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一十二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


  劉十六待在山上,其實並不覺會得有多無聊。

  山主暫時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關於這個說法,落魄山就沒有了。世道不好,偏不當那與白雲青山結伴的神仙隱士,人人下山去。只不過暫時尚未全部水落石出,劉十六對此不著急。何況有那小師弟的選擇,那些所作所為,作為師兄,已經無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落魄山外人,對此山印象,越來越好。

  但是劉十六心中有一個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個她,到底是昔年跟隨那個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劍侍,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仙劍之靈?還是她根本就是那劍侍的真正主人,只不過她故意換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瞞後世人?因為在劉十六看來,劍侍或者說劍靈,並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麼完整的存在。

  他問了,可惜她沒有給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給一種不屑神色。

  米裕今天沒有陪著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臺階頂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劉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說道:“有劉先生在落魄山頭,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劍走一趟老龍城。

  所以米裕摘下腰間那枚養劍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過以防萬一,有勞劉先生交給長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騎龍巷碰一鼻子灰了。”

  劉十六搖頭道:“我不會待太久。”

  突然想起一事,是那楊家藥鋪那個存在,落魄山又與披雲山相鄰,再加上龍泉劍宗的那名女子。

  劉十六便改了主意,“劍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時,到了老龍城那邊,就當為你多出些拳,到時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無奈,被劉十六敬稱為“劍仙”,怎麼像是罵人啊。

  米裕更無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開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劍仙也稍微親近幾分不是?

  劉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劍仙。”

  米裕於是放寬心,望向遠方山外風光,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承情了,在那老龍城戰場,會每天掐著手指頭等著先生到來。”

  劉十六沒來由想起那個夢中練劍的年輕人。

  漢子愈發憂心忡忡,小師弟身邊之人,臉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間,言語不見外是好事,可這般太不見外的,不多見吧?

  按照先生的說法,小師弟的性情,那是溫良恭儉讓一個字不落下的,最能夠恪守禮數,人少時我心自由,人多時反而更慎獨,為人追求醇儒境,學問在往大儒去,處事有那豪傑風采……

  先生言語,在昔年他們四個求學時,從來有的放矢,絕不會虛誇弟子,就像當年,面對外界對文聖一脈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讚譽,先生只說我家小齊學問還行吧,離著真聖賢還早呢,你們這些老傢伙莫要拔苗助長啊。

  會說崔瀺的字湊合湊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沒能贏過白帝城城主嘛。

  說左右的劍術學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僥倖僥倖,連劍仙胚子都不算的傢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這個理兒?

  左師兄闖禍後,先生就更有說頭了。你們輩分高,跟個晚輩生什麼氣,犯不著犯不著,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還瞪眼做啥,不懂半點禮數,快,快給前輩們道歉,誠心些,頭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瞭然,只是也懶得亡羊補牢,容易適得其反。

  身邊這位身材高大異常的劉先生,只是看著個高憨厚,卻絕對不能視為什麼沒心眼的。

  米裕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劍氣長城劍修,到底是見過好些君子賢人的,所以沒臉說那些劍氣長城的某些怪話,比如“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之類的。

  雖說在家鄉,吵架怪話一事,隱官大人只要與人當面,無論是在避暑行宮內外的劍氣長城,還是在那春幡齋裡外的倒懸山,就從來沒輸過。可也管不住別人私底下的嚼舌頭不是?

  再者那些酒鋪、賭莊的無數托兒,明面上罵起那個私底下負責送錢的二掌櫃,好像比誰都兇。

  畢竟劉十六是隱官大人的師兄,有些事,米裕一個文脈外人,說了真不合適。

  米裕要是真傻,還是那個能夠惹下情債無數的米劍仙?

