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九十五章 今宵爽快(第3頁)

  只說已經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都一一打好招呼了,一定要幫自己與皚皚洲那處山頭重金購買,連同路費算在其中便是,反正價格多貴都沒問題。

  其中一位去過倒懸山的渡船老管事,每每談及那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必會口口聲聲“新任隱官”,從不稱呼為什麼“末代隱官”,渡船管事那叫一個眉眼飛揚,說自己雖然未能親眼與新任隱官面對面商議,但是後來在倒懸山的春幡齋,他落座的那張椅子,離著隱官那條寶座,可就只隔了兩條椅子!與邵雲巖、晏劍仙和納蘭煥彩幾人議事結束後,他去摸過那條椅子的椅背,沾沾仙氣,檀掌律你別笑,當時我只是起身慢了些許,比不過那撥臭不要臉的同行,結果還得排隊呢。

  好一通唾沫四濺的言語,說得蒲山掌律哭笑不得,劍氣長城,當然知曉,只是更多消息,其實也就沒什麼了。

  桐葉洲歷來不問天下事別洲事。

  可畢竟是有求於人,檀溶當時就只能做個樣子,笑著點頭,等到對方說別笑的時候,老掌律就只能真的板起臉不笑了。

  最後老管事開始吹牛皮不打草稿了,說你要是早點討要那兩本印譜就好了,我與那位新任隱官打個商量,白送都有可能的。

  檀溶當時還能如何,繼續點頭稱是。

  此刻老仙師卻沒有發現,除了身邊那個神色自若的曹仙師,之外三位客人,都神色古怪起來。

  ————

  在蒲山地界的邊緣,沛江源頭的一處水神祠廟內,一處雅靜廂房,有個黃衣女子,正在跟兩個朋友一起飲茶,正是那種從寶瓶洲那邊遠銷本洲的老樅水仙,喝得她直皺眉頭,已經用上了沛江頭等泉水煮茶,結果還是這般滋味,到底是誰定的價格,掉錢眼裡了吧。

  屋內其餘三位,皆是女子,其中一位,便是這處祠廟的東道主,被山上仙師俗稱為“東海婦”的水神娘娘,姓寇名渲渠,如果不是黃衣芸點頭要喝這外鄉巖茶,她還真不好意拿出來待客。

  葉芸芸這次前來祠廟,是跟寇渲渠聊些走江的具體事宜,因為是沛江水神,沒有在沛江走水的道理,毫無意義,所以葉芸芸先前與大泉王朝那邊談妥了,選中了那條舊大瀆龍宮所在的埋河,還是皇帝姚近之親自出面聊的,很順利。

  那位埋河水神,碧遊宮之主柳柔,也很好商量,很快就回信一封蜃景城皇宮,就倆字,歡迎。

  在葉芸芸對面,坐著個姿纖細的少女,粉霞紅綬藕絲裙,披鶴氅。

  她看著只是妙齡少女的容貌,卻是桐葉洲一個資歷極老的元嬰境了。

  正是白龍洞的當代洞主,名叫許清渚,道號閏月。

  美姿容,神情蕭散,有林下風氣。

  許清渚自幼喜歡赤足行走,有那“終身無履襪”的古怪習慣。

  而蒲山雲草堂之所以會參加那場桃葉之盟,還是金頂觀杜含靈建言,由她來當的說客,不過就只用一個理由,許清渚便說服了原本不願意摻和此事的好友黃衣芸。

  桐葉洲需要一個願意出拳、且不計代價、不談後果的止境武夫,來震懾別洲修士。

  許清渚先前已經在蒲山做客,待了好一段時日,因為她很快就要閉關,破境一事,成敗未知。

  最後一個女子,年紀最小,道行最低,她是葉芸芸的晚輩,葉氏子弟葉璇璣,這位年輕女修的家族老祖,是葉芸芸的兄長,一直管著雲草堂的財庫。

  葉璇璣只要是出門在外,都習慣身穿一件龍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釧。她抬起茶碗時,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愛手釧,偷偷一笑。

  因為那位如今身為天下陸地水運之主的澹澹夫人,讓淥水坑放出話來,府中再無虯珠,一顆都沒剩下。故而這種明珠手釧,就算是已成絕唱了。故而如今在山上,手釧價格暴漲,比原價翻了兩番都不止。可惜當年她掏光了腰包,再與同門借錢,也只買了三串掌上明珠釧。所以如今在蒲山當財神爺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說她胡亂花錢了。

  許清渚說道:“我需要馬上要回山閉關,就無法在岸上為渲渠從旁護道了。”

  寇渲渠舉起酒碗,還是來自寶瓶洲的一隻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讓洞主護道,未來若是還能走瀆,再來勞駕洞主。”

  神色冷清的許清渚,也隨之一笑,舉起那隻還算燒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過了茶水,葉芸芸沒讓寇選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廟,在沛江源頭的岸邊散步。

  許清渚摸了摸一旁葉璇璣的腦袋,笑問道:“璇璣,這次難得跟隨山主出門,有沒有偷買邸報?”

