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七十三章 太平年(第3頁)

  王宰笑道:“那就太小看溫煜了,其實溫煜在來桐葉洲之前,就有憑藉開鑿一條大瀆來救濟難民和聚攏桐葉洲人心的想法了,這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

  陳平安小有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藏掖了,都是自己人,陳平安就乾脆讓兩位副山長從桌上端起酒碗,從袖中摸出一支畫軸,攤開山河長卷在桌上,由於畫卷極長,兩端差點觸碰到一間屋子的窗戶和屋門,陳平安便施展了一點小術法,如柱撐屋,撐起了懸空擺放的畫卷,再將酒碗放在手邊的空中,如一條白魚浮水中,陳平安沒有廢話半句,直接開始細緻講解起這條大瀆的路線設想,伸出手指,在畫卷中緩緩勾勒出一條碧綠色的大瀆河道,途徑某國某地,何處需要改道,何處需要鑿開一條河床,哪裡需要搬山遷脈,哪些城池重鎮有可能就此淪為水下之城,補助百姓,以及大致分到每一位百姓手中的錢財如何計算,當地官府衙門和各國朝廷戶部,如何與青萍劍宗、玉圭宗在內報備錄檔,後者又如何去勘驗此事,若有官員膽敢中飽私囊,又該如何處置……

  當陳平安說到那些官員的處置方案,溫煜終於開口說話,“責罰輕了,直接降籍為賤,子孫三世不得參加科舉,在這些官員的籍貫所在家鄉,由朝廷敕令當地官府,直接立碑為戒,以此警示後人,膽敢在這種事上貪墨銀兩,哪怕只有一兩銀子,這就是下場,沒得商量,哪個朝廷戶部官員,膽敢包庇此事,一併丟官淪為賤籍再立碑家鄉,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怎麼個衣錦還鄉,哪個皇帝於心不忍,不願讓朝廷失去國之棟樑,我溫煜就親自去找他講道理,誰不聽勸,就換個聽勸的明君登基。”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那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

  溫煜點頭道:“放心,我雖然只是副山長,但我的意思,就等同於天目書院的意思。由我們書院開這個頭,鳴岐兄的五溪書院,程龍舟的大伏書院,就沒臉不照做了。”

  王宰跟著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這麼辦。”

  溫煜微笑道:“陳先生,可能你與書院打交道不多,但書院不是官場,也不是仙府門派,陳山主以後有機會多走走,比如我們的天目書院,就相信我今天不是在空口白牙說大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來以後是要與書院多走動了。”

  溫煜直截了當問道:“陳先生,聊了這麼多,有想過你們青萍劍宗怎麼賺錢嗎?”

  王宰盯著桌上畫卷,除了最早那幅“大瀆”圖,上邊還重疊擱放著將近百餘幅如今的各國堪輿地圖,都是陳平安先前說到哪裡,就臨時放出一幅地圖,王宰搖搖頭,“如何賺錢?談何容易,不虧錢就很難了。只說一路搬山填水等事,何等耗費人力物力,如果沒有兩三位飛昇境大修士出手幫忙,就都只能是靠錢砸出來的河床了。”

  天下各洲大瀆,多是自然形成的水道,以人力開鑿嶄新大瀆,只在數千年前出現過寥寥幾次,極為罕見。

  最近一次,寶瓶洲的齊渡,又是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以舉國之力,完成這個壯舉,而且是完全不計代價的舉措。

  但是桐葉洲這條大瀆,屬於各方勢力結盟行事,這就意味著,青萍劍宗在內的所有盟友,沒有任何過往的成敗經驗可以拿來借鑑,各方勢力,都需要摸石頭過河。將來遇到棘手的麻煩事,或是有誰覺得利益不均,昔日盟友反目成仇,都不是沒有可能。

  於是陳平安便順勢提及了嫩道人,以及仰止。

  王宰內心震動,臉上卻沒有什麼異樣。

  溫煜卻直接開口問道:“仰止?它是如何離開禁地的?”

  陳平安說道:“被騙出來的。”

  溫煜神采奕奕,望向這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搖搖頭。

  溫煜點點頭,“不急。”

  好像兩個素未蒙面的人,都不用如何細說,就心照不宣了。

  王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頭疼。

  這倆湊一起,總覺得自己這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當得戰戰兢兢,說不定哪天就要去功德林陪著溫煜一起讀書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首先,青萍劍宗,太平山,蒲山,可以各自選取三到五處不等的藩屬下山,作為飛地,進行長久經營。當然是那種各國朝廷暫時無力修繕、或是開闢成仙府的雞肋地盤,不至於是山水靈氣貧瘠之地,也不會是人人瘋搶的風水寶地。其次,沿途建造仙家渡口,客棧和店鋪,也是細水長流的久遠買賣。第三,開鑿大瀆期間的一切天材地寶,金銀銅鐵在內諸多礦山,只要是歷史上各國未經發現的,都可以與當地王朝、藩屬談定分賬事宜,此外又例如河流改道,期間水落石出的各種仙府遺址,以及無意間發現蹤跡的破碎秘境,還有類似開掘出一些陸地龍宮舊址,只要運氣好,都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後邊這些,就不與各國談買賣了。最後,大瀆一起,沿途所有仙家渡口,都需要優先考慮我們的渡船靠岸,不收任何路費和租金,像仙都山青衫渡那邊的一艘桐蔭渡船,就在此列,但是我們腳下這條風鳶,所有跨洲渡船還是需要照山上之前的規矩,與各座渡口持有者支付一筆神仙錢。”

