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七十九章 教拳與續杯(第2頁)

  曹鴦聽得目瞪口呆,額頭滲出細密汗水,好似比練刀更累人。

  陳平安笑問道:“沒記住?那我再說一遍。”

  陳平安重新複述一遍,曹鴦屏氣凝神,一字不差,記住所有內容。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道:“我再演示一遍,會放緩真氣流轉的速度,你暫時境界不夠,肯定無法探究我的真氣流轉,就是看個意思,就像我們外行人看待字畫真跡,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但是好與壞,是有體悟的,以後你下山歷練,肯定也會看人出拳,也是如此,先看意再有思。”

  陳平安言語之時,伸出一隻手作握刀狀,再挪一步,與曹鴦先前收刀,如出一轍,所有細節絲毫不差。

  曹蔭也已經走出屋子,站在廊道簷下,不敢出聲打攪陳山主為曹鴦的“傳道授業”。

  朱斂悄悄來到曹蔭身邊,蹲在臺階上邊,輕聲笑道:“你小子別瞎學啊,這是我們山主專門為曹鴦設置的一條路線,武夫真氣流轉如人行,道路方向和腳步快慢,都是極有講究的,曹鴦可以立即拿過來,現學現用,可你要是依葫蘆畫瓢,只會處處岔氣,不小心就會殃及臟腑,反受其害。”

  曹蔭赧顏一笑,難怪方才嘗試著按照陳山主的“導引術”運氣,就會瞬間覺得氣悶不已。

  朱斂笑道:“要是你真想學拳,可以自己與山主開口請教。”

  “但得根本莫愁末,群魔不能亂真說。我家山主與人教拳,機會難得,何止是千金難買,曹蔭,你倒是可以試試看,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曹蔭搖頭道:“貪多嚼不爛,煉氣習武難兼備,小子不敢提出這種無理要求,耽誤陳山主的寶貴光陰。”

  看著那位青衫男子的氣定神閒,再看著曹鴦有所明悟的滿臉驚喜神色,最後看著陳山主輕輕點頭,好像認可了曹鴦的演練。

  少年心想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宗師風範吧。

  陳平安笑道:“光是說與聽沒大用,於靜處走樁練拳,下再多苦功夫打熬體魄、嫻熟招數,就跟老學究在書齋的空頭講章,見不著真正功夫,沒有大量的切磋和實戰,任你學會了千百種高明拳招,還是花拳繡腿,遇到那些招數不多卻能融合三兩拳理為真意的同境武夫,很容易幾拳就倒地,曹鴦,不如你我搭搭手?”

  曹鴦滿臉漲紅。

  她還真不太敢。

  朱斂輕聲調侃道:“到底是小姑娘臉皮薄,換成白玄,這會兒已經龍精虎猛咋咋呼呼出拳往山主那邊衝去了。”

  曹蔭以心聲說道:“曹鴦對陳山主最是敬重,平日裡與我每每聊起山主,她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朱斂聚音成線,與少年密語道:“放心,曹鴦只是禮重我們山主,不涉及男女情愛,今年心頭喜歡之人,還是去年之舊容顏。”

  曹蔭本就沒有往這方面去想,結果被老廚子這麼一說,少年也是霎時間紅了臉。

  陳平安將腋下包裹遞輕輕拋給朱斂,再伸手一抓,將演武場兵器架上邊的一杆木槍駕馭在手。

  五指指尖微動木槍在手心處旋轉數圈,如蛟龍滾壁,驀然握緊,槍尖嗡嗡作響作龍鳴。

  一身青衫長褂,腳踩一雙布鞋,陳平安手持木槍,站在庭院中央,說道:“剛好藉此機會,讓我見識一下,你們曹氏武夫立身之本所在。”

  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曹鴦輸拳沒什麼,只是你別丟了曹氏刀法的臉。

  “同境切磋。”

  陳平安說道:“武夫問拳,沒有身份高低,只有拳法高低,沒有年紀大小,只有意思大小,曹鴦,你要是覺得擔心傷到我,當然可以手下留情,我自會在這場切磋裡邊,與宅心仁厚的曹鴦還禮致謝。”