  葉璇璣瞥了眼既是葉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黃衣芸。

  沒敢說。

  葉芸芸說道:“只要不將看過的山水邸報帶回蒲山就可以了。”

  葉璇璣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與山主和閏月前輩說了好些北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奇人趣事。

  比如聽說寶瓶洲北嶽披雲山,又要舉辦夜遊宴了。

  可惜自家桐葉洲的山水邸報,消息太過滯後,況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訛傳訛,不然就是照搬抄錄寶瓶洲的邸報內容,故而是那二道甚至是三道販子了,意思不大。比如直到現在,葉璇璣才知道那個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一職。還有那在中土文廟議事期間,有個橫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稱“嫩道人”,道法無敵,術法通天得一塌糊塗,竟然打得一位老飛昇毫無還手之力,再有九真仙館的一位仙人,同樣在那是非之地的鴛鴦渚,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劍仙,問劍一場,前者差點死翹翹。當然還有那個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頭,一場觀禮同洲宗門正陽山,惹出了天大的動靜,說是山崩地裂都毫不誇張呢。

  聽到這場觀禮,許清渚終於開口笑道:“芸芸,巧了,那個年輕山主,好像名叫陳平安,他與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數,既是修士,還是武學宗師。”

  葉芸芸顯然也已經聽說對方的名號,搖頭道:“說是差不多,其實差很多,對方不單單是練氣士,還是劍修,更是一個跟風雪廟大劍仙魏晉差不多,是四十來歲躋身的玉璞境。如果只是按照邸報上邊的說法,我如果能夠與之問拳一場,勝算不大。”

  許清渚嘖嘖兩聲,“這種話也就黃衣芸說來不腰疼了。”

  她繼而有些神色幽怨,“人比人氣死人,你出門一趟,就白得了兩爐子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沒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的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葉芸芸言語一向直接,“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許清渚氣得不輕,伸手擰了擰葉芸芸的胳膊。

  葉芸芸不理會,只是眉宇間淡淡愁緒,彷彿憂慮比許清渚更多幾分。

  許清渚的嫡傳弟子當中,有個暱稱麟子的孩子,名叫馬麟士,這個小王八蛋一趟出門遊歷,沒少闖禍,先是在大泉王朝的蜃景城,跟個獨臂瘸子,大鬧一場,事後才知道竟然是京城府尹,大泉女帝的弟弟,從一品的郡王。

  之後又在姜氏雲窟福地那邊,跟一撥人起了衝突,連累尤期被一個自稱綽號“無敵小神拳”的孩子,當場踹翻在地,而且看上去,還是那種毫無還手之力的碾壓。一個修仙的,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龍門境修士,竟然給個練拳的孩子狠狠教訓了一頓。

  但是白龍洞這邊,一場祖師堂議事過後,就再沒有半點念頭,要去刨根問底,跟誰興師問罪。

  一來她這個擔任洞主多年的祖師爺,嫌麻煩,何況是她如今處於即將閉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山上山外的紅塵庶務,最好都別去沾碰。

  再者白龍洞更怕一個大麻煩越惹越大,為了面子,傷了裡子,只會得不償失。

  無論是大泉王朝的一位郡王兼京城府尹,還是雲窟福地,那個當時就站在葉芸芸身邊的男子,一口一個“葉姐姐”,何等輕佻放浪,竟然都沒能讓葉芸芸說什麼,已經很能說明事情了。何況當時那撥孩子身邊,還有個深不可測的白衣少年,言語之中,完全沒有將白龍洞放在眼裡。

