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八十三章 愁者解自愁(第3頁)

  白鵲抬起手,做了個揮手的動作,自顧自說道:“帥氣!”

  當年,有個掙錢掙到雙手捧錢都快要摟不住的少女,與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笑著道謝,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沒有轉頭,只是抬起手,揮了揮手,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氣。

  白鵲雙手攥拳,使喚晃了晃,滿滿當當都是雪花錢呢,興高采烈道:“哈,這件事可不能讓師父知道。”

  掙錢開心,當然與陳先生重逢,陳先生還是這般“沒兩樣”,好像是更開心的事情。

  “為什麼我們怕師父,都不怕陳先生呢?”

  “我覺得就算陳先生以後境界更高,再見了面,還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為陳先生跟我們一樣是窮苦出身,所以對我們就沒什麼架子,還不是那種假裝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誰變得富貴了都會這樣啊,就說書簡湖那邊,境界高了,翻臉不認人的,少嗎?他們作踐起別人不是更兇更狠?五花八門的手段,只有我們想不到的,就沒有他們想不出的,如今離著書簡湖這麼遠了,還是想想就後怕。”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陳先生天生就是個好人唄。”

  “這種理由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是。”

  珠釵島的祖師堂,名為寶珠閣。

  劉重潤就獨自站在這邊門口,等著陳平安現身。

  她梳高髻,體態豐碩,方額廣頤。

  劉重潤習慣性眯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看著那一襲青衫的漸行漸近。

  這位昔年垂簾聽政多年、住持一國朝政的長公主殿下,當初若非被舊朱熒王朝那位出身皇室的劍修糾纏不休,她原本有望成為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

  嚴格意義上說,真正首個與落魄山正式締結山上盟約的門派,是劉重潤的珠釵島。

  萬事開頭難。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當年珠釵島所有祖師堂嫡傳,都跟隨魄力極大的劉重潤遷徙到龍州,在螯魚背落腳,開府立派,等於放棄了舊家業,重頭再來。

  劉重潤這些年修行並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將一座水殿作為道場,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頸,主修水法,兼修符籙。

  否則當初她也不會一眼相中藩屬山頭中的螯魚背,就因為此地水運最為濃郁。

  因為那會兒落魄山還沒有買入黃湖山,不然如今珠釵島祖師堂估計就不在螯魚背了。

  春日融融,劉重潤就直接在白玉廣場上擺了案幾,擱了一盆瓜果和各色點心,親自煮了一壺茶水待客。

  劉重潤給陳平安遞過去一杯霧氣嫋嫋的仙家茶水,陽光照射,水杯上出現了一條袖珍彩虹。

  長情之人,都喜念舊。

  陳平安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笑道:“如今這虹飲茶葉已經被真境宗壟斷,價錢都是按兩算的,一般仙府有錢都買不著了。”

  雙方才剛開始喝茶,就來了個半點不怯生的活潑少女,走路帶風,毫不拘謹。

  劉重潤笑著介紹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難怪少女膽子這麼大,敢擅作主張來這邊,只能用皇帝愛么兒來解釋了,像流霞她們幾個是絕對不敢來這邊湊熱鬧的。

  等到芸香跟陳平安行禮,劉重潤就讓她自己去搬條繡凳過來。

  劉重潤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

  陳平安笑道:“無事相求,劉島主不用緊張,就是隨便逛逛,鄰里之間的串門而已,珠釵島幫忙夠多了,哪敢”

  劉重潤頓時啞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

  嘖嘖,聽聽,陳先生真會說話。

  師父話語綿裡藏針,也難怪師父話裡有話,師父都快成為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如今寶瓶洲,都把祖師堂搬遷到螯魚背的珠釵島,視為落魄山的藩屬門派。她們這些珠釵島練氣士,其實對此是無所謂的,背靠大樹好乘涼嘛,何況落魄山風氣又那麼好,故而不管寶瓶洲閒言碎語怎麼傳,只說一事,是從無有任何流言蜚語的,那就是從不覺得珠釵島女修是靠著色相交好落魄山。

  陳平安笑問道:“劉島主,嫡傳當中,最近有沒有人有機會結丹?”

  劉重潤一聽這個就來氣,冷笑道:“你當所有山頭都是你們落魄山嗎?”

