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二十九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第3頁)

  先前那條攔阻陳平安腳步的街巷拐角處,一線之隔,看似陰暗逼仄的小巷內,其實別有洞天,是一處三畝地大小的白玉廣場,在山上被譽為螺螄道場,地仙能夠擱放在氣府之內,取出後就地安置,與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寶。老元嬰修士在靜坐吐納,修道之人,哪個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可以變成二十四個?可那個龍門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卻是在打拳走樁,呼喝出聲,在陳平安看來,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錢當年自創一套瘋魔劍法,一個德行。

  老修士依舊未能察覺到附近某個不速之客的存在,運轉氣機一個小周天後,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睜眼訓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陰,莫要在這種事情上揮霍,你要真願意學拳,勞煩找個拳腳師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錢,再沒習武資質,找個遠遊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不是難事,好過每天在這邊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趙,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諧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覺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別人再拿著個笑話自己,很簡單,只需要報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場子。

  少年出身大驪一等一的豪閥門第,天水趙氏,大驪上柱國姓氏之一,而且趙端明還是長房嫡出。

  大驪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第一檔。然後是餘家和天水趙氏,之後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差距都不大。

  趙端明一邊打拳,一邊問道:“師父,你說那個周海鏡年紀多大啊?真的五十六歲了嗎,看著不像啊,先前遠遠看了她幾眼,嘖嘖嘖,好生養,我跟曹酒鬼都喜歡得很,我跟曹酒鬼約好了,回頭周海鏡跟人在火神廟那邊幹架,一定幫我挑個好座位,就近看,武夫問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氣笑道:“以後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廝混,周海鏡這類武學大宗師,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駐顏有術,光憑相貌分辨不出真實年齡,跟咱們練氣士是差不多的。還有記住了,不攔著你去觀戰,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聽說周海鏡的脾氣很差,遠遠沒有鄭錢那麼好說話。”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紀不是問題,女大三抱金磚,師父你給算算,我能抱幾塊金磚?”

  老人嗤笑道:“就你小子的術算,都能修行,真是沒天理。”

  這個弟子,真是個命大的,在修行之前,年少時莫名其妙捱了三次雷擊都沒死。

  趙端明揉了揉下巴,“都是武評四大宗師,周海鏡名次墊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鄭錢要好看些。”

  陳平安隱匿身形,站在不遠處牆頭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輛馬車,順便就將少年這句話記住了。

  至於那處京城天祿閣的高樓屋頂,那幾個年輕修士還在原地,陳平安就多看了幾眼。

  人人懸掛一枚腰牌,卻不是刑部衙門頒發的無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從十二地支裡邊挑字。

  看樣子,六人當中,儒釋道各一人,劍修一名,符籙修士一位,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極有錢,不談最外邊的衣飾,都內穿兵家甲丸裡品秩最高的經緯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隨時都會與人展開廝殺。

  這會兒好像有人開始坐莊了。

  一個年輕女子,寶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錦署出產的圓領雲錦袍,她攤開手,笑眯眯道:““坐莊了,坐莊了。就賭那位陳劍仙今夜去不去皇宮,一賠一。”

  其餘五人,紛紛拋出神仙錢,小暑錢居多,穀雨錢兩顆,也有人只給了一顆雪花錢,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兵家修士,身穿織金雀羽妝花紗,月光泠泠,緞面瑩然如流水。

  那年輕女子挑出那顆雪花錢,疑惑道:“就這?”

  小姑娘雙臂環胸,鬱悶道:“姑奶奶今兒真沒錢了。”

  年輕道士盤腿而坐,笑嘻嘻道:“這些年積攢了那麼多嫁妝錢,拿出來,賭大賺大。”

  一個眉清目秀、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雙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兒賭運繼續好。”

  只有一位少年劍修,沉默寡言,丟了穀雨錢之後,就躺下閉目養神,繼續溫養飛劍。

  這六個修士,既有頭頂上柱國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侶的,更有市井貧寒出身的,都是大驪刑部粘杆郎精心蒐羅而來,年紀最大的,不過九十,年紀最小,才是十幾歲。他們之外的,總計十一人,十二地支,如今只空懸一個位置,少了個純粹武夫。他們沒有固定的傳道人,沒有正式的祖師堂譜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數位大宗師當中,其中就有宋長鏡,只不過指點不多,幾次而已。此外還有墨家遊俠,劍客許弱。為他們傳授望氣之法的,是大驪舊山嶽的幾位昔年山君,此外還有數位身世隱蔽、道統不顯的世外人,甚至連禮部刑部都管不著他們。

  在場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屬的本命物,擁有寶瓶洲新五嶽的五色土,新齊渡的大瀆水運,耗費極多數量的金精銅錢,以及槐樹,和一種水中火。

  每一位,都是寶瓶洲最拔尖的修道天才,除了幾個年紀最小的,其餘修士都曾在那場大戰中參與過數次對蠻荒軍帳刺殺,比如那個九十多歲的年輕道士,在大瀆戰場上,早就已經“死過”兩次了,只是此人憑藉不同尋常的大道根腳,甚至都無需大驪幫忙點燃本命燈,他就可以只是更換皮囊,無需跌境,繼續修行。

  陳平安跳下牆頭,出現在街巷拐角處,不再遮掩氣息,安靜等待那位禮部侍郎的到來,其實是個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嬰收起那處道場,與弟子趙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皺眉道:“又來?”

  這地方,是可以隨便逛的地方嗎?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不聽勸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長記性?

  陳平安笑道:“叨擾老仙師修行了,我在這裡等人,說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書。”

  老修士搖搖頭,懶得多說什麼,至多回頭刑部衙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個沒眼力勁的江湖人,不用小題大做。

  老人驀然停步,轉頭望去,只見那輛馬車停下後,走出了那位禮部的董侍郎。

  陳平安主動作揖道:“見過董老先生。”

  董湖趕緊伸手虛抬這位年輕山主的胳膊,“陳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過之後,硬著頭皮說道:“敢問陳山主,造訪京城,是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陛下又是什麼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說道:“這就得看陳山主是什麼意思了。”

  遠處屋脊那邊,出現了一位雙指拎酒壺的婦人,那個剛剛坐莊收錢的年輕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婦人嗓音天然嫵媚,笑道:“你們膽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莊。”

  年輕女子驚訝問道:“封姨,他早就發現我們了?”

  小巷這邊,陳平安聽到了那個“封姨”的言語,竟是與老侍郎告罪一聲,說去去就來,竟是一閃而逝,直奔那處屋頂。

  一襲飄搖青衫,驀然現身,站在翹簷處。

  十四歲的那個晚上,當時囊括石拱橋的那座廊橋還未被大驪朝廷拆掉,陳平安跟隨齊先生,行走其中,前行之時,當時除了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之外,還聽到了幾個聲音。

  婦人望向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陳平安眯眼說道:“曾經年少無知,只聞其聲未見其面,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前輩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