  那個不到十歲就躋身洞府境的愛徒,於是就被她禁足了,在山中修行瞧著挺老實一孩子,不曾想一下山,就成了個惹事精。

  並非葉芸芸故意往好友傷口上撒鹽。

  而是自家山頭隱憂,確實比天大了。

  一些個內幕,別說外人許清渚,就連葉璇璣這個丫頭都不知曉。

  比如那個郭白籙,一個天資極好、極其年輕的金身境武夫。

  在對方離開蒲山地界沒多久,就遭遇了一場悄無聲息的襲殺,極其兇險,只是被姜尚真從中作梗,郭白籙才堪堪躲過那場原本註定無跡可尋的無妄之災。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都未能將那個刺客真正拿下,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極其高明的替死法。

  之後武聖吳殳,得到蒲山雲草堂的跨洲飛劍傳訊,便立即悄然返回一趟家鄉桐葉洲。

  他原本打算與葉芸芸問拳一場。只是竟然被葉芸芸拒絕了,吳殳雖然倍感意外,卻也沒有勉強。

  倒不是因為弟子郭白籙被偷襲一事,就要遷怒於蒲山,遠遠不至於,而是吳殳覺得自己剛好“順路和順便”。

  歸功於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擔心自己和吳殳都一併落入某個陷阱,葉芸芸才沒有答應那場期待已久的吳殳問拳。

  之後葉芸芸就開始秘密梳理那條脈絡,一幅仙人面壁圖,只見背影,不見畫中人容貌。

  頗有幾分“命時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傳聞,說蒲山雲草堂的黃衣芸,準備閉關,從此擱置武學,潛心修道,想要撈個長生不朽的飛昇境,還真不是什麼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

  葉芸芸突然自言自語道:“以後蒲山不如就跟著解禁邸報?好像形勢也由不得我們裝聾作啞了。”

  桐葉洲終究再不是當年那個眼高於頂的桐葉洲了。

  當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而且從今往後,註定會被其餘八洲笑話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員,有那見官大三級的說法。

  如今桐葉洲,見到別洲修士,尤其是寶瓶洲,好像差不多就是這樣個處境,何其窩囊,何等憋屈。

  葉芸芸轉頭說道:“閏月,預祝閉關成功。”

  許清渚自嘲道:“即便僥倖躋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

  北邊那個小小寶瓶洲,等到戰事慘烈,大驪竟然能夠單憑一國之力,硬生生阻滯蠻荒大軍的腳步,以至於雙方一直從老龍城打到中部大瀆,一洲底蘊,真正水落石出後,才讓外人驚駭發現竟是那般藏龍臥虎。

  葉璇璣突然小聲說道:“祖奶奶,邸報上說那位落魄山陳劍仙,也是一襲青衫頭別玉簪的妝扮呢,而且那位年輕山主還有個開山弟子,好像叫裴錢,哈哈,鄭錢,掙錢,裴錢,賠錢……”

  葉芸芸瞪眼道:“多讀書,勤修行,少說幾句傻話。”

  葉璇璣立即焉了,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葉芸芸抬起手,捻住一隻青鳥符籙,打開摺紙看了眼內容,收起符籙入袖,與好友說道:“閏月,山上來了客人,是與我一起回蒲山?”

  許清渚笑道:“算了,遊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葉芸芸想了想,“我送一段路程,讓璇璣先回山。”

  葉璇璣得了祖師奶奶的那道法旨,立即匆匆御風返回蒲山。

  與許清渚御風北遊,許清渚笑問道:“能不能問是誰,可以讓你必須連夜趕去待客?”

  葉芸芸笑道:“就是那個能夠讓青虎宮送來兩壺羽衣丸的外鄉貴客,照理說,我其實應該在山門口迎接。”

  許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與你一起回蒲山!那個曹仙師相貌如何,年紀多大,有無道侶?”

  葉芸芸說道:“繼續趕路。”

  最後與許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別,雙方御風速度不快,畢竟此次這位白龍洞主,是要閉生死關。

  可即便如此,她依舊要比葉璇璣更早返回蒲山。

  因為等到葉芸芸與好友道別,再放開手腳,換成止境武夫覆地遠遊,一路風馳電掣,天上有雷鳴聲。

  蒲山待客之地,換成了一座位於山巔崖畔的聽雲看雨亭。

  陳平安只讓小陌在亭外一處白玉廣場賞景,裴錢和曹晴朗已經分別下榻仙府兩座相鄰宅邸。

  陳平安與這位黃衣芸,有了一場開誠佈公的談心。

  一番開門見山的言語,自報身份。

  落魄山陳平安,即將在桐葉洲仙都山創建下宗,邀請葉前輩參加明年立春的宗門慶典。

  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葉芸芸沒有任何懷疑,難怪姜尚真上次在雲窟福地,跟眼前這個青衫客如此親近。

  而“曹沫”又為何自稱晚輩,因為只是一個才山下才算不惑之之年的年輕人啊。

  她在震驚之餘,更加堅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頭邸報,將來還要多與別家仙府購買幾封邸報,那點神仙錢,不可節儉。

  以前是擔心雲草堂弟子會分心,如今各洲外鄉過江龍,明裡暗裡諸多作為,哪裡由得將來的蒲山雲草堂不分心?

