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七十七章 還禮
吳霜降被困於重重疊疊的小天地,已經不見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撐開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賞起這幅星宿圖作為根本之物的第一層芥子天地。
再外邊些,有那搜山圖的氣息,吳霜降也不著急,凌空虛渡,隨意一步,就能夠在小天地內跨越出一個星宿,身形四周,因為他是唯一被壓勝對象,一個呼吸,一個挪步,就會與小天地碰撞,尤其是當吳霜降每次行走之時,如滾滾江河衝擊水中砥柱,激起一陣陣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無比璀璨,他身後彷彿拖曳出一條極其纖細卻凝聚不散的長線,使得吳霜降恍若一尊神靈遠渡星河。
閒庭信步,就像一位剛剛進入世俗欽天監的練氣士,要做那昏見、昏中、朝覿和旦中四種入門課業。
然後吳霜降一步來到鬥、牛兩宿之間的虛空處懸停,回首望去,一條條條好似人生軌跡的長線,經久不散,是一條因果線的大道顯化?吳霜降覺得有些新鮮,就放任不管,期待著對方的扯起線頭,只希望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手段。
吳霜降雙手負後,低頭微笑道:“崔先生,都說氣沖斗牛,試問劍光何在?”
對於浩然人物,吳霜降真正感興趣的,就只有兩個,蘇子,繡虎。
前者的詞篇,吳霜降由衷欣賞,所以當年與陸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觀外,哪怕當著那個虎頭帽孩子的面,吳霜降還是直說一句仰慕蘇子。至於後者,不是佩服什麼欺師滅祖,不是什麼浩然錦繡三事,而是崔瀺的那個選擇,以及最終做成那個選擇的百年鋪墊,讓吳霜降覺得極有意思,換成是自己,就絕做不成,既然如此,就當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吳霜降很少會覺得做不成什麼事,寫詞寫不出蘇子豪邁,僅用百年就能夠算計兩座天下,玩弄於鼓掌之中,則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這個敬稱,吳霜降還真不是什麼客套話。
事實上,吳霜降已經無需跟任何人說客氣話了,與玄都觀孫懷中不用,與白玉京陸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現身在極其遙遠的下方,哪怕吳霜降這樣的修為境界,窮盡目力,也只能見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門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見不著!”
吳霜降笑了笑,繡虎年少時,不該是這副德行吧?記得曾經有次隱匿身份,遙遙旁觀三教爭辯,那個站在老秀才身後的年輕書生,瞧著滿身的書卷氣,性情很穩重,還有幾分天然的風流倜儻。當時吳霜降就覺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後,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雲局。
吳霜降自顧自說道:“也對,我是客人,所見之人,又是半個繡虎,得有一份見面禮。”
只見這位歲除宮隨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劍”二字,身邊先是出現由二字生髮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後拉伸成為一條長線劍光,最終變成一把細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長劍。
長劍樣式,除了兩百多道極其細微的劍刃缺口,此外與那白玉京餘斗的佩劍,四把仙劍之一道藏,如出一轍。
吳霜降又道:“落劍。”
一線筆直落下。
那道恢弘劍光,直直從鬥牛星宿間,從天上落去人間。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雙袖鼓盪而起,袖中出現十二道劍光,作為人間還禮那位天上客。
十二劍光,各自稍稍畫出一條弧線,不與那把“道藏”仿劍爭鋒,大不了各斬各的。
何況也未必躲得過那一劍。
天上劍光如山嶽落地,崔東山撇撇嘴,他孃的,果然躲不過,吳霜降這廝臭不要臉,不是劍修,竟然耍劍。
崔東山的一具符籙化身,當場粉碎,毫無懸念。
劍光餘韻浩蕩,只是被天地古怪規矩限制,並未能當真筆直一線洞穿星圖小天地,而是不斷突兀出現在各大星宿間,一次次摺疊,一次次驟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現身,一條劍光在天地間不斷亮起。吳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飛劍,近身之後,無一例外,靜止懸停在吳霜降身外數丈,吳霜降伸手一抓,將大小不一的飛劍悉數凝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間碾為齏粉,這些虛相物件,並無蘊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沒資格被他仿製。
吳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無窮的仿劍,沒入袖中。
崔東山出現在南方七宿處,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只是變成了吳霜降的模樣,而且以手指畫符,在掌心處寫下“歲除宮吳霜降”,翻轉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腳下軫宿,然後隨之浮現出一條龐然大物的軫水蚓,緩緩遊曳,水蚓之上,還出現了一位衣黑帶劍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輛車駕上的黃衣女子,各自撿取出“歲除宮吳霜降”中的某個字。
吳霜降啞然失笑,這個崔先生,真會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處處佔便宜,是想要以此佔盡天時地利,對抗人和?積少成多,與其餘三人分攤,最終無一戰死不說,還能在某個時刻,一舉奠定勝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盤。只不過能否遂願,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與一位十四境以傷換命,這些個年輕人,也真是敢想還敢做。
天之四靈,以正四方。
四宮九野二十八星宿,環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蟻。
除了軫宿那邊的小動靜之外,又有天地大異象。
天地合攏,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將坐鎮,如同在書案上攤開一幅星圖的看客,重新捲起了畫軸。
要憑此磨殺吳霜降一些道行。
吳霜降只是指了指不遠處的星宿,笑問道:“一般的書上記載,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張夫子的說法,卻是壁水貐,到底哪個是真?”