  少女啞口無言。

  簷下觀戰的曹蔭,總覺得眼前的青衫男子,與上次在竹樓外找他們和顏悅色閒聊的陳山主,很不一樣,判若兩人。

  朱斂會心一笑。

  從竹樓二樓走出來的武夫,為人教拳喂拳,說話都這樣,寥寥數語,往往比拳頭更有力道。

  陳平安眯起眼,好像要提木槍前行。

  剎那之間,曹鴦便持刀後退一步,她低頭彎腰,死死盯住那個氣勢渾然一變,宛如一座巍峨青山的男子。

  直覺告訴她,對方只需遞出一招,自己就會死,而且是那種怎麼死都不知道的憋屈死法。

  陳平安卻依舊站在原地,“退?你能退到哪裡去,怎麼不靠牆站著去?或者乾脆撞破牆壁,從退變逃,中途胡亂揮刀幾下,就算與我交手過招了,傳出去好歹也是個名聲。”

  陳平安嘴上是這麼說,其實曹鴦的那一步撤退,是不差的,這說明曹鴦的神識是極其敏銳的,這就是武夫拳意上身才有的一種本能,幫助一位純粹武夫,能夠在不知不覺當中趨利避害。但是這還不夠,在陳平安看來,依舊屬於捨本取末。

  陳平安的言語,其實已經還算含蓄了。

  不然要是按照竹樓崔前輩的話說,就是遇敵就退,竟敢身退意更退,既然這麼學拳,喜歡撿了芝麻丟西瓜,那就別學了,餓死拉倒,學什麼拳,出門討飯去,捧著個破碗見人就磕頭,無非是多認幾個異姓祖宗,丟什麼臉,回頭上墳祭祖,還可以邀功呢,就說幫你們各位多認了些親戚,多孝順……

  曹鴦一咬牙,一步跨出,並未筆直一線持刀前奔,身如輕燕一個橫移,蜻蜓點水,體內純粹真氣疾速運轉,瞬間去勢更快,便來到陳平安身側方位,少女持刀手勢,是曹氏刀法中極負盛名的大雪拖槍走,曹氏刀法,從戰場而來,彙集百家之長,千錘百煉,並不拘泥於刀法本身,只見曹鴦手腕擰轉,刀光如雪,從側面劈砍向那人。

  “光有狠勁有何用,空耗氣力給誰看。”

  也不見陳平安如何出手,木杆長槍就已經一槍戳中曹鴦額頭,少女腦袋一個劇烈晃盪,整個人倒飛出去,額頭以肉眼可見的速紅腫起來,曹鴦手掌拍地,身形旋轉,再以刀尖數次戳地,演武場上頓時火星四濺,少女強行板回身形,圍繞那一襲青衫,繞弧而走大半圈,再次遞出傾斜上撩一刀,刀尖不等近身青衫,就被那杆木槍以更快速度與刀身錯過,砰然一聲,直接撞在曹鴦肩頭處,打得少女肩頭一歪,身形原地旋轉,等到曹鴦回過神,靜止不動的木槍的槍尖已經抵住自己的脖頸。

  “與強者對峙,心不穩,只會逞血氣之勇,莫非出手之前就自認必輸無疑,一門心思只求速死嗎?”

  陳平安撤回木槍,“再來。”

  隨後不管曹鴦如何發起攻勢,只是與一襲青衫近身不得,不多不少,雙方身形次次都差著一杆木槍的距離。

  期間陳平安木槍橫掃,狠狠砸中少女腰肢,曹鴦被一挑而起,整個人在空中彎曲如弓,再被長槍一段木柄給敲中心口,撞在牆壁那邊,少女身姿在半空如靈貓婉轉,雙膝微曲,踩在牆上,借力反衝向那個閒庭信步而來的一襲青衫,後者好像都懶得以長槍對敵了,只是抬起一手,雙指併攏,就像“輕輕”推開刀尖,再就是一記肘擊,打得曹鴦滿臉血汙,倒地不起,一槍戳地再斜挑,少女身形這一次再無法凝聚純粹真氣,在空中翻轉數圈,結結實實撞在兵器架上,嘩啦啦作響,曹鴦口吐鮮血,單手撐地,踉踉蹌蹌站起身,眼神堅毅,只是那條握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顫顫巍巍,與此同時,曹鴦開始挪步,始終面對那個朝自己緩緩走來的男人。.oΓg

  陳平安不易察覺地點點頭,老廚子果然沒說錯,少女確實吃得住苦,而且學東西很快,就像此刻,恐怕曹鴦自己都不清楚,已經用上了陳平安先前傳授的那條真氣流轉路線。

  這就是天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持之以恆,長久以往,弟子不必不如師。

  陳平安腳步不快,說道:“人生提氣最難洩氣易,學武武學,究竟之學,還在做人。”

  “什麼樣的人,就能鑽研出什麼樣的拳招,悟出幾個拳理熔鑄拳法中,曹鴦,習武之外,有想過自己為何要學拳,要學什麼拳,你自己又是怎麼個人麼?”