  大瀆一起,在桐葉洲橫向開闢出了一條完整的商貿路線,就像青衫渡的那條桐蔭渡船,就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這些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又屬於長遠買賣,想必中部諸國求之不得。”

  溫煜將最底下的那幅長卷重新抽出放在最上邊,抿了一口酒,趴在桌上,問道:“但是一條大瀆,多出的山水神靈席位,你們怎麼劃分?想來蒲山附近的那條沛江,一直不曾封正的東海婦和青洪君,必然可以順勢躋身書院封正的水神之列。那麼一條大瀆配備的公侯伯,這三到四尊高位水神呢,你們幾個牽頭人,是否早就內部瓜分殆盡了?當然,表面上只是擁有舉薦的權力,但是想必文廟和三座書院都不至於太過刁難你們,只要人選合適,說不定就默認了。”

  陳平安笑道:“關於此事,確實有過商量,不過青萍劍宗已經主動放棄這份舉薦權了,可能大泉王朝和玉圭宗,都會各有人選,但是大瀆公、侯兩個神位,大家意見一致,誰都不舉薦,不提名,否則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是儘量保證兩位心儀人選,獲得大瀆伯的神位。”

  王宰如釋重負。

  溫煜抬起頭,好奇問道:“陳先生為何要主動放棄?又不是假公濟私,任賢不避親,其實沒什麼好忌諱的。”

  陳平安笑道:“沒有合適的人選。”

  埋河水神娘娘,碧遊宮柳柔,大泉姚氏肯定會不遺餘力,舉薦她擔任大瀆水伯神位。

  而且柳柔也確實不宜在山水官場連跳數級,直接晉升為公侯,再者,陳平安甚至懷疑這位水神娘娘都會拒絕擔任大瀆水伯。

  溫煜端起酒碗,眼神誠摯道:“不虛此行,我喝完這碗酒就走。不敢保證更多,只說玉圭宗那邊,如果他們以後鬧么蛾子,青萍劍宗只需直接飛劍傳書一封至天目書院,我來敲打他們,若宗主還是姜尚真,我還會跟他們客氣客氣,如今就算了,韋瀅只是去了蠻荒天下,暫時也沒能如何,我不用賣他們面子。”

  各自端碗喝過酒,王宰忍不住打趣道:“好個囂張跋扈的夫子自道。”

  陳平安笑道:“鳴岐兄還是讀書人,怎麼說話呢,注意措辭,這叫鋒芒畢露。”

  溫煜搖頭道:“論功業,論魄力,論胸襟,我都比陳山主差遠了,這不是酒桌上的客氣話,而是實話實話,此事王宰最清楚,我這個人一貫說不來虛情假意的表面好話。”

  之後陳平安陪著兩位副山長走向船頭,王宰說道:“陳平安,最近咱們溫山長正在籌劃推廣山下義莊一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搶話說道:“可是以延續八百多年的‘範氏義莊’作為模本?”

  王宰笑道:“是的,不過要更加完善,有七百多條細則,說是錙銖必較,半點不誇張。溫煜是打算按著某些人的腦袋,去做點好事了。”

  溫煜好奇道:“陳先生也知道此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幾本厚冊子,笑道:“這才算真正的巧合,恰好關於此事,我這邊也有個大概框架,只是細則不如你多,只有五百多條,溫山長拿去便是了,不用歸還,看看能否幫著查漏補缺。”

  溫煜雙手接過冊子,在船頭停步後,作揖道:“就此拜別陳先生。”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直腰起身後說道:“溫山長,容我說句題外話,學塾先生也好,書院夫子也罷,教書育人,且不可拆分開來,否則不管世道再無事,也不是真正的太平世道。”

  溫煜大笑道:“理當如此,你我又是不謀而合了!”

  王宰抱拳笑道:“陳平安,下次喝酒,就得是不醉不歸的那種了。”

  陳平安打趣道:“你的酒量,我門兒清,勸你少說幾句大話,免得下次酒桌還債,逃都逃不掉。”

  兩位書院年輕副山長就此御風離去。

  渡船下邊,大地山川,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山上層層桃李花,層層又疊疊,雲下煙火是人家,家家連戶戶。

  舊山河新氣象,年年歲歲又新年,共歡同樂,嘉慶與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