崔東山變成了一尊頂天立地的神靈,低頭彎腰,一雙眼眸如日月,兩隻雪白大袖之上,盤踞了無數蛟龍之屬的水裔,皆虯屈如虵虺狀,崔東山的這尊法相俯瞰那吳霜降,尋常閒聊的語氣,卻聲如震雷,彷彿雷部神靈竭力擂鼓,只不過言語內容,就很崔東山了,“你問爹,爹問誰去?”
吳霜降仰頭說道:“崔先生再這麼鬧騰,我對繡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東山一掌拍下。
吳霜降搖搖頭,一抖袖子,大致領略了星圖玄妙,就覺得沒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邊那搜山陣看看。
於是袖出四劍,環繞身邊,四把長劍,劍尖分別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萬法,天真。
雖然是四把仿劍,與那道老二餘鬥,孫懷中或是白也,龍虎山大天師,以及寧姚,四位真正仙劍主人的所仗之劍,劍意還是有些懸殊,可能夠做出這等壯舉的,數座天下,只有吳霜降,何況那份充盈天地的劍氣,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間“下一等真跡”的再一次仙劍齊聚,蔚為壯觀。
吳霜降只是隨手一指,就將那崔東山的法相戳破。
四劍一閃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爛。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沒機會收回一幅破損不堪的陣圖,或者從一開始,崔東山其實就沒想著能夠收回。
來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圖太平本。
與世間流傳最廣的那些搜山圖不太一樣,這卷太平本,神將四處搜山的擒拿對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還有許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系金環的神將,相貌反而顯得十分凶神惡煞,不似人。
等到吳霜降來到這座搜山陣內,一卷搜山圖小天地內,無論敵我,再無爭執廝殺,紛紛御風離開山頭,蜂擁而去,各展神通,數以萬計的術法,瘋狂砸向吳霜降一人。
吳霜降心念微動,四把仿劍瞬間遠去,在天地四方懸停,四劍劍尖所指,劍光綻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後他捻出兩張符籙,輕輕一丟,身邊就出現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氣勃勃,腳踩一雙飛雲履,玄綾質地,素絹繡雲,染以香料,香霧繚繞足間,她姍姍而行,好似足下生白雲、輕身飛昇的仙人,她只是行走間,便有白雲滾滾,天地間瀰漫異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繫黃琅帶,懸掛一隻笏囊。少年只是伸手按住腰帶,無數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魎,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從囊中拿出玉笏,隨便拋入空中,所有手腕系金環的搜山神將,就又開始止步不前,最終竟是緩緩後退。
吳霜降左看右顧,看那身邊一雙神仙眷侶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劍那邊,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數里之外,點點頭,微微鬆了口氣,“得提醒師孃一聲了,不要輕易出劍。”
一頭鬼鬼祟祟偷溜到這邊的小精怪,使勁點頭,“真是難纏,比起跟裴旻對砍,與吳宮主鬥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劍,劍光一閃,白衣少年被攔腰斬斷,小精怪被砍去頭顱。
結果白衣少年雙腿一蹦,身體縫合,那小精怪則一招手,將頭顱放回肩上。
吳霜降微微訝異,不是那崔東山的手段,符籙提神而已,拼湊簡單,雕蟲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貨真價實的陰神出竅,怎會毫髮無損?
吳霜降想了想,笑道:“別躲躲藏藏了,誰都別閒著。”
言語落定之後。
在三座小天地內。
在籠中雀小天地內,寧姚看到了一個青衫背劍、眉眼飛揚的陳平安。
在一處無法之地,正在屏氣凝神、橫劍在膝的陳平安,睜開眼,看到了一個寧姚。
而姜尚真眼前,則多出了一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獨崔東山真身那邊,他身邊沒有多出誰。
吳霜降大笑道:“好繡虎,果真不讓人失望!”