  曹鴦一愣。

  結果只聽陳平安笑道:“大敵當前,還敢分心?”

  砰然一聲,少女撞在牆壁那邊,頹然跌坐在地,以刀拄地,幾次想要起身都是徒勞,腳尖重重點地,背靠牆壁,緩緩起身。

  曹鴦眼前一花,下意識轉頭,耳邊傳來牆壁破碎聲,若是她沒有這一躲避,估計就要被木槍當場戳穿腦袋了。

  朱斂笑著安慰身邊少年,“不用擔心,山主每一次出手,極有分寸,都在琢磨曹鴦,如果教拳只是停留在招數、拳理兩事上,那才是山主在浪費自己的光陰。你因為是局外人,所以並不清楚,曹鴦此刻真正的煎熬之處,在於她的直覺已經被山主有意牽引,篤定一著不慎,就會傷及根本,被隨隨便便打斷武學路,如此一來,才算切磋,否則就只是輕飄飄的喂拳了,這樣的教拳,就像山主說的,意思太小,只因為歸根結底,在曹鴦內心深處,會有一種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想法,可事實上,外人覺得是毫無懸念的勝負之分,對局中人曹鴦來說,卻是生死之別。”

  “武夫之拳路,就是我們的人生路程,每一步都腳踏實地,從不落空,想要苦盡甘來,就只能多吃苦。真氣流轉路線這等細枝末節,可以教可以學,但是人之念頭與一身拳意,欲要追求兩純粹,就只能苦上加苦的苦熬了,每個當下,就連苦盡甘來的念頭都不能有。”

  朱斂笑呵呵道:“估計公子會再添一把柴火。”

  果然,陳平安沒有拔出那杆釘入牆壁的木槍,說道:“曹鴦,休息片刻,估計你心裡會不服氣,覺得我是學拳早,境界高,才能只與你說幾句大話空道理,居高臨下惹人厭煩,屬於以道壓術,那我就再壓一境,以三境武夫與你切磋切磋,只憑撼山拳的入門拳招,看看你能撐幾招。”

  只要不是給裴錢教拳,哪怕是在謫仙峰,為葉芸芸喂拳不停,最終機緣巧合之下,幫她躋身止境氣盛一層,陳平安都覺得不難。

  真是……收了個好徒弟,以至於當師父的,教拳比自己練拳還難。

  之後陳平安就以三境武夫,再次將曹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最終少女單膝跪地,以刀拄地,曹鴦晃了晃頭,還是暈眩,視線朦朧,少女滿臉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曹蔭以心聲道:“朱先生,曹鴦不會有事吧?”

  其實此問,是不妥當的,等於是質疑陳山主的教拳手段,若是再上綱上線一點,便是懷疑陳山主的用心了。

  但是少年忍不住。

  朱斂搓搓手,笑道:“山主出手是不輕,卻也不重,反正都在曹鴦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

  曹枰作為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還是有幾分識人之明的,曉得將曹蔭曹鴦送來落魄山。

  從今天起,這雙未曾被世俗浸染本心的少年少女,算是真正入了自家公子的法眼,呵呵,公子以後肯定會常來。

  說實話,要是公子再晚點返回落魄山,朱斂都要去仙都山那邊搶人了,怕就怕那隻大白鵝做事情不地道,故意以人心束縛公子。

  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盤的崔東山得逞了,那還了得,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還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鴦搖搖晃晃站起身,陳平安說道:“接下來看好了,我只演練一遍,你能學到多少是多少。這套拳法,出自桐葉洲蒲山雲草堂葉氏,源於祖傳的六幅仙人圖,分別名為觀瀑,打醮,搗練,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籃撈月。雲草堂武學都從圖中來,傳到當代山主葉芸芸手上,已經演化出六十多個樁架、拳招,自古就有‘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其中能夠對外示人的,有四十餘個,外人學拳無忌諱。”

  曹鴦點點頭,抬手擦了擦臉龐,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任何一拳。

  之後陳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為曹鴦演練了四十餘個樁架、拳招,與此同時,再詳細指點少女不同樁架搭配的真氣路線。

  習武門檻是沒有成為練氣士、登山修行那麼高,但是還真不是隨便丟幾本拳譜就能學的,關鍵就在於想要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純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而已,能否凝聚出一口純粹真氣,是天壤之別,能否讓這一口氣與拳招真正融合,相輔相成,又是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