  葉芸芸神色肅穆,問道:“陳劍仙是想要靠著下宗,與玉圭宗聯手,好一南一北里應外合,在我們桐葉洲……訂立一個群雄俯首的山上規矩?”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將來的某些行事,給外人的感覺,卻是如此作為。至於姜尚真,他只是我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與玉圭宗卻沒有任何利益糾葛。”

  葉芸芸微微皺眉,倒不會覺得對方說了兩句廢話。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來,如今的桐葉洲,商場如戰場,就是個兵家必爭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來桐葉洲作甚?只說那個驅山渡的劍仙許君,總不至於喜歡待在那處山頂每天喝西北風吧。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所謂的這個‘外人’,既說桐葉洲本土修士,也說來自我家鄉那邊的寶瓶洲修士,簡單說來,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葉芸芸掏出兩壺自家酒釀,拋給對方一壺,自己仰頭喝了口酒,手背擦了擦嘴角,問道:“如果陳劍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裡外不是人,最終落個兩邊都不討好,那麼陳劍仙圖個什麼,從不至於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陳平安說道:“下宗想要壯大,錢當然會掙,地盤當然會爭,仙都山將來肯定還會四處尋找修道胚子,但是行事風格,會講分寸,會與山上山下都講道理,不會像那象棋,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兌子,到最後不管誰勝出,雙方都是一局殘棋了。”

  葉芸芸笑問道:“所以更像是一盤圍棋?除非被陳劍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龍,那麼輸者留在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可以剩下頗多?”

  手談一事,黃衣芸其實堪稱當之無愧的山上國手,只是她與外人弈棋極少,而她的弟子薛懷,棋力之高,在山外號稱一洲前十,可在她這個師父這邊,薛懷就從無贏過一局。

  陳平安聞言不語,只是笑著舉起酒壺,與葉芸芸各自飲酒。

  葉芸芸喝過酒,果然是直性子,“勞煩陳劍仙給我句準話!”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如葉山主所說,而且我們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極高,即便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是有數的高手。”

  葉芸芸問道:“不是鄭……裴錢?難道是那個練氣士的曹晴朗?”

  陳平安搖頭笑道:“都不是,等到葉山主親自參加慶典就知道了。”

  葉芸芸猶豫了一下,自顧自搖頭,“陳山主,我還是得說句不好聽的,你憑什麼要在外鄉與外鄉人講理?甚至還願意不惜為難家鄉人?”

  山中虎患害人,為虎作倀更可恨。

  葉芸芸絕對不允許自己的蒲山雲草堂,不知不覺被人牽著鼻子走,最終做出任何違背本意和良心的舉動。

  如果今天這位即將擁有下宗的年輕劍仙,無法真正說服自己,那麼葉芸芸甚至會照價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筆神仙錢,與青虎宮歸還那兩爐羽衣丸,也絕不讓蒲山與仙都山有任何關聯。

  陳平安沉默片刻,以心聲說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們桐葉洲。”

  葉芸芸剛要飲酒,趕緊收起酒壺,震驚道:“陳劍仙的先生,是那位重新恢復文廟陪祀身份的文聖先生?!”

  “這種事情,我敢亂說嗎?”

  陳平安笑道:“葉山主,蒲山邸報一事,真的可以解禁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以後一個個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筆筆神仙錢了。咱們畢竟都不是隻愁沒地方花錢的周首席,憑良心辛苦掙錢,不嫌錢多壓手的。”

  今夜涼亭議事,對方沒說半句廢話,不曾想葉芸芸反而忍了再忍,她終究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廢話,“那你豈不是就是崔國師的師弟了?”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是。”

  葉芸芸驀然而笑,“陳先生,趕早不如趕巧,我們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贏了,別說參加下宗慶典,我給你們仙都山當個記名客卿都成。”

  陳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後肯定有機會的。”

  可能還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稱“盡得先生棋法真傳”的得意弟子,先下幾局。

  葉芸芸見對方貌似不願下棋,惋惜不已,只是總不好強拉著對方手談,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地主之誼。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聲不顯,估計是被對方嫌棄技藝不高了?

