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七十五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第3頁)

  寧姚當時不以為然,直接說陳爺爺你這話說得不對,但是現在她無法證明,可總有一天,有人可以為她證明。

  老人當時似乎就在等小姑娘這句話,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說他陳清都會拭目以待,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只是寧姚當時便有些難得的後悔,她本來就是隨口說說的,老大劍仙怎麼就當真了呢?

  所以寧姚完全沒打算將這件事說給陳平安聽,真不能說,不然他又要當真。

  就他那脾氣,她自己當年在驪珠洞天,與他隨口胡說的練拳走樁,先練個一百萬拳再說其他,結果如何,上次在倒懸山重逢,他竟然就說他只差幾萬拳,便有一百萬拳了。

  寧姚當時差點沒忍住一拳打過去,狠狠敲一敲那顆榆木腦袋,你陳平安是不是傻啊?都聽不出那是一句敷衍你的玩笑話嗎?有些時候,我寧姚沒話找話,都不成了?

  晏胖子蹲在陳平安身邊,小聲說道:“這位陳公子,我也自創了一套拳法,不如先瞧幾眼,再看要不要指點一二?”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

  晏琢便立即蹦跳起身,吭哧吭哧,呼呼喝喝,打了一套讓陳三秋只覺得不堪入目的拳法。

  陳三秋是如此,董畫符和疊嶂也都看了一眼就覺得噁心,絕對不樂意再多看一眼,都怕自己瞎了眼。

  不曾想那個青衫年輕人,從頭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瘋魔拳法,面帶微笑,覺得與自己開山大弟子的瘋魔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大聲笑道:“陳公子,這拳法如何?”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很有氣勢,氣勢上,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遇敵己先不敗,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陳三秋磨劍的手一抖,感覺早年那種熟悉的古怪感覺,又來了。

  陳三秋就奇了怪了,難不成這個陳平安的武學,是那阿良教的?可阿良那傢伙劍道劍術都高,亂七八糟的仙家術法,其實也懂得極多,唯獨不曾說過自己是什麼懂拳的純粹武夫,至多就說自己是一位江湖劍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陳公子就不吝賜教?”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寧姚。

  寧姚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還是算了吧。”

  晏琢收斂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緩緩說道:“陳平安,只要你還要出門,跨出寧府門檻,那你就難逃一兩場架,三天過去,別說是那個不是個玩意兒的齊狩,就連龐元濟和高野侯,兩個比齊狩更難纏的傢伙,都盯上你了,未必有壞心,但是最少他們兩個都對你很好奇。”

  陳平安哦了一聲。

  劍氣長城年輕一輩,單獨除開寧姚不說,其實按照白嬤嬤和納蘭爺爺的說法,先天劍胚和劍道天才,大致可以分三種,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三人最為出類拔萃,被譽為大劍仙資質,雖說有此資質,絕對不意味著將來一定可以走到那個高度,但是不談未來大道高遠,只說當下,這三人的境界與修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驚豔,其中高野侯與疊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長在陋巷,然後有了自己的際遇,很快就脫穎而出,一鳴驚人,如今高野侯已經是某個頂尖家族的乘龍快婿。

  齊狩是齊家子弟。

  而那個龐元濟,更是挑不出半點瑕疵的年輕“完人”,出身中等門戶,但是誕生之初,就是惹來一番氣象的頭等先天劍胚,小小年紀,就跟隨那位脾氣古怪的隱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隱官大人的半個弟子,龐元濟與坐鎮劍氣長城的三教聖人,也都熟悉,經常向三位聖人問道求學。

  所以如果說,齊狩是與寧姚最門當戶對的一個年輕人,那麼龐元濟就是隻憑自身,就可以讓許多老人覺得他,是最配得上寧姚的那個晚輩。

  在三人之後,才是董畫符這撥人。

  董畫符疊嶂他們之後,是第三撥,可不是他們暫時“墊底”,便會讓人不以為然,事實上,這些人即便在北俱蘆洲,那也是被宗字頭仙家搶破頭的先天劍胚。

  但是在劍氣長城,天才這個說法,不太值錢,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天才。

  晏琢繼續說道:“如果連我都打不過,那你出門後,至多就是過了一關便停步。”

  晏琢死死頂住那個青衫年輕人,“我與你沒關沒系的,何況對你陳平安,還真沒有半點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與寧姚是朋友,不希望寧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門就給人三兩下撂倒,一旦淪落至此,興許寧姚不在意,你也確實沒有什麼錯,但是我,董黑炭,疊嶂,三秋,以後都沒臉出門喝酒。”

  晏琢最後說道:“你先前說欠了我們十年的道謝,感謝我們與寧姚並肩作戰多年,我不知道疊嶂他們怎麼想的,反正我晏琢還沒答應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幾斤都無妨,我更開心!這麼講,會不會讓你陳平安心裡不舒服?”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不舒服,半點都沒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邊作甚,來!外邊的人,可都等著你接下來的這趟出門!”