  劉十六說道:“你應該猜得出來,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點點頭,“見得多了,再難奇怪。”

  談及此事,米裕很劍仙。

  劉十六不再言語。

  只見落魄山上,一個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著暖樹姐姐一起打掃過了霽色峰祖師堂,然後獨自巡山嘍,她今兒心情不錯,大概是認識了新朋友的緣故,跑得沒那麼飛快飛快,她這會兒正在歡快喊著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紅衣裳,撐船不划槳呦。大個兒猜不出是個啥嘞……小小紅罈子,裝滿紅餃子。大個兒知不得,還是撓頭唉……

  劉十六雙手覆在膝蓋上,“劍仙,我就不送了。以後老龍城重逢,你我飲酒過後,一樣不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

  他然後展顏一笑,“小暖樹和小米粒,劉先生千萬千萬多護著點。”

  “劍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沒有什麼萬一。”

  劉十六的這個承諾,說得無比雲淡風輕。

  他然後笑著伸手拍在米裕肩頭,“你人不錯!”

  米裕再不計較那個沒有米字的劍仙稱呼,計較多少次也沒用的樣子啊。

  一襲青衫的劍仙笑著瀟灑起身,與劉十六重重一抱拳,隨後御劍遠遊,瞬間化虹遠去南方,因為擔心小米粒瞧見了傷心,早知道早傷心,晚知道就晚些傷心,米裕便刻意收斂了氣息和御劍景象,劍光只是一閃而逝。

  只是米裕當下還不知道,劉十六的“人不錯”,是怎麼個評價。

  先前劉十六與劉羨陽,談及自己的好友白也。

  就是那“好友白也,劍術不錯”……

  劉十六繼續耐著性子,等著天幕重開。

  山君魏檗很仗義,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總要幫著小師弟換上一些人情的。

  不然自己沒臉再見先生。

  劉十六突然笑了起來,“小師弟你這兒,確實太過藏拙,是不是已經給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雲山那幾場夜遊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斂,以及御江出身的陳靈均,都是露過面的。至於那會兒的裴錢,陳暖樹和周米粒,去了披雲山,卻躲得遠遠的,湊熱鬧而已,在譜牒仙師、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遊宴上,三個小丫頭,並不惹人注意。

  北嶽地界,對緊隨龍泉劍宗之後開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還算深刻,除了年輕山主出身驪珠洞天陋巷之外,更多還是因為北嶽大山君魏檗對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羨慕嫉妒。在這之外,落魄山與龍泉劍宗的關係不俗,也很讓人津津樂道,因為龍泉劍宗與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頭,這是公認的事實。關鍵是更傳聞那個發跡於市井底層的年輕山主,在早年發跡前,與聖人獨女阮秀,好像比較投緣,此事流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加上聖人阮邛與那獨女阮秀,好像都沒正兒八經否認過此事,這就很值得玩味了嘛。.oΓg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後又得了魏檗的庇護,落魄山那個藏頭藏尾從不現身的陳姓年輕人,才得以一飛沖天,迅猛崛起,成為舊大驪版圖上,一個不容小覷的仙家山頭。

  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佔據所有包袱齋遺留下來的建築產業,同時與從書簡湖搬來的珠釵島結盟,那位金丹女仙劉重潤,甚至親自擔任龍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這落魄山,是個空架子,一直沒有能夠拿得出手的門面修士。

  聽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還是個純粹武夫,連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盤不小,人卻太少。作為昔年驪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卻始終沒有一位定海神針的拔尖人物。

  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雲山和龍泉劍宗的大樹涼蔭中,猶抱琵琶半遮面。

  被外人輕視小覷,似乎理所當然。

  劉十六笑了起來,因為有個黑衣小姑娘沿著臺階,一路飛快跑到了山頂,停步後故意氣喘吁吁。

  劉十六個子太高,坐著就能夠輕輕拍打小米粒的後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問道:“嗑瓜子不?”

  劉十六搖搖頭。

  周米粒嘆了口氣,“那我也不嗑了。”

  陪著大個子坐了許久,周米粒說去看個朋友去,告辭一聲,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子瓜子,輕輕喊著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現身於山神祠廟附近,接過三袋子瓜子,笑道:“是要去黃湖山水邊,還是灰濛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摟在一起,伸出一隻手掌,說道:“魏山君,我曉得你要忙大事,今兒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魏檗將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暫時無事,右護法無需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無用,所以有事無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無所謂的。”

  周米粒搖頭道:“說了最後一次麻煩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數。今兒我去黃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點頭,將小姑娘“丟往”黃湖山水畔。

