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六十一章 老了江湖(第2頁)

  “好事啊。”

  “三招,皚皚洲雷公廟那邊悟出一招,以八境問拳九境柳歲餘,氣魄極大,寶瓶洲陪都附近的戰場第二招,殺力極大,一拳打殺個元嬰兵修,與曹慈問拳過後,又悟一招,拳理極高,這些都是山上公認的,尤其是與大師姐並肩作戰過的那撥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個個替大師姐打抱不平,說曹慈也就是學拳早,歲數大,佔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們那位鄭姑娘問拳曹慈,得換個人連贏四場才對……”

  “好的……”

  外人很難想象,“鄭錢”作為某人的開山大弟子,但其實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就沒正兒八經教過裴錢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點弟子的拳招、拳樁、拳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次都無。

  姜尚真輕聲說道:“總共才三次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山主這次還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餘兩次,以後最好拿來逃命。”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不是純粹武夫,不曉得這裡邊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穩固之後,再來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過剩餘兩次,確實是要珍惜再珍惜。”

  這道三山符,崔東山當然學了,陳平安還傳給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劍修的姜尚真就現學現用,在青虎宮裡邊,當即畫了三張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闕峰,神清氣爽,說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補神魂”的符籙,真真怪事,妙不可言。在天闕峰那邊,衣錦還鄉歸故里的陸老神仙,見著了“昔年好友”的陳公子和姜老宗主,熱淚盈眶,發自肺腑,陸雍感慨不已,說能活著,還能重逢,那這天底下以後就沒啥過不去的坎了。

  天闕峰青虎宮可算半個遺址,只剩下個空架子,值錢家當都給搬空了,好在陸雍那趟逃難寶瓶洲,因禍得福,什麼都掙著了,山上的名望,實打實的神仙錢,文廟那邊記錄在冊的一筆功德,與大驪鐵騎的香火情,可以說,也就是陸老神仙回家遲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到底誰當那山上君主,還真不好說。

  陸雍當時一聽說陳公子需要一爐坐忘丹,幫忙送給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老神仙立即拍胸脯保證說屁大事情,其實一封信送到青虎宮就可以了,等他翻翻黃曆,回頭挑個日子,立即開爐煉丹,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還是有些的。姜尚真當時翹著二郎腿,喝著茶水,說陸老哥別忘了是一爐啊。陸老神仙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爐坐忘丹?那多不得勁,好事成雙,不煉個兩爐,筋骨都伸展不開。既然那黃衣芸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咱青虎宮的頭等座上賓了,回頭兩爐丹,我親自給黃衣芸送去,絕不讓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錢買?開什麼玩笑,真不把我陸雍當成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期間陳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備好的印章,送給老神仙作為謝禮。

  陸雍雙手接過印章後,一手掌心託印章,一手雙指輕輕擰轉,感嘆不已,“禮太重,情意更重。”

  然後轉頭與陳平安埋怨道:“陳公子,下次再來天闕峰,別這樣了,禮物好是好,可如此一來,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陳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頭啊。”

  裴錢坐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陸老神仙確實會聊天,一如當年,風采依舊。

  到最後,陸雍才好像後知後覺,望向那個髮髻紮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依稀可見她當年小時候的幾分眉眼。

  陸老神仙記得很清楚,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個黑炭小姑娘,那會兒陸雍就覺得十分古怪,隔斷山上山下的天闕峰護山大陣,是一座雲海,登高之時,身陷其中,除非是陸雍這般的元嬰,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墜雲霧,看不清任何景色,可那個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著根行山杖,拾階而上的時候,咄咄咄敲擊臺階,不斷四處張望,要麼就是偷偷打量陸雍,而每當陸雍轉頭或是剛要轉頭,小姑娘就立即隨之轉頭,那會兒陸雍就篤定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問題還不止這個,陸雍越看她,越覺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宗師,鄭錢,名字都是個錢字,但畢竟姓氏不同。所以陸雍不敢認,何況一個三十來歲的九境武夫?一個在中土神洲連續問拳曹慈四場的女子大宗師?陸雍真不敢信。可惜當年在寶瓶洲,無論是老龍城還是中部陪都,陸雍都無需趕赴戰場廝殺搏命,只需在戰場後方潛心煉丹即可,所以只是遙遙瞥見過一眼御風趕赴戰場的鄭錢背影,當時就覺得一張側臉,有幾分眼熟。

  陳平安笑道:“陸老哥,實不相瞞,我這個弟子,每次出門在外,都會用鄭錢這個化名。”

  陸雍趕忙起身,竟是鄭重其事地打了個道門稽首,“眼拙了,是貧道眼拙了,見過鄭……裴大宗師。”

