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


  (萬字章節)

  一位身穿誥命華服的矮小女子,憑空出現在埋河水岸,緩緩而行。

  隨著境界修為的急劇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對於兩岸水運的掌控,愈發嫻熟,這就像是武將在開疆拓土,馬蹄所至,即是國土。

  埋河本就是一條几乎橫貫大半個大泉王朝東西向的大河,之前是憑藉一身煉化兵器,勉強維持埋河威勢,她面對一條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就已經頗為吃力,若是冒冒然升碧遊府為碧遊宮,大泉朝廷又不願拿出一部分國運,讓欽天監修士帶來放入水神廟中,

  這也是這位水神娘娘不願答應的原因之一,一旦府邸匾額換成了碧遊宮,四面八方皆是眼紅和垂涎,說不定宮府兩塊匾額,哪天就給人當柴燒了。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這不假,可能夠坐鎮埋河數百年,一樁樁機緣都牢牢抓在了手中,自然絕非痴傻之輩。

  她蹲下身,從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河水漣漪微微盪漾,相較以往,靈氣盎然了太多。

  趕來驛館之前,先是許多水神廟承受不住的香火精華,倒退流轉,悉數湧入祠廟,原本銀白色的香火精華,竟然變成了淡金色,絲絲縷縷,飄向主殿內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麼造像匠人的鎏金鍍金手藝,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種大道顯化,那些淡金色的濃郁香火緩緩薰染神臺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譽為“描金”,只有兩種情況,才會出現這等異象,一種是帶著皇帝旨意的欽天監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製毛筆蘸金描繪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數次點化”而已,還有一種是儒家聖人,對著金身“指點江山”,而且這些儒聖,必然最少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流。

  埋河水神廟莫名其妙獲此大福緣之外,碧遊府更是水運升騰,祥雲匯聚如一頂華蓋。

  幾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舉被視為封正!

  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統所認可!

  河神娘娘再心大,也知道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絲毫不比第一次陳小夫子授業解惑遜色了。

  在驛館玩笑說是以身相許,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她不知如何報答了。

  那枚玉簡本身,其實就已是她所謂的碧遊府鎮宅之寶。

  上古時代,埋河曾經是桐葉洲三條入海大瀆之一的主幹,此後滄海桑田,江河改道、積淤、阻塞等等種種變故,那條大瀆的規矩越來越小,最終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遊府的前身,是一座“河瀆龍宮”的廢墟,而那枚玉簡就是她從破敗龍宮中找到的至寶,萬年不改顏色,是那江河水精凝為實質,更是一方天地水運的具象,再由老龍王煉化為玉簡,想必龍宮猶在的遙遠歲月裡,這枚玉簡亦是龍王愛不釋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陳平安記下仙家道訣就立即銷燬玉簡,其實就是起了一些戲弄之心。

  陳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毀去玉簡。

  不過將其煉化為本命物,既然擁有了那門“一步登仙”的道訣,她相信只要陳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說上的神女。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頭河妖肯定勾結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隱匿於某地山運之中,沒了蹤跡。

  水神娘娘一個後仰直直倒去,就那麼躺在埋河水面上,隨著水流往下游飄蕩而去。

  河中溺死水鬼,浩浩蕩蕩在河底跟隨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祠廟那邊飄去。

  她突然捂住臉,沒臉見人的嬌憨模樣,“那些羞臊話,哪裡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可以說的。”

  好在很快就恢復了鬥志,她坐起身,雀躍道:“趕緊讓人去蜃景城請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裝神靠金妝!神像胸脯那邊的曲線,誇張就誇張一些嘛,腿也可以長一些!”

  一些開了靈智的河底遊蕩水鬼,真是漲了見識,世間還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

  姚家隊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氣的江湖豪傑,帶了一杆精鐵打造的八寶玲瓏槍,慕名而來,說要領教威震邊關的姚家槍。

  此人呼朋喚友,十數騎呼嘯而至,齊齊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馬背之上,抖了一個花俏槍花。倒不能說是三腳貓功夫,身為二三流武夫,十數年水磨功夫還是有的,只是這類武林中人的切磋技擊,比起姚家鐵槍當然不在一個境界上,後者轉瞬之間,可分生死。

  姚鎮當時坐在車廂內翻閱兵書,只覺得好笑,沒有跟這幫想出名想瘋了的江湖好漢一般見識,姚近之一聲令下,姚家騎卒默然摘下輕弩,嚇得那撥人立即竄出官道,等到姚家隊伍遠去,喋喋不休,埋怨這姚家鐵騎是繡花枕頭,徒有虛名,連下場比較槍法高低的底氣都沒有。

