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二百三十三章 塵埃落定


  (感冒終於好了,讓大家久等。)

  一個帶著恭敬和敬畏的嗓音在背後響起,“陳公子,這是怎麼回事啊?”

  原來是劉太守回過神了。

  關於山水神祇和妖魔鬼魅一事,劉太守的兒子劉高華,只能通過文人筆札和志怪小說,瞭解到一鱗半爪,劉太守則不然,畢竟是執掌一郡民生的高官,而且胭脂郡還是綵衣國頭等大郡,諸多秘史密事,劉太守其實早就知道頗多內幕,最少州郡城隍閣和山神水神這些事,劉太守是必須要清楚的,朝廷禮部專門有人會為這些地方大員解釋其中的玄乎門道。

  陳平安略微平穩氣海,別好養劍葫蘆,轉過頭望向劉太守,陳平安欲言又止。

  他這一戰勝得可謂驚險,其實他在城隍殿一戰以及為女童畫符後,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他雖然駕馭兩把來歷特殊的飛劍,無需耗練氣士所謂的靈氣,這不假,因為他是“請”養劍葫蘆的兩位小祖宗,幫著他降妖除魔,心意相通,神意牽引,所以蛇蠍夫人的殺手鐧,精心配製而成的“大雪擁關”,對陳平安毫無意義,但是請動初一十五,本身還是會消耗陳平安的精神和心力,如果那名自稱姓竇的買櫝樓刺客,沒有被嚇退,陳平安極有可能會被摘取頭顱,或是乾脆兩敗俱傷,那麼陳平安不但長生橋斷了,恐怕連純粹武夫這條道路,因為傷及體魄本元和神魂根本,都要從此變得破碎不堪。

  陳平安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涉及到太多秘密了,好在劉太守見這位仙師面有難色,不再刨根問底,山上神仙行走人間,其實規矩和忌諱也多,劉太守這點常識還是曉得的,只要確定眼前這位少年劍仙是“自家人”,不是兒子劉高華的朋友嗎?足矣!

  陪著劉太守客套寒暄幾句,陳平安轉身走向老者,蹲下身幫助這位心善的練氣士把脈,脈象平穩,應該沒有大問題,等到那份“大雪擁關”的藥效祛除,很快就可以清醒過來。陳平安突然抬起頭,看到小女孩眨著一雙大眼睛,充滿了好奇。

  一雙天生陰陽眼的水靈眼眸,在金色材質的陽氣挑燈符牽引下,當下流溢著淡淡的金色光彩。

  陳平安笑著伸手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安慰道:“沒事了。還疼不疼?”

  女童嘴角彎起,臉頰上出現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陳平安把老人扶起,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走向門口,劉太守尋思著如今還是跟在這位劍仙身邊,最保命,便亦步亦趨跟著陳平安走出正廳門檻,陳平安走到蛇蠍夫人的屍體旁,從她腰間那隻素白色的棉布袋子裡,發現了一隻粉瓷質地的小筆洗,裡頭盤踞著一條小白蛇,長不過一寸,極其纖細,正昂首對著天空瘋狂吐信,只是充滿了色厲內荏,還有一隻病懨懨趴在地上的漆黑蠍子,細看之下,它的身架子如同一張墨色琵琶。

  陳平安心思微動,駕馭初一十五斬殺強敵,是痴人做夢,但是讓它們出來抖摟抖摟威風,還是不難。

  初一化作一抹雪白虹光,掠出養劍葫,直撲古色古香的小筆洗當中,懸停在兩隻小東西的頭頂上空,嚇得小白蛇瑟瑟發抖,纖細身軀緊貼筆洗內壁,小黑蠍子更是擬人地做出抱頭狀。初一在筆洗內緩緩盤旋飛轉,如武將巡視駐地,氣勢十足。

  劉太守此時此刻,再無郡守官威和書生斯文,就那麼跟著陳平安一起蹲著,嘖嘖稱奇道:“真仙劍真劍仙也!”