  那頭大蟒,化名黃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獨在周米粒這邊,卻喜歡自稱“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擔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幾口氣,這才能夠壯起膽子,趴在水邊,小姑娘將腦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好久之後,也沒能瞧見泓下姐姐。

  一襲鵝黃衣衫的泓下,其實笑吟吟站在了岸上,蹲在周米粒身邊,輕輕拍了拍她腦袋。

  可憐小米粒嚇得整個人鑽入水中,雙手胡亂撲騰,瞬間在水底遠去數十丈。

  泓下一時間有些愧疚。

  片刻之後,探出腦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為家當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這兒,咧嘴簸箕大,都沒人管哩。

  周米粒一個蹦跳出水面,大搖大擺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擔竹杖,一本正經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們玩的。”

  泓下想了想,還是沒有跟周米粒詢問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無的恐怖氣息。

  涉及大道,天大事情,更不該將小姑娘拽進來。

  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兒要與我說哪個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著,“欸乃一聲山水綠。曉不得,聽過麼?”

  泓下笑道:“聽說過。”

  周米粒愣了愣,完蛋,今兒沒能開門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個讓她根本不敢有半點走江心思的罪魁禍首,第一次蒞臨黃湖山。

  龍泉劍宗,女子阮秀。

  這可是一位好似“飛昇”去往寶瓶洲天幕,親手打殺過一尊遠古神靈的存在。

  所幸還有個被矇在鼓裡的周米粒,瞧見了可親可愛極了的秀秀姐,使勁揮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嘍!”

  阮秀笑眯眯,緩緩走到小米粒身邊,彎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接過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眼那戰戰兢兢的泓下,以心聲問道:“你就是這麼當的落魄山一份子,只會混吃等死?還不離湖出山去走江,要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說?”

  泓下臉色慘白。

  她哪敢有這等心思。

  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說道:“在我離開後,你立即滾去走江。”

  泓下牙齒打顫,只能輕輕點頭。

  事實上,她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當真點頭。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輕聲問道:“秀秀姐,怎麼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膽子小唄。比米粒還小。”

  周米粒本來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說泓下姐姐,她就沒笑,還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擺手,示意沒有的沒有的。

  阮秀說道:“咱們去神秀山那邊玩去?”

  周米粒為難道:“我剛到這會兒,還沒跟泓下姐姐聊幾句話呢。”

  阮秀說道:“那你們先聊,我坐一旁。”

  最後黑衣小姑娘坐中間。

  泓下豈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聽過一個關於啞巴湖的故事後,攤開帕巾,捻起一塊糕點,遞給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搖頭晃腦先吃糕點。

  然後講個關於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多得很,她有一大籮筐哩。

  像上次她說陳好人與自己偶遇山精,吟詩不成,結果給它們攆出洞府,秀秀姐就可開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見她那麼笑呢。

  那會兒的秀秀姐,從真好看,變成了最好看。

  ————

  楊家鋪子。請來劉十六,幫忙護陣。

  楊老頭還喊來了阮秀。

  劉十六是當真有些無奈了。

  先前不碰頭,也就罷了,這會兒面對面,確實古怪。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個當年雙方大有淵源、卻由於大道歧路最終不太對付的“李柳”。

  小師弟長大的這地兒,怎麼回事?

  楊老頭將那老煙桿別在腰間,

  楊老頭突然望向阮秀,摘下煙桿,說道:“給你吧,幫忙轉交給他。”

  阮秀點頭,接過楊老頭拋過來的老煙桿。

  劉十六頓時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當年他們文聖一脈,劉十六的三位師兄弟,哪個不是人中龍鳳,偏偏個個好似守身如玉,其實愛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說多如過江之鯽,確實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師兄崔瀺是因為心無旁騖,志向高遠,對待女子,雖然歷來不會刻意冷落排斥,卻至多待之以禮罷了。

  師兄左右是覺得女子好煩人,喜歡我做什麼?你們喜歡崔瀺或是齊靜春去。

  小齊則是根本不開竅。

  在劉十六和阮秀之後,山君魏檗也被喊來,這位北嶽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與施展了障眼法的劉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時日,偶有問詢,魏檗都對外宣稱,是自家披雲山的中土故友。

  至於有無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與外人說自己再也不舉辦夜遊宴了。

  魏檗問道:“是否需要晚輩運轉山河?”

