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六十五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第3頁)

  至於書簡湖那個叫顧璨的小傢伙,據說慘淡至極,還失去了那條真龍後裔,估計算是大道崩壞了。

  當年驪珠洞天五樁機緣,顧璨是五人當中最早失去的一個可憐蟲。

  外邊的事情。

  謝靈不太感興趣,有些即便師兄董谷和師姐徐小橋說了,他也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今天一襲青衫,頭別白玉簪子,別養劍葫,背了一把劍仙。

  尋常人眼中的那份神色憔悴,反而無形中減去了幾分“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印象。

  站在一眾人當中,不說什麼鶴立雞群,最少不會被任何人奪了光彩,哪怕陳平安並未刻意去追求什麼,只是言語溫和,神色從容,與那些人一一應酬過去,例如與老蛟敘舊,說黃庭國那山崖石刻,說老蛟山林府邸的伙食。與書院大儒說他曾經拜讀過著作,說以後有機會還會專程拜訪書院,討教學問疑惑。

  老侍郎笑看著一切。

  這位算是位列廟堂中樞的從三品高官,清貴且實權,老人對陳平安,當然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見面是當年在阮聖人的鑄劍鋪子,寒酸少年竟然站在了阮秀身邊,雙方竟然還是朋友,並且雙方都不覺得突兀。

  在官場上煉就一副火眼金睛的老侍郎,當時就記住了陳平安這個少年。

  魏檗今天始終站在陳平安身邊,便是龍泉劍宗的董谷,一看就是沉默寡言的性情,都主動與陳平安聊了幾句。

  簽訂契約一事,原本並不繁瑣,大概因為還有朝廷名為“筆貼”記錄官在旁,又有魏檗和阮邛參與這場盛會,禮部侍郎便多加了幾個錦上添花的步驟,顯得更加隆重一些,當然一定合乎大驪禮制。

  從頭到尾,並無波折,一行人相談甚歡,並無酒席慶祝,終究是在林鹿書院,而且身為大驪禮部侍郎,事務繁忙,今年他又是負責大驪官員地方評的主持人,所以馬上要去往牛角山,乘坐渡船返回京城,便率先離去。

  最後陳平安和魏檗站在林鹿書院一處用以觀景的涼亭內。

  陳平安沒有詢問高煊的事情,不合適,畢竟是大隋送來大驪的質子。

  魏檗笑問道:“在看什麼呢?”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沒什麼。”

  站在這座嶄新且恢弘的林鹿書院,望向那座既然已無人教書、便也無人讀書的老舊學塾,其實只能依稀看到小鎮輪廓,本就看不真切。

  魏檗提醒道:“接下來還會有些應酬,留在這邊的仙家勢力,近期肯定都要陸續拜訪落魄山,你做好準備。”

  陳平安笑道:“如今對於這些人情往來,不算陌生了,應付得過來。”

  魏檗打趣道:“耽擱了練拳,不會覺得有一絲煩躁?”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世事洞明皆學問,只要有用,又避無可避,不如一早就調整好心態。”

  魏檗問道:“為何要側面瞭解董水井的事情?是信不過這個人?”

  陳平安啞然失笑,趕緊搖頭,也沒有對魏檗藏掖什麼,“沒有,我與董水井是朋友。只是買賣一事,涉及到另外一個朋友。既然是買賣,就不能偏袒什麼,萬一我與他們都是朋友,可朋友之間,卻不對路,給我硬拗著扭在了一起,到時候一樁原本三方互利的好事,就因為我在某些事情上的拎不清,失去兩個朋友,就太可惜了。”

  陳平安已經打算寫信給池水城關翳然,大致說了自己有一個朋友,同鄉人,叫董水井,是做生意的,為人厚道,不失機敏。但是在信上也會與關翳然坦言,若是為難,或是當下不適宜出風頭,不是掙錢的時候,就千萬別勉強。而且離開龍泉郡之前,多半會收到關翳然的回信,所以陳平安還會再找一次董水井,再將話語講得透徹一些,哪怕有些話,可能不算好聽,該講還是得講。

  陳平安感慨道:“在這種事情上,我是吃過苦頭的。”

  魏檗點點頭,關於風雷園劉灞橋和老龍城孫嘉樹一事,陳平安與他大致講過。

  陳平安笑了笑,有些由衷的喜悅,“有了這麼多山頭,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魏檗玩笑道:“比如這一座灰濛山讓誰當山大王,那一座硃砂山誰來佔著修行?”

