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五十二章 立在明月中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與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進入了大驪王朝的龍州地界,昔年驪珠洞天破碎紮根大地後的風水寶地。

  這裡山水故事極多,更是寶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場。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著山風水霧,讓人看不真切。

  當兩人沿著鐵符江一路去往槐黃縣城,途徑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廟,兩位礙於身份和修行根腳,都沒敢進門燒香,當他們好不容易看見了縣城東大門,年輕人如釋重負,感慨道:“總算到了。馬姑娘,我們是先去陳先生山頭拜訪,還是去州城顧璨家裡做客?落魄山可能難找些,州城那邊相對更好認路。”

  這對男女這趟北行遊歷龍州,走得並不輕鬆,主要是還是顧璨突然要他們自己往北走,他和那個名叫柳赤誠的古怪書生,要去趟清風城許氏,這讓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帶到了山門口的茅屋那邊,見著了那位賬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後來又認識了顧璨,從畏懼到親近,到如今的依賴,其實也就幾年的功夫,對於喜好靜坐的修道之人而言,彷彿彈指瞬間。

  不知何時,被顧璨隨便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的曾掖,如今沒了顧璨待在身邊,反而處處不自在,遊山玩水,步步不踏實。

  事實上,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的曾掖,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說極快,只是身邊有個顧璨,才不顯眼。

  曾掖當下已是名副其實的觀海境練氣士,在尋常藩屬小國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夠被視為“中五境神仙老爺”了。

  因為修行了旁門左道的術法,陰氣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遊,顧璨同行的時候,還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廟、仙家山頭,等到與顧璨分道,就沒這膽子了,加上身邊馬篤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著那件狐皮符籙才得以行走於人間,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師眼中,曾掖也好,馬篤宜也罷,都很容易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汙穢存在。

  馬篤宜腰間懸掛了一塊玉牌,正是顧璨留給他們作為護身符的太平無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們與陳先生那麼熟悉,應該不至於吃閉門羹,即便陳先生不在那邊,與人討杯茶喝,總不難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這麼想的。”

  總有那麼一些人,想到了便會安心些。

  過了槐黃縣城,與當地百姓問路,結果言語不通,雞同鴨講,好不容易找到個會講大驪官話的店鋪掌櫃,只是掌櫃對那落魄山具體地址也講不清楚,只說了個大概,過了小鎮,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時候再找機會與山中神仙問個路。m..oΓg

  進了靈氣盎然的連綿大山,讓兩人好一頓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濛山,南下之後,結果到了落魄山懸崖峭壁那側的山腳,離著正南邊的山門不算太遠,不過曾掖和馬篤宜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見個黑衣小姑娘,背對他們,正仰頭望向雲海懸停如系雪白腰帶的山崖高處,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擔,一肩扛著根綠竹行山杖,大聲嚷嚷道:“裴錢裴錢,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煩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窪窪。

  小姑娘肩頭上的綠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個黑衣小姑娘突然轉過頭,遙遙看著兩位停步不前的外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溜。

  曾掖猛然抬頭望去。

  一粒黑點破開雲海,帶著呼嘯聲,驟然墜落,剎那之間,一個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陣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

  曾掖聚精會神,凝望遠處。

  只見那大坑當中,有一個皮膚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雙膝微蹲,緩緩起身,轉頭望向那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換了路線落地,你可就要掉坑裡了,傷著了你怎麼辦,不是要你原地不動嗎……”

  言語之間,舉止驚世駭俗的少女看似隨意幾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邊,然後有意無意,擋在了周米粒和兩個外鄉人之間。

  馬篤宜發現那個少女腳上一雙編織馬虎的草鞋,鮮血流淌。

  馬篤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

  這到底是在跳崖自殺呢,還是在鬧著玩啊?

  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並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

  問拳!

  少女是在以人身與大地問拳。

  必須收斂所有宛如神靈庇護的拳意,以純粹肉身,藉助下墜之勢,好似從天上向人間,“遞出最重一拳”。

  用少女的話說,就是要給地面的小腦闊狠狠一錘兒!

  這是少女自己想出來的練拳法子,暖樹當然不同意,覺得太危險了,裴錢如今才五境瓶頸,肉身體魄還不夠堅韌,小米粒覺得可行,二對一,所以可以做。陳暖樹就想要問一聲老廚子,結果裴錢腳踩竹樓外的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磚,以六步走樁開路,縱身一躍,直接沒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懸崖那邊,陳暖樹著急得不行,老廚子已經不知不覺出現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嘖嘖嘖。

  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沒大事。

  後來裴錢很快就攀援崖壁而上,然後一瘸一拐,雙眼熠熠生輝,大笑道:“得勁得勁!”