  楊老頭搖搖頭,“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啞然。

  劉十六笑了笑。這個昔年不苟言笑的老頭兒,越來越會聊天了。

  人間萬年沒白住。

  剎那之間,整座北嶽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霧茫茫。至於凡夫俗子,則毫無察覺。

  今天是個萬年以來皆未有過的大日子。

  因為這個苦守人間萬年、要為神道續香火的楊老頭。

  要以遠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間重開飛昇臺。

  依舊不見楊老頭如何運轉神通,那些悄然趕赴龍州各處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間彷彿置身於一座高臺之上。

  太過詭譎,以至於不少元嬰、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覷,不過很快就平穩心神,紛紛穩住道心。

  高臺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資卓絕的山上年輕人。

  這一大撥寶瓶洲金丹、元嬰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驪刑部密令,內容很驚世駭俗,密信的末尾,則措辭極為嚴厲,要他們不許對外洩露半字,只許秘密趕赴大驪龍州地界。

  神誥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風雪廟的兵家修士,雲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陽山的兩位老劍修,也有元嬰瓶頸的清風城許氏家主……

  龍泉劍宗大弟子董谷,謝靈。落魄山金丹瓶頸劍修崔嵬,雲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簡……

  還有一位故地重遊龍州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園主黃河,即便得到了大驪旨意,竟是直接舍了這樁大道福緣不要,只讓劉灞橋啟程趕路,與這師弟,只說我黃河此生練劍,一人一劍,不受師父之外的他人半點恩惠。

  劉灞橋勸了幾句,黃河最後與劉灞橋說了一句“很李摶景、也很黃河自己”的言語,你資質遜色於我,此後百千年,我要專心練劍,你這個新任園主要是境界太低,丟的是師父和風雷園的臉,你沒資格與我討價還價,所以趕緊滾去大驪龍州。

  先前正陽山祖師堂嫡傳劍修元白,問劍風雷園園主黃河。元白祭出本命飛劍玉石,玉石俱焚的那個“玉石”。

  使得黃河雖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即便如此,只要來到這大驪龍州,就有望恢復元嬰圓滿,甚至以黃河資質,說不定都能夠就此躋身上五境。

  可黃河依舊不願來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剛剛打破龍門境瓶頸的劍修隋右邊在內,總計三人。

  大亂之世,會有那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山河陸沉。

  亦會有那無數豪傑、梟雄趁勢而起,應運而生,各顯風流。

  在藥鋪後院,劉十六說道:“我先去天幕待著好了,省得手忙腳亂,待客不周。在門口迎客,比較有誠意。”

  阮秀剛剛吃完糕點,拍手說道:“同理。”

  楊老頭點點頭。

  ————

  大驪國師,儒生崔瀺,手託白玉京,神人屍坐於天。

  崔瀺輕吐一字。

  “斬”。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劍光所至。

  瞬間斬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頭顱。

  五嶽地界,一切轄境山河,所有遠離戰火的大驪藩屬州郡縣城內,設置一處處遙遙祭祀五嶽的眾多香爐,地方文武官員胥吏,帶頭率領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靈、山水神祇,則負責勘驗、稱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報各國禮部衙門,再按時呈交給大驪禮部、書院彙總。

  小小寶瓶洲,一時間湧現出了數以萬計的步虛詞、遊仙詩,被譽為五嶽詩,最終篩選出百首,編撰成冊,分發給一洲大小書院、鄉野學塾,以歌謠方式讓各地稚童去滿大街唱誦。

  五嶽大山君,再將源源不斷湧入大嶽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維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餘兩成贈予儲君之山,剩餘三成,分發給眾多轄境內的山水神祠,反過來反哺各大藩屬國的山河氣運,漲國運,延國祚,最終增加國勢,再一次反哺大驪王朝和一洲大勢風水。

  那桐葉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

  可這寶瓶洲,竟然連那大街小巷、村野鄉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們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聲聲吟唱中,能夠為一洲大勢的穩固,默默出力,點點滴滴,積水成江河,積土成山嶽。