  陳平安還是搖頭,“我們這場架,不著急,我先出門,回來之後,只要你晏琢願意,別說一場,三場都行。”

  晏琢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只是一想到寧姚還在不遠處,便漲紅了脖子,“你這傢伙怎麼不聽勸,我都說了,跟我先打一場,然後不分勝負,各自受傷……”

  一瞬間。

  晏琢瞳孔劇烈收縮。

  一襲青衫極其突兀地站在他身邊,依舊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我幹嘛要假裝自己受傷?為了躲著打架?我一路走到劍氣長城,架又沒少打,不差這出門三場。”

  晏琢小聲說道:“陳平安,你咋個就突然走到我身邊的?純粹武夫,有這麼快的身形嗎?不然咱們重新拉開距離,再來切磋切磋?我這不是剛才在氣頭上了,根本沒注意,不算不算,重新來過。”

  陳平安笑著從袖中捻出一張符籙,“是方寸符,可以幫著純粹武夫縮地成寸。”

  晏琢恍然大悟。

  陳平安收起符籙。

  晏琢後知後覺,驀然氣笑道:“你這張符籙又沒用?!陳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陳平安雙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兩隻手啊。”

  說到這裡,陳平安收起笑意,望向遠處的獨臂女子,歉意道:“沒有冒犯疊嶂姑娘的意思。”

  疊嶂笑著搖頭,“我不是那個肚子極大、肚量極小的晏胖子,陳公子往後言語,無需多在乎我斷臂一事,小事,哪怕拿這個開玩笑,都沒半點關係。寧姐姐便笑話過我,說以後與心儀男子有情人終成眷屬,若是情難自禁,相互擁抱,豈不是尷尬,我還專門考慮過這個難題,到底該如何伸出獨臂,以什麼姿勢來著。”

  寧姚伸手捏住疊嶂的臉頰,“瞎說什麼!”

  董畫符站在一旁,唉,原來寧姐姐也會聊這些,大開眼界了。

  寧姚看向陳平安,後者笑著點頭,寧姚這才說道:“走,去疊嶂鋪子附近,找個地方喝酒。”

  眾人一起出門的時候,寧姚還在教訓口無遮攔的疊嶂,用眼神就夠了。

  疊嶂一路上笑著賠罪道歉,也沒什麼誠意就是了。

  董畫符吊在尾巴上,習慣了。

  陳平安被陳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兩門神護著,晏琢小聲說道:“陳平安,就你這神出鬼沒的身法,加上你是在那浩然天下屈指可數、響噹噹的武學大宗師,前邊兩場架,運氣好,說不定可以撐過去,第三場輸了的話,我這人最仗義,親自揹你回這邊!”

  陳三秋微笑道:“別信晏胖子的鬼話,出了門後,這種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尤其是你這遠道而來的外鄉人,與咱們這類劍修捉對較量,一來按照規矩,絕對不會傷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勝負,劍修出劍,都有分寸,不一定會讓你滿身血的。”

  結果陳平安說了一句讓兩人摸不著頭腦的言語,“這麼一來,反而是麻煩事”。

  走出寧府大門後,雖然外邊人頭攢動,三三兩兩紮堆的年輕劍修,卻沒有一人出頭言語。

  一直等到一行人即將走到疊嶂鋪子那邊,一條長街上,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街兩邊酒肆林立,有了更多早早提前趕來喝酒看熱鬧的,各自喝酒,人人卻很沉默,笑容玩味。

  有一位年輕人已經站在了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腰佩長劍,緩緩前行。

  寧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繼續與疊嶂聊著天。

  晏琢輕聲提醒道:“是位龍門境劍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飛劍名為……”

  陳平安卻笑道:“知道對方境界和名字就夠了,不然勝之不武。”

  陳三秋嗤笑道:“這任毅,不愧是齊狩身邊的頭號狗腿子,做什麼都喜歡往前衝。”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陳平安,願不願意與我切磋一下?”

  陳平安獨自一人向前走出幾步,嘴上卻說道:“如果我說不願意,你還怎麼接話?”

  任毅一手按住劍柄,笑道:“不願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話,也不用出劍。”

  剎那之間,諸多觀戰之人只見一襲青衫快若驚虹,掠至,直到這一刻,街道地面才傳來一陣沉悶震動。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劍修,都開始大大咧咧罵娘,因為桌上酒杯酒碗都彈了一下,濺出不少酒水。

  中五境劍修,大多以自身劍氣打消了那份動靜,依舊聚精會神,盯著那處戰場。

  至於偷偷夾雜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劍仙,則又往往不介意酒桌上那些杯碗的磕碰。

  那任毅驚駭發現身邊站著那青衫年輕人,一手負後,一手握住他拔劍的手臂,竟是再也無法拔劍出鞘,不但如此,那人還笑道:“不用出劍,與無法出劍,是兩回事。”

  陳平安身形一閃而逝,如青煙飄渺不定,躲過了一把風馳電掣的飛劍,只是當任毅再次拔劍,持劍手臂就又給身後那人握住,依舊無法拔劍出鞘。

  三番兩次之後,任毅便要乾脆改變策略,御風升空,以便與地面上的那位純粹武夫,拉開距離,憑此肆意出劍。

  只是那把以迅猛著稱的本命飛劍,不論如何軌跡難測,角度刁鑽,都無法佔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當任毅雙腳剛剛離地,就被那人輕輕一掌壓住肩頭,雙腳給硬生生拍回地面,“劍修殺敵,不是近身更無敵嗎?”