————
客棧內。
白髮童子面無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長凳上。
本以為寧姚躋身飛昇境,最少七八十年內,跟著寧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無隱患。哪怕下一次大門重新開啟,數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遊歷修士再無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寧姚或是陳平安,跑去中土文廟躲個幾年,怎麼都能避過吳霜降。
一沒想到寧姚會帶著自己來到浩然天下,二沒有想到吳霜降竟然已經躋身十四境,三沒想到他竟然真會跨過一座天下,算無遺策,早就在這條渡船等著自己了。
說來可笑,世間只有畏懼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懼練氣士的道理?
唯獨歲除宮吳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嬰境瓶頸,故意生成心魔為她,吳霜降十分順暢地躋身玉璞境後,此後千年,再將她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侶心魔,一點一點以秘術煉化,最終被吳霜降用來當做躋身十四境的證道契機。
吳霜降痴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吳霜降的偏執,與他的道法之高,幾乎齊名。
所以它才會辛苦尋覓機會離開那處心扉牢籠,最終跟隨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同遠遊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之後按照某個約定,獲得自由,一路輾轉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安身之所,也就是劍氣長城老聾兒掌管的那座牢獄,看似拘禁,實則對它來說,是一方極為可貴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無憂,何況比起落入吳霜降之手的那種生不如死,在牢獄內,能夠罵一罵老聾兒,悶得慌了就主動挨刑官幾劍,與小姑娘捻芯聊幾句,偶爾還能與蕭愻找點樂子,逗一逗那些處境比自己更悽慘的妖族修士,這頭化外天魔就覺得自己沒那麼慘了。尤其是它還能循著妖族的心境漏洞間隙,好似遊歷,飽覽風光,以它們的視野,看遍蠻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隨便翻檢不計其數的境遇趣聞,更是一樁樂事。
“別怕。”
裴錢抿了一口糯米酒釀,摸了摸身邊小米粒的腦袋,輕聲道:“真要害怕也沒關係,喝酒醉去,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就能見著師父師孃了。”
周米粒抬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使勁點頭,雙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壺酒釀就顯得多,費了不少勁才喝完一壺糯米酒釀。幫不上忙,就別添亂。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義。
裴錢又遞過去自己那壺酒,小米粒繼續一碗碗喝酒。
白髮童子瞥見這一幕,啞然失笑,只是笑意多苦澀,坐在長凳上,剛要說話,說那吳霜降的厲害之處。
裴錢立即投去一道視線,白髮童子瞬間瞭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著性子,閉嘴不言。
等到那個黑衣小姑娘打著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髮童子這才嘆了口氣,“寧姚和陳平安,我都知道底細,是很厲害,但是對上那個人,還是沒有半點勝算的,不是我危言聳聽,當真是半點勝算都沒有啊。所以陳平安方才不把我交出去,你師父實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過一壺桂花釀,仰頭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長吁短嘆,緩緩說道:“我是剛才那個……年輕夥計的心魔,境界尚可,飛昇境吧,反正這些你都看出來了。但是我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聖賢,不然我都能煉出八個本命字,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給萬千心魔同道們丟盡了臉啊。唉,都怪隱官老祖給自家山頭取名,取得太隨意了,要是換成什麼得意山,估計這會兒就是我欺負那人了。”
說到傷心處,唯有喝悶酒。
它始終不敢對吳霜降直呼名諱。不單單是忌諱那份山水講究,更多還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可見這頭化外天魔,真是怕極了那位歲除宮宮主。
裴錢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討債找上門了?
關於歲除宮,在金甲洲一次戰事落幕後,鬱狷夫說起過,裴錢只當是個故事來聽,就像聽天書一般。
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那位宮主,會從書中走出,而且還要與師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經剝離出心魔,照理說就類似斬了三尸,對於練氣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嗎?為何還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錢死死盯住這頭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覺得我會是你師父這邊的勝負手?是不是太天真了點?你師父就沒告訴過你,道理和絕對,是一雙生死大敵,兩者之間,最怕各自串門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說句大實話,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離歲除宮之時,就只會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細枝末節,他的看家本領,尤其是壓箱底的殺手鐧,早就被他煉化掉了,何況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魚得水的天外天,離開修士心中後,一身道法,難免大打折扣。讓我去欺負個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簡單,興風作浪,能隨便被我玩死。可要說一位道心堅韌的仙人,就有些麻煩了,至於飛昇境?打個比方,你覺得火龍真人打開心扉,開門迎客,我敢去嗎?當然不敢。所以陳平安這場架,乾脆就沒扯上我,是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