  大驪已經更改律法,准許各藩屬國選出兩位或者四位英靈,從京城到城池再到鄉野,在所有門扉上張貼“自家”門神,重塑金身,庇護地方,不受流竄妖族的那類零星侵襲,聯手各地仙家修士、國姓供奉,合力佈局,防止妖族擾亂民心,為禍一方。

  離著寶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遠的別處山巔,十數人一同俯瞰山河。

  是那位身為商家開山祖師的範先生,領著一撥陸陸續續趕來寶瓶洲的歷代商家祖師。

  相貌並不年邁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劍之後,收回視線,感慨道:“遠水去見遠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懷世事之後,這位“範先生”便轉入正題,微笑道:“諸位,都說水隨山轉,天下水脈流動不定,唯有山嶽不可動。當真只有水動山不動?”

  一位隨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錢不夠嘛。”

  此人正是那個圍殺過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還樂呵呵給自己取了個綽號,號稱“半絕頂”。

  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敵國的商家大佬,聽聞此語,頓時個個爽朗大笑。

  他們確實什麼都不多,就是錢多。

  商家先前就已經出了大一筆錢,搬遷內陸山脈去往沿海,打造成關隘,或者將一些對大驪騎軍比較礙事的沿海山脈,遷往內陸,作為一條條“看似天然形成、實則後天造就”的雄偉戰線!

  接下來還要出更多錢!神仙錢,穀雨錢!

  雪花錢小暑錢?自然一顆都無,太寒酸!

  總之,商家要保證能夠讓寶瓶洲那些騎軍不夠的藩屬兵馬,能夠據守關隘。

  更要騰出地盤來,讓大驪那支所向披靡的鐵騎,能夠肆意馳騁廣袤平原上。

  範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錢一洲。”

  一個個謹遵老祖法旨,身形隨風消散天地間。

  老龍城戰場之上,先前有那數位神靈現身降世,勢不可擋。

  那馬苦玄,不過是回了一趟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龍城沒多久,就遇到天外神靈從天上大門,落地做客寶瓶洲。

  作為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馬苦玄,竟是同樣敕令十數尊遠古神靈,作為還禮,攻伐天上。

  更有南嶽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範峻茂,金身法相高達千丈,她手持一輪遠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是那桂夫人秘密贈送,在範峻茂手中,弧月如弓,拉如滿月,分別以精粹日月之光,作為弓弦和箭矢。

  當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殺遠古神靈,還是去往海上射殺大妖,皆有驚天動地之威勢。

  老龍城臨海的那座登龍臺上,有女子稚圭,她那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頭位於海上極遠處的王座大妖。

  對方也在與稚圭對視。

  稚圭扯了扯嘴角,緩緩抬起一手,朝那緋妃做了一個擰斷脖頸的手勢。

  ————

  書簡湖。

  一位高冠博帶的清雅老人,站在一處島嶼水畔。

  真境宗宗主韋瀅心有所動,卻沒有擅自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遠處。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靈,無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後,猶然能夠保持一點真靈不散的冤屈陰靈,紛紛湧出湖面,現身後重返人間。

  他們生前皆是書簡湖這野修如雲、無法無天之地,歷史上眾多的橫死暴斃之徒,死後冤魂不散,有些是無辜之輩,有些是罪有應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舊枉死在此,然後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邊,睜眼看著那書簡湖的陽間地界,年復一年的人心依舊,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強者肆意打殺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錯在何處,大概只覺得是自己修為太低,僅此而已。

  最後,所有的陰靈鬼物,難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與岸上,到底哪個才是陽間,哪個才是陰間?

  最終有一個形神枯槁的外鄉年輕人,來到此地,為無數死後徘徊不去的陰靈鬼物,為它們心中一問,作上一答。

  顧璨濫殺,是錯的,他不殺顧璨,也是錯的,書簡湖的這種風俗,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是錯的。有些行事之錯,和心中難受,一定讓人難受一輩子。

  因為天地間,錯的,就是錯的。所以有錯,就要改錯。歷來如此,便對嗎?難道要讓千百後的後世人,還一直有此問?當然不對,自然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