  陳平安微笑道:“想一想就很開心。”

  魏檗沒有說什麼。

  一座座山頭都是陳平安名下的家產了,該如何安置,都是陳平安自己的計較。

  魏檗想起一事,“近期我的北嶽地界,會舉辦我上任後的第一場規神靈夜遊宴,四面八方的神祇,都需要離開轄境,趕來朝拜這座披雲山,你要是感興趣,到時候我可以把你帶來披雲山。”

  陳平安仔細翻閱過那本倒懸山神仙書,知道此事由來。

  各國山嶽正神,地位尊崇,而且神位、譜牒品秩最高的正統江神,也註定不會高過五嶽大神,按照浩然天下的禮制,轄境內的山水神靈,都會定時覲見山嶽正神。從最底層的土地公,河伯河婆,等等,到類似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楊花,再往下,就是繡花江,衝澹江,玉液江,這些江水正神,以及落魄山、風涼山的山神,再加上各地文武廟和各級城隍閣的神靈,都需要在某一天,紛紛離開山水地界,攜帶禮物,禮敬魏檗這位山嶽正神。

  到時候龍泉郡城和縣城,就應該要實行夜禁。

  這是一種傳承已久的規矩,每三十年,或是一甲子,長則百年,作為一方主宰的山嶽正神祠廟,都會舉辦一場夜遊宴。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也會出現類似盛舉,就是有修士躋身上五境,數千裡之內,山水神祇,不分國界,往往都會主動前去禮敬仙人。

  神靈夜遊,數目眾多,動輒百餘位,各顯神通,故而被山上修士譽為一幅“神靈朝仙圖”。

  陳平安婉言拒絕了魏檗的好意,“那一天,我在落魄山看著就行了。”

  魏檗也不堅持。

  陳平安沒有立即趕回落魄山,今兒就讓朱斂“獨自享福”好了。

  他也想忙裡偷閒一回,順便捋一捋許多雜亂思緒。

  魏檗便陪著陳平安站在這兒賞景。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北方,一路往北,跨海之後,就是北俱蘆洲了。

  魏檗笑道:“當時著急趕路,沒去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或是扶搖洲?會不會有遺憾?”

  陳平安苦笑道:“實在是顧不上。說不上什麼遺憾。”

  魏檗乾脆挪步坐在了欄杆上,“聽說兩個洲的書院聖人最當不得,分別是北俱蘆洲,扶搖洲,一個是忙著勸架,一個是忙著擦屁股,都不得清閒,無法安心做學問。”

  魏檗轉過頭,“對了,你去過桐葉洲,是什麼印象?除了比寶瓶洲大上許多之外,還有什麼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興許是版圖太大了,很多地方都很閉塞,而且各地靈氣,多寡懸殊,容易出大山頭,規模巨大的仙家洞府,像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扶乩宗,個個都是龐然大物,我們寶瓶洲恐怕也就神誥宗,能夠與這些大山頭抗衡。不過桐葉洲也有許多一輩子不知修士為何的小國,靈氣稀薄,是名副其實的無法之地。”

  魏檗點點頭,笑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浩然天下九洲,除去中土神洲是特例,其餘八洲,每一洲氣運,其實是相同的。”