  裴錢只好起身抱拳還禮,“陸老神仙客氣了。”

  姜尚真當時看著道破天機後滿臉笑意的年輕山主,在那一刻,陳平安就像個書香門第裡的長輩,一場科舉落幕後,在與某個久別重逢的官場好友,忍得住笑聲忍不住話語,於是來了那麼一句,“家中晚輩頑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這些事情。

  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也好,姜尚真這個外人也罷,現在與裴錢說不說,其實都無所謂,裴錢肯定聽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將來自己想明白。

  因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來就該輪到一大撥孩子的成長、以及某些年輕人的迅猛崛起了。

  離開天闕峰之前,姜尚真單獨拉上那個惴惴不安的陸老神仙,閒聊了幾句,其中一句“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姜尚真看似一句客氣話,說得那位差點就死在異鄉的老元嬰,竟然一下子就淚水直流,好像曾經年少時喝了一大口烈酒。.oγg

  按照約定,雲舟渡船緩緩去往寶瓶洲東南方向,姜尚真交給陳平安一枚渡船大陣樞紐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這個,才能極快趕到蜃景城,只不過此舉,比較吃錢,需要消耗大筆穀雨錢,陳平安就沒打算收下,姜尚真就隨手丟出渡船,給陳平安一抓馭在手中,再讓姜尚真和裴錢護著渡船和所有孩子,陳平安頭戴斗笠,背劍身後,腰繫養劍葫,深呼吸一口氣,單獨御風去往綵衣國。

  故地重遊。

  第一次充滿了陰煞氣息,宛如一處人煙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變得山清水秀,再無半點煞氣,如今這次,山水靈氣好像稀薄了許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舊在,還是有兩座石獅子鎮守大門,依舊懸掛了春聯,張貼了兩幅彩繪門神。

  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裡,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許久,才輕輕敲門。

  開門之人,不是那個熟悉的老嬤嬤,是楊晃,身邊跟著妻子。

  陳平安抬手按下斗笠。

  楊晃剛要說話,給妻子立即攥住袖子,楊晃便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楊大哥,嫂夫人,很久不見。”

  進了屋子,陳平安自然而然關上門,轉過身後,輕聲道:“這些年出了趟遠門,很遠,剛回。”

  楊晃嘆了口氣,點頭道:“難怪。”

  鬼魅之身的妻子鶯鶯,一腳重重踩在開口還不如閉嘴的丈夫腳背上。

  鶯鶯笑道:“我去拿酒,你們先喝著,再幫你們燒幾個佐酒菜。”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來燒菜好了,廚藝還可以的。”

  楊晃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信不過你嫂子的廚藝?”

  鶯鶯又是悄悄一腳,這一次還用腳尖重重一擰。楊晃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一個外鄉人,一個倀鬼一個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那邊,陳平安熟門熟路,開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鶯鶯去拿了幾壺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釀酒水,楊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閒著沒事,就站在灶房門口那邊,捱了妻子兩腳過後,就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轉頭問道:“楊大哥,老嬤嬤什麼時候走的?”

  楊晃說道:“好些年了,不過還好,除了惦念你怎麼總也不來,沒什麼牽掛。走之前,還叮囑我和鶯鶯,不要忘記年年釀酒,怕你哪天來了,喝不夠。”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去的時候,多帶些酒水。”

  楊晃猶豫了一下,“別多想,都還好。”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站起身,歉意道:“還是讓嫂子燒菜吧,我去給老嬤嬤墳上敬香。”