  結果當天這夥人就給州城官府緝拿歸案,難兄難弟們,吃了頓結結實實的牢飯。

  後來還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年紀不大,二十歲出頭,試圖成為姚家的隨軍供奉,卻也不敢造次,說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適當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術法,就在下榻驛館外邊蹲著,啃著幹餅就著劣酒,等候發落。姚鎮讓人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野修漲紅了臉,仍是收了銀子才離開。

  隨著距離蜃景城越來越近,姚鎮即將赴任兵部尚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朝野。

  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壯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揚言姚家只要有人勝得了他,他立即滾蛋。然後邵淵然便露了一手,他便滾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隊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接連兩樁奇事。

  只不過這兩位山水神祇,遠遠比不得埋河水神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靈,那山神管轄方圓百里地界,水神則是負責一條兩百里河水的河伯,雙方山水相鄰,關係並不和睦,時有摩擦,不過以往都是小打小鬧,在山水邊界隔空對罵而已,結果近期因為一位大香客更換了燒香門庭,從山神廟去了水神祠,那可關係著每年小十萬兩白銀,進誰的口袋,小山神就讓麾下一位土地公,暗地裡去勸說香客回心轉意,不料給河伯撞了個正著,打得土地公灰頭土臉,山神一氣之下,直接越界涉水,兩把大板斧,打得十數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驚駭,水神哪裡丟得起這個臉,裹挾江水,倒流上山,直撲山神廟。

  姚家隊伍當時剛好靠近河水岸邊趕路,兩位供奉和姚家隨軍修士,就護著姚鎮和那三姚,去看熱鬧。

  陳平安跟在一行人當中,只有裴錢和朱斂跟隨左右。

  於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兇山神廟的景象。

  雙方好一通廝殺,山神站著地利,將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駕馭渾濁河水,愈戰愈勇。

  你來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麗山峰,給大水淹得一塌糊塗,參天樹木斷折倒塌無數。

  戰場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邊的蝦兵蟹將和水鬼僕役,搖旗吶喊,一個個聲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陣廝殺還要累,而且相互較勁,河邊架起了紅皮大鼓,為自家河伯老爺擂鼓助威,鼓聲如雷,山上就趕緊搬出一面高達數丈的旗幟,使勁揮舞,獵獵作響。

  邵淵然站在姚近之身邊,為她解釋山水神祇的內幕,言談風趣,一旁少女姚嶺之聽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麼心思。

  裴錢忙著在岸邊撿取那些活蹦亂跳的河魚,這可比她自己釣魚輕鬆太多了。

  這場鬧劇,被一位臉色鐵青的州城城隍爺打斷,御風而來,懸停空中,把兩位神祇罵得狗血淋頭。

  這位城隍爺身穿大泉禮部特製的官服,前後官補子與陽間官員禮制相同,具體什麼品秩,就是什麼圖案,只是城隍爺的官服一律為黑色,意味著為人間君主行走陰間,約束夜間出沒的眾多鬼魅陰魂。相比散落天下各處、屢禁不絕的淫祠,城隍爺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幾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況,任何一個掌國之姓,對於必須紮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爺,自然最容易控制,而且城隍爺對朝廷天然忠心。

  陳平安看著這方山水的鬧騰,心境平和。

  比起自己在龍泉小鎮的經歷和兩次遊歷的所見所聞,眼前這些畫面終究是小打小鬧,談不上可笑,只是很難再有一次登上家鄉披雲山、第一次見到壯闊江河的感覺了。

  朱斂就站在陳平安身邊,四名扈從當中,姚家人對此人印象深刻,因為相比其餘三人,這個佝僂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隨從了。加上都聽說了客棧廝殺中四人的表現,依稀知道背劍的絕色女子是一位劍師,器宇軒昂的盧先生用刀的宗師,悶不吭聲的魏羨一夫當關,擋住了皇室練氣士的群攻,而這個神色慈祥的小老頭,出手最兇殘,大戰落幕之際,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殘肢斷骸。

  朱斂沒有去看陳平安。

  許多時候,人心無需用眼看。

  朱斂愈發好奇那個龍泉郡,以及龍泉郡前身的驪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龍臥虎,才能夠讓如此年輕的陳平安,好似早早見過了人間的大風大浪,再難有心境上的波瀾起伏。

  年紀輕輕,古井不波。

  難免有暮氣、城府之嫌疑。

  但是朱斂卻不做如此想,處處與人為善的陳平安帶給他一種模糊感覺,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處,隱約有一條惡蛟在水底遊曳,影影綽綽。

  只是這條不為人知的蛟龍,大概是被禮儀規矩、善惡之分等,給死死束縛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頭顱都做不到。

  朱斂不敢揣測其它,只確定一件事情,陳平安內心深處,必有一兩個放不下的極大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