  回頭她就找弟子薛懷教拳一場,老小子在山外邊下了那麼多盤棋,都不說你到底是與誰學的棋?

  陳平安問道:“葉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圖,能否借我一看?”

  葉芸芸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支卷軸,輕輕拋給對方。

  她才發現兩人位置,在一座不大的涼亭裡邊,相隔最遠的距離。

  陳平安將那捲畫軸懸空身前,再將手中酒壺放在一旁,隨後雙指併攏,輕輕一抹,畫卷緩緩攤開,眯起眼,仔細端詳起來。

  陳平安沒有抬頭,繼續緩緩攤開那幅極長畫卷,才剛剛看完序文而已,以心聲問道:“先前聽姜尚真說過一事,說葉山主躋身玉璞境後,之所以沒有完成先祖夙願,幫助蒲山名正言順地成為宗門,這其中好像涉及到了一個秘密?關於此事,姜尚真沒有多說半句,只是讓我以後親自登門詢問葉山主。”

  葉芸芸說道:“先祖去世前,曾經留下一句遺言,讓後世山主代代相傳,而且只能是親口傳授,在桐葉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躋身宗門。”

  陳平安抬起頭,說道:“郭白籙被刺殺一事,看似對方打草驚蛇,年輕人有驚無險,其實是……姜尚真做的。”

  葉芸芸有些驚訝,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笑道:“確實是他的一貫作風。做件好事,都會捱罵。”

  如果不是因為此事,葉芸芸說不定還真就答應了吳殳的那場問拳。

  吳殳問拳,可沒有什麼點到為止的說法,這也是這位武聖被人詬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那幾場名動四方的問拳,接拳之人,都沒什麼好下場,其中一位昔年同為止境武夫的大宗師,甚至就直接因為問拳太重,體魄山河,支離破碎。

  他極為器重的開山大弟子郭白籙,如果真在蒲山雲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斷絕,恐怕吳殳再深明大義,問拳一事,再不重,也不輕。

  一旦葉芸芸重傷,或是武道跌境,那麼擁有這幅仙人面壁圖的葉芸芸,就只有一個選擇了,就此轉去專心修行。

  葉芸芸放下酒壺,抬起一手,打了個圓相,一個圓,期間停頓數次,就好像將一連串關鍵處,環環相扣,起始於這幅面壁圖,又終於這幅仙圖。敢如此算計,又能如此算計一位止境武夫、玉璞境練氣士的葉芸芸,

  最少得是仙人起步。同時如今的桐葉洲,是沒有飛昇境的。杜懋,荀淵,都已死。姜尚真短暫躋身過飛昇境,卻在大戰中跌境了,韋瀅還只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上次雲窟福地與姜尚真相逢,提及過金頂觀的元嬰境觀主,杜含靈。在更早之前,葉芸芸在大泉王朝的桃葉渡,見過杜含靈一面,雙方聊得不多,當時更多是好友許清渚在與之對話。