  朱斂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

  於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個個大坑。

  周米粒對裴錢悄悄做了個扎猛子的姿勢,給難得生氣的陳暖樹罵了一頓。

  於是就有了曾掖和馬篤宜今天看到的這幅畫面。

  如果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別開生面了。

  裴錢多看了幾眼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問道:“算盤聲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曾掖一頭霧水。

  馬篤宜答道:“面朝山門,左邊賬房。”

  裴錢這才笑著抱拳道:“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見過曾道友和馬姐姐!”

  馬篤宜心中唏噓,好伶俐一丫頭。眼光更好!要知道顧璨私底下說過,柳赤誠在他們倆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幫助遮掩陰物氣息,只是顧璨也說此事不用與曾掖洩露,在外遊歷,由著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馬篤宜當時就笑罵了一句,是擔心我瞎逛蕩惹禍才對吧?顧璨笑著不說話,只是遞出了那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

  馬篤宜這才不與顧璨計較。其實說到底,還是顧璨多思慮,更老江湖。有些時候與曾掖兩人相處,沒有顧璨在旁,也會感慨,顧璨學東西實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學什麼,修行一事不用多說,各地官話方言,與偶遇的江湖豪俠策馬遊歷,與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談甚歡,與鄉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顧璨時時處處都能夠入鄉隨俗,將馬篤宜和曾掖隨便就拉開一大截。

  這會兒周米粒站在裴錢身邊,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然後故作恍然,輕輕點頭,假裝自己是走慣了江湖的,什麼都聽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這條回家路了,裴錢帶著兩位客人繞路去往山門那邊。

  當然沒忘記介紹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

  周米粒小聲提醒道:“是落魄山右護法,以前還是騎龍巷右護法,如今讓賢給了……”

  裴錢咳嗽一聲。

  周米粒立即閉嘴,踮起腳跟,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莫要記賬莫要記賬,我這不是還沒說漏嘴嘛。”

  裴錢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沒說什麼。記什麼賬。小米粒和暖樹其實都只有功勞簿,根本就沒那小賬本的。只是這種事情,不能講,不然小米粒容易翹尾巴。

  馬篤宜聽到後,臉色如常,其實愣了半天,曾掖反而還好,陳先生看待世間人事,只要無礙道理,一向心平氣和。

  到了山門那邊,鄭大風已經不在。

  如今少年元來就暫住那邊,負責看大門。

  岑鴛機剛好練拳從山頂到山腳,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頸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廚子說很不錯了,但是岑鴛機自己不太滿意,與同齡人元寶關係再好,但是雙方都是純粹武夫,較勁肯定會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關係,也會在可愛眉眼間、嫣然笑容裡偷藏著小小的較勁,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爭強鬥勝,其實更加婉約動人。

  何況元寶元來姐弟的師父是盧白象,而岑鴛機一直將朱老先生視為自己的傳道恩師,朱老先生與盧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個輩分的,他們兩位前輩不爭什麼,她與元寶身為兩人的弟子,還是要爭一爭的。

  青衫少年元來正在趁著姐姐不在,坐在牆根下看書,等到岑鴛機六步走樁到了山腳,便無心看書了,看岑姑娘。

  鄭叔叔遠遊之前,在宅子書房那邊留了不少書給元來,並且語重心長告訴少年,等到歲數大了,就可以去老廚子的私人藏書樓了,那裡的書籍,書上學問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見著了裴錢一行人,少年只好從岑姑娘的那雙漂亮眼眸裡,將自己的心神拽出來,趕緊走向山門牌坊那邊,聽了裴錢的介紹後,向兩位與年輕山主是故交的外鄉客人作揖行禮,少年突然發現這是讀書人的講究,若是給姐姐知道了,又得捱罵,元來趕緊抱拳一笑。

  岑鴛機打過招呼後,繼續獨自練拳登山。

  朱老先生曾經叮囑過,腳下路子走對了,勤才能補拙,練拳不能練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須在拳法當中,找到一處源頭活水,這就是所謂的武夫練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後朱老先生讓岑鴛機好好思量一番,練拳到底所求為何,若是想明白了,練拳就不再是什麼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錢發現老廚子竟然不在家。

  還好有陳暖樹,就不用擔心會怠慢了兩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沒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

  朱斂是去了拜劍臺。

  劍修崔嵬,少年張嘉貞和蔣去,如今都住在這邊。

  魏檗站在山腳那邊,與被自己臨時喊來的朱斂一起緩緩登高。

  魏檗笑道:“虧得如今龍泉劍宗管事的,不是阮師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斂神色並不輕鬆,“那女子身份確定了?”

  魏檗點頭道:“正是陳平安讓我們尋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當年跨洲那條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境內之後,她僥倖活了下來,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頭,通過鏡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謝實與大驪宋氏勾結,嫁禍給朱熒王朝。

  關於這件事,其實大驪皇帝御書房都專門商議過,如果不是國師崔瀺覺得這點洩密,所謂的事情敗露,根本無所謂,或者說崔瀺正是希冀著憑藉此事,勾引大魚咬餌,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帶走,以如今大驪諜報的交織成網,一個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營救,一樣難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