  陳平安搖頭不知,很快就有些疑惑。

  魏檗心領神會,解釋道:“別看寶瓶洲小,也沒出過太多的本土大修士,卻是典型的為他人作嫁衣裳,若是追本溯源,按照世俗王朝所謂的‘版籍’來算,其實不差的,只說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修士,就有桃葉巷的謝實,你們泥瓶巷的曹曦,再來說小一輩的,劉羨陽,趙繇,不就往外邊跑了,對吧?就是因為留不住人,就顯得寶瓶洲格外寒酸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先前桐葉洲大亂,我估計扶搖洲好不到哪裡去,而且妖族在桐葉洲的千年經營,雖說害得桐葉洲元氣大傷,尤其是太平山和扶乩宗,最傷亡慘重,可好歹已經掀了個底朝天,我在倒懸山那會兒,就知道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皆有重寶現世,聽說扶搖洲本就是九大洲當中,山下最亂的一個,如今山上也跟著亂,無法想象,那邊的書院聖人、君子是怎樣的焦頭爛額。”

  扶搖洲,如陳平安通過神仙書所知,確實就是一個字,亂。如果將整個扶搖洲視為一個王朝,經過五百年來的不斷兼併,形成了以十數個大王朝為首的‘藩鎮割據勢力’。

  打來打去,英雄豪傑,風起雲湧,亂世奸臣,亂世砥柱,層出不窮。而且扶搖洲的修士,最喜歡下山“扶龍”,

  所以也被中土神洲譏笑為水桶洲,因為最“搖”晃。

  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

  文脈興盛,武運昌隆。

  是中土神洲修士眼中,極少數瞧得上眼的別洲“藩屬”。

  而且,婆娑洲還出了一個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

  只是這些天下格局、大勢,閒聊一番,也就只是這樣了。

  陳平安會擔心這些看似與己無關的大事,是因為那座劍氣長城。魏檗會擔心,則是身為未來一洲的北嶽正神,無遠慮便會有近憂。

  陳平安笑道:“我先回了,不過不是落魄山,是小鎮那邊,我去看看裴錢,將我送到真珠山就行。”

  魏檗點點頭,輕輕拂袖,將陳平安送往真珠山。

  敕風驅日月,縮地走山川,水是掌心紋,呼吸震天雷。

  即是神靈。

  陳平安離開後。

  魏檗獨自坐在涼亭欄杆上,飛禽走獸,雲海山風,生靈死物,彷彿皆是無比溫順。

  突然笑了起來。

  因為想起了方才的一樁小事。

  那個謝家長眉兒,私底下找到了陳平安,打過招呼後,笑著問了一句,“你就不好奇為何秀秀姐沒來披雲山?”

  秀秀姐。

  一個很有講究的稱呼。

  結果陳平安微笑著回了一句,“我跟阮姑娘熟悉,跟你不熟。”

  差點讓謝靈那個福緣深厚的小傢伙憋出內傷。

  什麼言語,都不如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人啞巴吃黃連。

  恐怕就連路邊的瞎子都看得出來,謝靈對自己這位大師姐是十分愛慕的。

  就更別提龍泉劍宗的弟子了。

  只不過謝靈脩行天賦好,機緣大,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足,還自以為沒幾人看出他的那點小心思。

  然後碰到了陳平安,雖然兩人年紀相差沒幾歲,可是論人心拿捏,可不就像是一位下五境修士被一位上五境修士隨便欺負嘛。關鍵這還是謝靈自找的,從見面起,就在那使勁打量陳平安。

  陳平安見著了阮邛,當然只能躲,可見著了你謝靈,會怕?

  魏檗伸了個懶腰,轉頭遙遙望向大驪京畿北方的長春宮。

  不知道那兒,今年的桂花開了沒有。

  會不會又有女子折了桂枝,拎在手中,行走在山野小路上。

  身邊會不會有她這輩子心儀的男子。

  如果有,希望是個品學兼優的讀書人。

  魏檗點點頭。

  還是朱斂說得好,若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套麻袋一頓打,最沒有後顧之憂,如果是修道之人,多少會麻煩些嘛。但是沒關係,如果他魏檗不好下手,他朱斂作為自家兄弟,代勞便是,這類事情,手持麻袋,蒙了麵皮敲悶棍,是行走江湖必須精通的一門傍身絕學,他朱斂很拿手。

  人生得此摯友,真乃幸事也。

  魏檗沒來由想起了陳平安返回落魄山後的所作所為,點點滴滴。

  魏檗嘆息一聲,喃喃道:“明明已經擁有這麼大一塊地盤,還覺得住著竹樓一樓的小屋子,就已經很夠了?”