  姜尚真之前在黃鶴磯,已經提醒過葉芸芸要小心兩事一人。

  面壁圖的由來,吳殳的問拳,金頂觀杜含靈。

  矛頭直指杜含靈,其實那會兒姜尚真就只差沒有與葉芸芸挑明,真要想求個修道安穩,沒有萬一,就得直接打死杜含靈。

  葉芸芸之前篤定這幅畫卷的來龍去脈,並無半點紕漏。姜尚真卻說沒有絲毫問題,就一定有大問題。

  甚至還說,如果曹沫沒有出現的話,他就會跟隨自己,潛藏在蒲山雲草堂,幫忙護道,看看能否揪出一兩個吃裡扒外、圖謀不軌的貨色。

  最後姜尚真使勁拍胸脯,言之鑿鑿,信誓旦旦,說葉姐姐你就等著吧,很快那個跟自己同樣擅長破境、更擅長壓境的杜觀主,就會是玉璞境了。

  金頂觀,宗門候補,杜含靈躋身玉璞境,金頂觀順勢躋身浩然宗門之列,名正言順,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現二隱,法天象地,此陣一起,以金頂觀自身山頭所在,煉為天樞,九爐烹日月,鐵尺敕雷霆,曉煉五湖水,夜煎北斗星。坐鎮大陣之中,杜含靈的境界,相當於一位“領陣司殺”的仙人。在桐葉洲北部,完全無敵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葉宗,成為半洲山河的仙家執牛耳者,名副其實的山上君王,以桃葉之盟作為軀殼,領銜群雄,外與別洲勢力較勁,實則內與南邊的玉圭宗遙遙對峙,起大陣,升宗門,爭氣運,聚時勢,最終等同於將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陳平安好像看出葉芸芸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觀主是梟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書院,陳平安就與自家先生提及過此事,與先生言語,沒什麼忌諱不忌諱的,陳平安直接說了心中猜想,金頂觀和杜含靈,極有可能,早年見過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鬚,可是到最後,也只能給了個“靜觀其變”的說法,再讓關門弟子多留意幾分。

  一幅面壁圖,畫卷已經完整攤放陳平安身前。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葉山主,我有個猜測。可能是無稽之談,還會有點冒犯,所以希望葉山主聽過就算。”

  葉芸芸笑道:“陳先生直說便是。”

  雖說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摯友,有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過先後兩次相處下來,對方大致品行如何,葉芸芸還是心中有數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絕對不像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

  這幅仙家長卷,序文跋語和鈐印花押極多,不過是皆是贗品,只是字跡和印文都模仿得幾近真跡。其中有一句跋語,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陳平安可以保證,這句詩句,就是陣眼所在,或者說之一。

  陳平安緩緩說道:“極有可能,是有個人遙遙躲在幕後,只等葉山主自投羅網,誤入其中,比如面壁閉關試圖打破玉璞境瓶頸之時,畫中此人,就會轉頭。如果再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歸根結底,就是一座用心險惡的陣法,最終可能煉字成一首蠱惑人心的‘會真詩’,屆時那個幕後人就可以飄然而至蒲山密室,對方好似一頭解禁脫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葉山主,只等你主動打開畫卷所有禁制,屆時夢裡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強行與葉山主結為……片刻的道侶。”

  有些言語,陳平安不宜說得太過露骨,比如雲雨之夢,魚水之歡之類的。

  雖說道家房中術,是旁門左道,卻非歪魔邪道。修道之士,不會將此術其視若洪水猛獸。但是這一幅,當然是例外。

  層層陣法,霧裡看花,是為了掩蓋某個真相,比如這幅所謂的仙人面壁圖,其實就是一幅……春宮圖了。

  葉芸芸盯著陳平安片刻,點頭沉聲道:“陳山主,我有數了。”

  無異於逐客令。

  陳平安識趣起身告辭,重新收起畫卷歸還葉芸芸,拿著那壺酒離開涼亭。

  瞧瞧,這就是說真話的下場。

  葉芸芸心情沉重,嘆了口氣,使勁搖晃腦袋,她收起畫卷,面朝那個已經走出涼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謝過陳先生提醒!”

  陳平安轉頭,腳步不停,笑著擺手。

  葉芸芸快步走下臺階,跟上那位腰懸雙刀的陳劍仙,好奇問道:“陳先生此次為何出門佩刀?”

  陳平安笑道:“這次來桐葉洲創建下宗,沒覺得會有什麼打打殺殺的機會。”

  有小陌在身邊嘛。

  葉芸芸看了眼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修士,笑道:“能不能問個問題,這個小陌,可是劍修?”

  那人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察覺到黃衣芸的視線,立即客氣點頭,微笑致意。

  陳平安點頭道:“是劍修。”

  之後陳平安說要在這邊再賞景片刻,葉芸芸便率先離去。

  小陌抬頭看了眼夜幕,收回視線後,欲言又止。

  遠古北斗,是為帝車,以主號令,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繫於北斗。

  那個金頂觀的杜含靈,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陳平安卻是望向別處星辰,笑道:“這個中土陸氏,志向奇高,估摸著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飛昇臺。一旦得手,中土陸氏一家之內,所謂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驪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夠仿造出一座飛昇臺,更能算是名副其實的通天手筆。

  小陌想了想,最終給出三字評語,“想上天。”

  小陌抬頭望月,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遠古時代的兩座飛昇臺,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飛昇事宜。

  其中一座飛昇臺,以神女青鳥傳信人間。

  陳平安籠袖站在欄杆旁,眺望遠方山河,輕輕呼出一口霧氣。

  擋我縫補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與我問劍,武夫與我問拳,後果自負。

  小陌懷捧綠竹杖,趴在欄杆上,轉頭笑問道:“公子,想啥呢?”

  陳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