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


  雲海以下,登龍臺以西,渡口孤島以北,整座老龍城陷入了光陰長河瞬間停滯不前的境地。

  當範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墜地之天虹的瞬間,臉上充滿了無窮盡的緬懷追思,最後竟是熱淚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個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雲海之上,後世儒家君子,講究正襟危坐如屍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塵藥鋪那邊,裴錢手持行山杖,在鋪門外邊的巷子里正施展著瘋魔劍法,渾然不覺天地異象,門檻那邊的趙氏陰神已經紋絲不動。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腳剛要踏出,一皺眉頭,縮回了腳,紋絲不動,只是轉動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陰神出竅遠遊,鬼鬼祟祟,又如魚得水。

  老龍城東門外,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滿臉漲紅,本命飛劍在竅穴內嗡嗡顫鳴,這才使得她能夠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畫面。

  桐葉宗姓杜的中興之祖,眯起眼,望向城牆窟窿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安安靜靜懸停在身側。

  那堵城牆被硬生生打出來的“門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飄蕩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動作輕柔,懷中抱著一件金醴法寶幾乎崩毀的年輕人,受傷太重,已經昏死過去,她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年輕人那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站著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著額頭,“你也太冒失了,動靜鬧得這麼大,知不知道,為了遮蔽了你的行蹤,我算是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還算講義氣,讓我直接跳到了寶瓶洲北部,你這會兒就已經天下盡知了,到時候陳平安還怎麼安心修行?”

  見那女子不說話,老秀才愈發心虛,哀嘆一聲,不看那桐葉洲版圖上的仙家第二人,來到牆壁邊緣,忍著心中怒火,“怎麼,你們兩位既然這麼喜歡看熱鬧,怎麼連頭都不敢露了?”

  北邊,出現一位縹緲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間懸掛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南邊,是一位同樣身形飄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樣,腰間同樣懸掛金色玉佩,篆文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見先生。”

  南邊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見到了文聖老秀才,全然無動於衷,眼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個桐葉宗中興之祖,望向懸掛“得道”玉佩的老儒士,問道:“你身為負責察看桐葉洲北方的聖人,若說十境十一境的練氣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說人間事繁多,腳底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你在天上顧不過來,這麼一個飛昇境練氣士,你眼睛瞎了?一盞大燈籠在你眼前飄過,你還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聲。

  中年儒士嘆息一聲,他事先其實被打了聲招呼,說桐葉宗杜懋會下山來趟他所在轄境的寶瓶洲老龍城,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謀劃之一,又牽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亂的妖族內幕,所以杜懋離開宗門之前,就與古稀儒士報備存檔過了,只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學宮討要關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於這些飛昇境大修士的約束,是禮聖訂立下來的一條鐵律,這麼多年來,並非沒有反彈,甚至還有大修士公然譏笑,禮聖老爺真是博愛,浩然天下放養著那麼多妖族,不去絞殺殆盡,斬草除根,留著養虎為患不說,反倒是對自家人規矩森嚴,伸個胳膊腿兒,都得學宮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脈坐鎮的青冥天下,飛昇境愛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著,悶了就肆意遠遊天下,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打個噴嚏都得講規矩?

  桐葉宗杜懋有些不耐煩,一手負後,一手撓頭,抬頭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聖啊?”

  老秀才竟是從頭到尾把此人晾在一邊,分別與那兩位坐鎮天上的儒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說了一句,“你們兩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門生,是聖人,老三應該教過你們,你們更應該記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對坐鎮寶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說。

  後者,是對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進入老龍城的古稀儒士說。

  能夠躋身文廟、陪祀至聖先師的讀書人,當然是名副其實的聖人,比儒家書院山長的所謂儒聖,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統,仍然堅持七十二賢這個說法。

  老秀才繼續道:“你們家先生更說了,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現在是那個陳平安在教你們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讓一個讀書不多的孩子教你們好了。”

  古稀老人臉色古板,漠然開口道:“你已不在文廟,再無陪祀神像,學統文脈已斷,對我家先生應當敬稱為亞聖。”

  老秀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沒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經給他天大面子了!你算個什麼東西?!靠著狗屁的道德文章,無補於事的狗屁學問,進的文廟吃冷豬頭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微動,似有譏諷。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嘆息一聲,“你們兩個,是明知道我如今沒辦法拿你們怎麼樣,所以就有恃無恐,對不對?”

  中年儒士搖頭道:“不敢,也不願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學問就是攪屎棍,是臭蒼蠅,壞了我們儒家道統的千秋大業。”

  這位懸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我就當著你的面,這麼說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給氣笑了,“我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你苦讀鑽研我這一脈學問書籍的事情,給忘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跑去跟崔瀺討教過?結果如何?崔瀺這輩子沒幹過幾件好事,罵你啥也沒學到,只學了老三的道貌岸然,還建議儒家以後頒佈一個‘偽君子’頭銜,與那正人君子並駕齊驅,真是一針見血。”

  中年儒士滿臉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頭,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是老三你親口說的啊,我知道,你是要為讀書人再添加一副枷鎖,想要遙相呼應至聖先師那句‘克己復禮為仁’,可你現在看看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嗎?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為這樣,堂堂禮記學宮大祭酒,禮聖的門生,為了厚著臉皮去求白澤出手,結果人家怎麼說來著?‘再看看’,再看什麼呢,我覺得不用看了,這個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當初我們切磋學問,又是怎麼說來著,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認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話,真是笑話!”

  中年儒士望向南邊的那位古稀儒士,輕聲笑道:“不然與先生認個錯?”

  古稀儒士反問道:“何錯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斷人文脈香火,只應該在學問上著手,只應以蒼生社稷自己的選擇出發,不該以力服人。一個飛昇境的練氣士,打著幌子,挑釁四位聖人默認的老神君,肆意打殺一位‘有可能是文聖門下弟子’的年輕人,不合理,不合禮!”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業,在看文運萬年。”

  中年儒士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牆壁破洞邊緣,“道理講與不講,誰來說這道理,旁人聽與不聽,有些道理,始終都還在的,你們不懂。”

  身後,一個清冷嗓音響起,“講完了?”

  老秀才點點頭,垮著雙肩,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有些灰心喪氣,“講完啦,跑這麼遠,還有一路遮掩你的氣機,這會兒又說了這麼多廢話,沒半點精氣神嘍。至聖先師,禮聖,老三,我,這麼多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動還給這方天地嘍。”

  高大白衣女子輕輕放下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老秀才身邊,“那該我講我的道理了。事先說好,你要是敢攔著,我連你一起……”

  老秀才搖頭道:“不攔著,是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本事啊,才害得小齊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難,是我對不起這兩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攔不住,我攔著講理的你做什麼?”

  一直站在原地看戲的杜懋笑道:“怎麼,也是位隱世不出的劍修?仙人境?總不能是倒懸山那邊跑出來的飛昇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