  這落魄山,好像連個元嬰境都不被當回事。

  因為有弟子在蓮藕福地修行的緣故,劉重潤與泓下和沛湘都是常有往來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

  除了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外人可能都並不清楚,當年那個被他帶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她曾經很由衷羨慕兩個人。

  一個是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第一次跟著師父去那邊蹭吃蹭喝,她只見廣場上,修士加上侍女丫鬟、雜役弟子,一千多號人物,浩浩蕩蕩聚集起來,跪地磕頭,口呼老祖。娘咧,這種排場,這種陣仗,一下子就把裴錢給震懾住了,霸氣霸氣,小黑炭暗自下定決心,以後闖蕩江湖,啥叫出息,如何才算真正混出名堂了?就得按照這個標準來衡量,麾下千百號嘍囉,見著自己,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一聲聲裴老祖,喊得震天響,打雷一般!

  再一個就是珠釵島的劉重潤了,裴錢聽老廚子說過,這位劉島主,當年可是一位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覺得厲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邊站著一長排之乎者也的文官,右邊帶兵打仗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將軍,全是當官的,而且都是大官,我這個流亡民間的公主,畢竟是個冒牌貨,拿來隨便唬人的,劉姨可不一樣!

  再加上劉重潤做了多年的龍舟渡船管事,靠著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負責幫忙落魄山轉售北俱蘆洲運來的貨物,按照暖樹的說法,自家財庫每個季度的入賬,那可是好大一大筆神仙錢!僅次於牛角山渡口從各路渡船手上收取的分賬了。所以裴錢那會兒,就對劉重潤格外親切,發自肺腑覺得這位劉姨,有義氣,做事敬業,賊能賺錢,做人真講究!佩服佩服,必須佩服!

  小時候的裴錢憊懶,能躺著絕不站著,能站著絕不挪步。

  但是隻有暖樹去螯魚背串門送禮的時候,裴錢才會格外勤快,一定會跟著,見著了劉重潤,一口一個劉姨,喊得熱絡親切。

  而劉重潤也從不讓她失望,次次都有禮物贈送。

  落魄山的某個小山頭,竹樓一脈,自己有自己的譜牒,門檻之高,只說就連陳平安這個山主都沒能加入,就更別提陳靈均了。

  能夠同時讓裴錢仰慕,讓暖樹感激,小米粒親近的,還真不多。珠釵島劉重潤算一個。

  做事,歸根結底還是做人,日久見人心,時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釵島不說在寶瓶洲橫著走,最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況之前在龍舟渡船,米大劍仙與劉重潤,也是混成熟臉的,雖說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釵島女修們,都喜歡跟那個叫“餘米”的傢伙多聊幾句,一個男人,長得那麼好看,多聊幾句而已,又不吃虧,可惜就是餘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麼愛說話,實在是臉皮太薄了,所以她們就更喜歡拿他開玩笑,調侃幾句,呵,他偶爾還會臉紅呢。

  劉重潤其實不太願意跟陳平安聊生意,只是對方都登山了,她便忍著心中不適,硬著頭皮開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續簽螯魚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佔據一處道場,長達將近千年光陰,其實這等於是跟陳平安直接購買螯魚背了。

  陳平安剛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飲茶水。

  在北俱蘆洲,龍宮小洞天之內,陳平安買下一座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鳧水島,耗費八十顆穀雨錢。當然這是一個極低的價格了,有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劍仙酈採的浮萍劍湖幫忙,這些身份顯貴的大人物,對於一座水龍宗而言都是潛在壓力,何況水龍宗本身也願意與陳平安憑此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劉重潤都不好意提出價格,想著陳平安要是斷然拒絕,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種水丹藥方來作為交換。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顆穀雨錢,那麼續約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價格算,再給我們落魄山六十顆穀雨錢,劉島主,你覺得怎麼樣?這個價格當然是很低了,不過就像我前邊說的,這些年珠釵島幫助我們極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這份情誼。”

  若是少年時,別說租借六百年,將整座螯魚背送給珠釵島就是了。

  只是年歲漸長,就會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哪怕是與人給予善意這種事,我之心無愧疚,對待某事不曾多想,與他人之心思百轉,反覆思量,同一件事會是兩種心思。懂得這個道理,不叫無奈,而是成長。照顧他人內心,本來就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劉重潤難掩訝異和驚喜,憋了半天,才試探性開口問道:“不再添點穀雨錢?”

