口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低頭彎腰道:“陛下,陳山主到了。”

  幾乎與此同時,就有秉筆太監親自搬來了一條椅子。

  小陌和謝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著陳平安走入屋內。

  畢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記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聲笑道:“我們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適跟著公子去裡邊落座。”

  謝狗靠著廊道牆壁,氣呼呼道:“回頭我就跟山主討要一個次席供奉噹噹,小陌,你記得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小陌點頭道:“成不成,不作保證,但是在公子那邊幫你說幾句話,不是問題。”

  不這麼說,小陌都擔心屋內沒椅子可坐的謝狗,會直接跑帶屋頂上邊坐著。

  謝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動接過那張椅子,隨便放在門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這裡好了。”

  屋內,皇帝陛下已經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書睜開眼,緩緩站起身,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禮部尚書趙端瑾起身,屏氣凝神,神色肅穆。

  北嶽魏檗,中嶽晉青最早跟著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瀆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著起身。

  範峻茂神色古怪,她視線遊移不定,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跑路。

  滿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隻手掌,指向某張椅子,朗聲道:“陳先生,請落座。”

  那是御書房內唯一一張看上去好像沒有“擺正”的椅子。

  陳平安走到那張椅子旁邊,轉過身,雙手輕輕拎起青衫袍子些許,緩緩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後一屋子山水神靈整齊落座,落針可聞。

  一些個本來以為就算陳平安肯攬事、也不會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親眼見到那一襲青衫之後,在這一刻,都覺得好像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打贏了那場戰事之後,只因為不曾親歷戰場,都會覺得一頭蠻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樣。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範峻茂滿臉無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經說了,我就是幫忙捎個話。

  陳平安問道:“議事到哪裡了?”

  宋和笑道:“方才範山君正說到齊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塊石碑。”

  範峻茂幽幽嘆息一聲,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著好消息不好嗎?

  陳平安微笑道:“勞煩範山君,馬上列一份名單給我。”

  範峻茂一臉茫然,“啊?”

  “等到範山君把單子列出來之後。”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摩挲著椅把手,“沈尚書,趙尚書,對照著名單,我大驪就以兵部跟禮部的名義,共同發一道公文,讓他們來大驪京城一趟,復國和立國的,老仙府和新門派,各自都派個人過來聊聊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禮部尚書趙端瑾按照某個老規矩,不必起身議事,抱拳而已,就當是無異議了。

  兵部老尚書沈沉,笑呵呵開口問道:“本官是不是聽錯了,真要在禮部之外加個湊數的衙門,不該也是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名義發放國書嗎?”

  陳平安笑道:“鴻臚寺聯名撰寫國書,不符合朝廷禮制,所以只負責後續的接待。”

  將鴻臚寺換成一國兵部,就合乎禮制了?

  範峻茂一時無言。既後悔自己竟然答應幫那些傢伙與大驪朝廷聊這個,又惱火陳平安的氣勢凌人,根本就是半點不念朋友情義嘛,陳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陳國師,那我們兵部就沒有任何異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