  任毅心境依舊如常,正要“分心”駕馭兩邊酒肆的筷子,暫借為自己飛劍,以量取勝,到時候看這傢伙如何躲避。

  任毅開始放棄以飛劍傷敵的初衷,只以飛劍環繞四周,開始後退倒掠出去。

  但是任毅心知肚明,自己不過是做些拖延戰況片刻的舉動,儘量讓自己輸得不至於顏面無光,不然給人印象就是毫無還手之力。對方真要出拳傷人,輕而易舉。但是,真要細想,如此辱人更甚!

  大概是那個青衫外鄉人也覺得如此,所以出現在任毅身側,雙指捻住那把飛劍,伸手一推後者腦袋,將其瞬間推入街邊一座酒肆。

  力道巧妙,任毅沒有撞倒臨近街面的酒桌,踉蹌過後,很快停下身形,陳平安輕輕拋還那把飛劍。

  任毅羞憤難當,直接御風離開大街。

  這個時候,從一座酒肆站起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衣公子哥,並無佩劍,他走到街上,“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們劍修?怎麼,贏過一場,就要看不起劍氣長城?”

  言語之間,白衣公子哥四周,懸停了密密麻麻的飛劍,不但如此,他身後整條街道,都猶如沙場武卒結陣在後。

  本命飛劍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飛劍,極不容易。

  最棘手的地方,在於此人飛劍可以隨時替換,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說,把把飛劍都是本命劍。

  晏琢想要故意與陳三秋“閒聊”,說出此人飛劍的麻煩所在,但是寧姚已經轉頭,示意晏胖子不用開口。

  晏琢只得作罷。

  陳平安目視前方,飛劍如一股洪水傾洩而來。

  陳平安橫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說著借道借道,對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場斥候的劍陣,十數把呼嘯轉彎,紛紛掠入大小酒肆,阻攔那人去路,只見那人時而低頭,時而側身,走到街上,又走入酒肆,就這麼離著那人越來越近,惹來笑罵聲一大片,依稀還夾雜有一些不太合時宜的喝彩聲,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若是在那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之上,本該如此,就該如此。

  多少劍仙,臨死一擊,故意將自己身陷妖族大軍重圍?

  多少劍修,戰陣廝殺當中,要故意揀選皮糙肉厚卻轉動不靈的魁梧妖族作為護盾,抵禦那些鋪天蓋地的劈砍,為自己稍稍贏得片刻喘息機會。

  陳平安驟然之間,一次走到大街之上後,不再“閒庭信步”,開始撒腿狂奔。

  那名身為金丹劍修的白衣公子哥,皺了皺眉頭,沒有選擇讓對方近身,雙指掐訣,微微一笑。

  那一襲青衫出拳過後,不過是打碎了原地的殘影,劍修真身卻凝聚在大街後方一處劍陣當中,身形飄搖,十分瀟灑。

  引來許多觀戰小姑娘和年輕女子的神采奕奕,她們當然都希望此人能夠大獲全勝。

  只是那一襲青衫隨後,好像開始真正提起勁來,身形飄忽不定,已經讓所有金丹境界之下劍修,都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一位身穿麻衣的年輕人輕聲道:“飛劍還是不夠快,輸了。”

  同桌酒客,是位瞎了一隻眼的大髯漢子,點點頭,舉碗飲酒。

  片刻之後。

  白衣公子哥已經數次渙散、又凝聚身形,但是雙方間距,不知不覺越來越靠攏接近。

  最終被那一襲青衫一掌按住面門,卻不是推遠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整個人背靠街道,砸出一個大坑來。

  陳平安沒有看那一身氣機凝滯的年輕劍修,輕聲說道:“了不起的,是這座劍氣長城,不是你或者誰,請務必記住這件事。”

  陳平安環顧四周,“記不住?換人再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後輕輕捲起,邊走邊笑道:“一定要來一個飛劍足夠快的,數量多,真沒有用。”

  大街之上,寂靜無聲。

  陳平安停下腳步,眯眼道:“聽說有人叫齊狩,惦念我家寧姚的斬龍臺很久了,我就很希望你的飛劍足夠快。”

  寧姚剛要開口。

  陳平安好似心有靈犀,沒有轉頭,抬起一隻手,輕輕揮了揮。

  寧姚便不說話了。

  這一幕過後,那個身穿麻衣的年輕人忍不住笑道:“別說是齊狩,連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個青衫外鄉人,就已經笑著望向他,說道:“龐元濟,我覺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內的年輕人一本正經道:“我怕打死你。”

  陳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