  陳平安豎起大拇指,讚歎道:“劉島主做買賣可以的,我見過變著法子砍價的,就沒見過主動漲價的。”

  劉島主眯眼而笑,“我這不是良心上過意不去嘛。”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只是呵呵一笑,低頭喝茶。

  之後兩人喝茶,閒聊而已,意態閒適,美若畫卷,落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少女眼中,師父與他,不涉情愛,卻俱是神仙中人。

  離開螯魚背後,臨近落魄山,陳平安停下腳步,路邊有座行亭,裡邊擺了張桌子,始終沒有撤掉。

  聽說白玄就在這邊認識了不少江湖豪傑,最終編撰出一本英雄譜。

  白首沒答應,到底是接連吃過大苦頭、栽過跟頭的,倒是才與白玄見過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裡糊塗就“登榜”了。

  陳平安走入行亭當中,暫作休歇。

  只是人生不是閒逛西邊的大山,今天逛過了,明天、後天還可以再逛一遍,行亭不會挪步,人生一直向前。

  就像去了一趟螯魚背,陳平安就會很想念裴錢這個看著長大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當年不在家鄉這邊,裴錢每天都會去學塾讀書,當年就在騎龍巷附近,曾經有個不依不饒的婦人,說是裴錢打死了她家的白鵝,小黑炭賠了錢,但是始終堅持一點,不是她打死的白鵝,陳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那個掏出錢的小女孩,滿臉倔強的模樣。

  那可能是裴錢第一次攢了錢,又送出去。

  心不心疼?

  還有被她藏在某地的那些泥偶。

  按照裴錢當時跟朱斂和石柔他們的說法,是下了場大雨,是她一不小心忘記了,不曾鳴鼓收兵,都給滂沱雨水一澆,打散了。

  但是陳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齡人給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丟遠,而是故意砸碎丟了一地,就那麼留在原地。

  生不生氣?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難過,也比不過自己年幼時逃難路上,孃親在一天夜裡,揹著她爹和她,偷藏了饅頭再偷吃掉。

  很多苦難困頓坎坷,都可以用一個美好的童年來與之為敵,不落下風。

  就像一個寒冬,可以用懷念暖春來抵禦,不輕鬆的時日,總會過去的。

  也可能很多人生後來的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與各自不那麼美好的童年,獨自在心中做一場不為人知的艱難拔河,這場架,可能會伴隨一生,至多打平,絕無勝算。

  其實陳平安自己就是熬過來的,所以會有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惻隱之心,但是真正讓陳平安最心軟的,還是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卻不覺得有什麼的小米粒,

  也有當年還是頑劣小黑炭的裴錢,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這一天,收到禮物。

  所以陳平安這麼多年來,就一直好好珍藏著,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當中,始終隨身攜帶。

  年少喝酒,總是喜歡用那枚養劍葫,成年之後,好像取出養劍葫飲酒的次數就少了。

  我與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別。

  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旖旎和爭執,也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仇人一般的怨懟與和解。

  一個頭戴貂帽、兩頰紅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現在行亭外邊,看著那個單手撐在桌面發著呆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謝姑娘,覺得拜劍臺那邊風景如何?”

  謝狗笑呵呵道:“不錯,相當不錯。”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著喝酒?”

  謝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慣了市井鄉野的江湖兒女,不瞎講究,只要有不花錢的酒喝,還有啥不滿意的。”

  不知為何,見著先前那個“陳平安”,她又不是個傻子,當然壓力很大,別看她當時在騎龍巷的光陰流水迴旋的那座漩渦中,從頭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著那個持劍者,可其實她憑藉直覺,對那個小陌喊作“公子”的傢伙更為忌憚。

  等到瞧見眼前這個神色和煦的年輕山主,奇了怪哉,壓力更大!

  謝狗看似隨意問道:“你記得之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知我見,也是一種修行。”

  謝狗喝口酒,點頭,不知是覺得酒水好喝,還是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那麼在陳山主看來,該如何安頓無限心呢?”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不跟謝姑娘聊這個了,我費神,你費酒,嗯,好像還是我的酒水。”

  謝狗笑呵呵道:“覺得我是個門外漢,或是那自了漢,聊不到一塊去?”

  換成別人,她就要換個說法了,比如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只是如今寄人籬下,談吐得講究點。

  之前可不就是因為說話不得體,被朱老先生給趕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惱了眼前這位真正當家做主的隱官大人,豈不是慘兮兮。

  還能把自己往哪趕?在槐黃縣城那邊買棟宅子?那豈不是混得還不如那個白頭髮的矮冬瓜?

  那她還不如直接花錢盤下天都峰在內的三座山頭呢,唉,就是那三個門派開價不低啊,欺負她不懂山上行情,殺豬呢。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跟她聊這些,轉移話題,笑問道:“說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獨獨喜歡小陌。”

  謝狗先是滿臉哀愁,最終釋然,期間神色之複雜、心情之遞進,如一條山中清澗下山之婉轉,只見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嘆息一聲,給出一句話作為答案,一下子就把陳平安給徹底整蒙了。難道如今蠻荒天下的大妖,都這麼有文學素養了嗎?!

  “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