  小墳頭離著宅子不遠也不近。老嫗當年說過,離太遠了,不捨得。離得太近,犯忌諱。

  在孤零零的墳頭,陳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嬤嬤的名字,不好也不壞的。

  楊晃原本還有些擔心陳平安,但是從頭到尾,就像楊晃先前自己說的,都還好。

  回了宅子,桌上還是白碗,不用酒杯。陳平安喝酒還是不快,跟楊晃都不是那種喜歡勸酒敬酒的,但是雙方都沒少喝,一般不喝酒的鶯鶯也坐在一旁,陪著他們喝了一碗。

  陳平安一邊小口喝著酒,一邊與楊晃聊天拉家常,問了些昔年那位劉太守和劉高華的事情,原來那位擔任清州刺史的劉大人,在官場平步青雲,先前都做到了綵衣國的戶部尚書,如今已經告老還鄉了,劉高華這傢伙辛辛苦苦,考了個同進士出身,但是後來仕途不順,就乾脆辭官了,繼續遊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著祖蔭,主動為官,去了綵衣國兵部任職,後來更是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任職,官不大,但是按照慣例,一個大驪朝廷的六品官,就等於藩屬國的三品大員了,劉老尚書前些年一直想著劉高華回綵衣國朝廷任職,去戶部先當個侍郎,不說什麼報效故國家鄉朝廷,好歹撈個一門父子兩尚書的官場美譽,只是劉高華死活不樂意,讓老尚書氣得不輕。至於老尚書的大女兒,一個歲數老大不小的老姑娘,嫁了個窮書生,至於小女兒劉高馨,運氣差了些,當年成為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可惜在大戰當中,差點被打斷了長生橋,受傷極重,因為戰功,得以保留宗門嫡傳身份,養傷後就下山回到家中,雖然跌境厲害,年紀輕輕就一頭白髮了,可在綵衣國還是掛了個供奉頭銜……

  陳平安都一一記下。

  不知怎麼的,聊到了劉高馨,就聊到了同樣是神誥宗譜牒出身的楊晃自己,然後就又無意間聊到了老嬤嬤年輕那會兒的模樣。

  陳平安想了想,神色恍惚,無法想象。

  這一頓酒,喝了足足一個時辰,陳平安沒醉,其實喝酒還沒他多的楊晃,倒是醉了個七葷八素。

  這一夜,陳平安在熟悉的房間內休歇了幾個時辰,在後半夜,起床穿好靴子,來到一處欄杆上坐著,雙手籠袖,怔怔抬頭看著天井,雲聚雲散,偶爾收回視線望向廊道那邊,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有一盞燈籠迎面而來。

  大清早,陳平安返回屋子,背劍戴斗笠,養劍葫裡已經裝滿了酒水,還帶了好多壺酒。

  陳平安與夫婦二人告辭,說要去趟梳水國劍水山莊,請他們夫婦一定要去自己家鄉做客,在大驪龍州,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楊晃答應下來,說一定會去。

  昨天酒桌上,楊晃喝酒再多,還是沒聊自己曾經去過老龍城戰場,差點魂飛魄散,就像陳平安始終沒聊自己來自劍氣長城,差點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為這樣,雙方才會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還會約下次再喝。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劍水山莊,因為按照當年的說法,整個山莊都會搬遷出去,是與古榆國接壤的一處青山綠水間,山莊原址則會變作梳水國僅次於五嶽的一處山神府,而宋鳳山的妻子柳倩,會就地晉升為那處山頭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屬於梳水國的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而且聽楊晃的說法,宋鳳山這些年劍術精進極多,已經成為僅次於松溪國青竹劍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莊主宋雨燒,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因為如今再沒什麼劍水山莊了,如果楊晃不是與神誥宗還有些關係,都不清楚宋雨燒的歸隱處,更不清楚這位梳水國老劍聖的孫媳婦,竟然能夠搖身一變,成為了坐鎮一方山水氣數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國北境的山神廟之前,陳平安先御風趕路,悄然飄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劍,走在了綵衣國和梳水國接壤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只是沒想到原先的破敗古寺,也已經變成了一座嶄新的山神廟。

  陳平安收斂氣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廟,有些無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與那韋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幾分,再無少女稚氣,山神娘娘身邊還有兩尊神像矮了許多的侍奉神女,陳平安瞧著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這個份上,韋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實打實的步入仕途、並且官場升遷了。

  陳平安翻山越嶺無數,再禮敬各地山水神靈,也當真不願意在這兒給知根知底的韋蔚燒香,就打算轉身離去,然後直奔北邊另外一座山神廟。

  記得那女鬼韋蔚曾經埋怨這個世道,人難活,鬼難做。不知道如今當了享受人間香火的山神娘娘,會不會覺得輕鬆些。

  一地山水氣象,正不正,陳平安還是看得出來個大概,所以就沒有“敘舊”的想法了。

  只不過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香火寥寥,再這麼下去,估摸著就要去城隍廟那邊賒賬了。

  陳平安沒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門檻外邊看了眼,就直接離開山神祠,只是當陳平安剛走出祠廟大門,便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位的祠廟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雲霧升騰的華美綵衣,若是給那些過路的落魄書生瞧見,這大概就是書上所謂的神女青睞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恭喜。”

  那個從山野鬼物變成一位山神侍女的女子,愈發確定對方的身份,正是那個特別喜歡講道理的年輕劍仙,她趕忙施了個萬福,戰戰兢兢道:“奴婢見過劍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廟,很快就會趕來,奴婢擔心劍仙會繼續趕路,特來相見,叨擾劍仙,希望可以讓奴婢傳信山神娘娘,好讓我家主人快些趕回祠廟,早些見到劍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