  魏檗隨即釋然。

  安身之地,可小。安心之地,需大。

  於芥子之地尋覓大自由。

  魏檗雙手撐在欄杆上,輕輕哼唱著一句從裴錢那邊學來的鄉謠,吃臭豆腐呦。

  魏檗突然有些多年不曾有的嘴饞。

  不知道陳平安這傢伙會不會待到入冬時分,到時候山中竹林有了冬筍,就挖上幾顆,帶著去竹樓那邊,聽朱斂說其實陳平安的亂燉手藝,相當不錯。

  而魏檗還不清楚,當年少年陳平安帶著李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遊求學,唯一一次覺得委屈,就是那幫沒良心的小傢伙,竟然嫌棄他的手藝,煮出來的那一鍋魚湯,遠遠不如老蛟府邸的那一大桌子山野清供。這可是陳平安至今未曾解開的心結,之後獨自遠遊,風餐露宿,只要每次得閒,可以稍稍用心對付一餐伙食,都會較勁。

  手藝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小鎮那邊。

  陳平安一跨過門檻,結果就看到擱在櫃檯上的那顆腦袋,關鍵是裴錢那一雙眼眸一動不動,大白天都瞧著滲人,陳平安哭笑不得,快步走過去就是一板慄。

  裴錢雙手抱著腦袋,哀怨道:“師父,我沒偷懶也沒貪玩哩。”

  陳平安伸手去扯她的耳朵。

  裴錢立即正色道:“師父,我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才收手。

  裴錢這才笑嘻嘻道:“師父,現在可以告訴我,錯哪兒吧?”

  陳平安微笑道:“沒事,師父手癢。”

  石柔忍著笑。

  裴錢轉頭瞪眼道:“石柔姐姐,你怎麼回事?!怎麼還偷著樂呵上了?你曉不曉得,你這種人混江湖,就是第一個被打死的。”

  石柔笑眯眯道:“我本來就死了啊。”

  裴錢氣呼呼道:“那我就一拳把你打得活過來!”

  石柔抬了抬下巴,示意裴錢你師父還在這兒呢。

  裴錢立即頭也不轉,就對石柔笑呵呵道:“江湖上哪裡可以隨便打打殺殺,我可不是這種人,傳出去壞了師父的名聲。”

  陳平安自己拿了塊糕點放在嘴裡,含糊咬著,也給裴錢石柔各自挑了一塊,來到櫃檯,遞給她們。

  裴錢咬了一口,笑容燦爛,“哇,今兒糕點特別好吃唉。”

  石柔小口咬著糕點,很大家閨秀了,只是她以杜懋形貌,做此嬌柔舉動,不比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來得讓人舒坦。

  陳平安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難怪店鋪生意如此冷清,你們倆領不領工錢的?如果領的,扣一半。”

  裴錢眼神示意石柔姐姐該你出馬了。

  對付師父,她可不擅長。

  石柔嫣然一笑。

  陳平安毛骨悚然,改口道:“得嘞,不扣了。”

  裴錢抬起手掌,石柔猶豫了一下,很快與之輕輕擊掌慶祝。

  陳平安無奈道:“我去另外那家鋪子瞧瞧。”

  裴錢趕緊跳下小板凳,繞出櫃檯,嚷著要給師父帶路。

  其實都在騎龍巷,就隔著幾步路。

  石柔看著一大一小走出鋪子的背影,她也笑了起來。

  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落魄山有沒有陳平安在,似乎確實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