  陳平安手持筆洗,站起身,凝神定睛一看,才發現筆洗外邊靠近底部的一圈,竟有細微文字如蝌蚪緩緩流轉不定,如一群活潑可愛的稚童青梅繞竹馬,歡快繞行。

  總計十六字,春花秋月,春風秋樹,春山秋石,春水秋霜。

  陳平安會心一笑,想起了鯤船上遇到的那對姐妹,姐姐春水,性子穩重,妹妹秋實,孩子氣更重。陳平安忍不住抬頭向南方天空望去,不知道她們如今到了老龍城沒有?如果下次還能見面,陳平安挺想把這隻漂亮小筆洗送給她們的,只可惜筆洗上有春水,卻無秋實,有一字之差,沒能完完整整湊到一起,否則就更好了。

  只是現在的陳平安還不知道,有些可惜,是沒辦法十全十美,有些可惜,是某些長久的遺憾。

  陳平安說道:“劉大人,死者為大,能不能幫著將這名女子的屍體收殮,以後有機會找一處地方下葬?一切開銷,我來支付。”

  劉太守笑道:“這點小事,哪裡需要陳公子費心費力,一切只管交由郡守府,一定辦得穩穩妥妥。”

  劉太守收斂笑意,試探性道:“只是這次妖魔作祟,那姓黃的老匹夫,包藏禍心,說不得還需陳公子飛劍鎮妖魔啊?”

  陳平安苦笑道:“我暫時需要一隻大水桶,裝滿滾燙熱水,至於藥材,我自己就有,最少浸泡數個時辰,調養身體。”

  劉太守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本官這就要府邸下人去置辦,陳公子的身體要緊,身體要緊,胭脂郡十數萬百姓的安危,如今都系掛在陳公子一人身上,確實不容出現絲毫紕漏,本官這就去讓人辦……”

  劉太守快步跑開,言外之意,這位綵衣國正四品地方高官,說得其實並不彎彎腸子,直白得很,陳平安再不混官場,也當然聽得懂,但是他對此既不能拍胸脯保證什麼,又不好臨陣推脫,就只能是苦笑著不說話。

  送劍之外,所有事情,陳平安只有四個字,力所能及。

  對金城隍沈溫是如此,對這位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是如此。

  最後在一間雅靜屋子,陳平安整個人浸泡在大藥桶裡,藥材是離開龍泉郡之前,魏檗贈送,足夠三次使用的份額,再多魏檗當然拿得出來,這其實算是北嶽正神的銀子足夠,牛角山包袱齋的天材地寶也足夠,但是魏檗沒有一股腦準備太多,當時開玩笑說是兆頭不好,送太多,屬於純心不念人的好,他還是希望陳平安這趟行走江湖,一路順風也順水,受傷次數,事不過三,就當是討個好彩頭。

  陳平安在進入這間屋子前,請劉太守幫著保守秘密,不要洩露他是“劍仙”,劉太守滿臉會意,答應得很痛快,只差沒有發誓了。

  同時遞給劉太守那張神行符,說是還給他的朋友道士張山。

  陳平安在浸泡的過程裡,明顯察覺到胭脂郡城的城隍閣那邊,出現了驚天動地的大動靜,但是陳平安既然顧不上,就乾脆不去多想什麼,安心溫養氣機,配合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楊老頭教給他的呼吸吐納,在水桶裡凝神入定,雙手掐撼山拳譜上的劍爐訣,如一棵冬日裡的枯木,安靜等待春風的吹拂。

  這一夜,胭脂郡還是廝殺不斷,一方面是妖魔成功開啟陣法,各地皆有百姓被魔障附身,郡守府上上下下疲於應付,另一方面即是好事,又是禍事,好事是城東門那邊馬將軍傳來密信,那個披著神仙外衣的黃老魔頭,不知為何跟三人在城隍殿那邊,窩裡反,打得翻天覆地,禍事也因此而起,四人出手絕無收手,一位位看家法寶迭出,邪門法術層出不窮,損傷宅邸房舍數百棟,百姓死傷慘重,從駐地火速增援胭脂郡城的馬將軍麾下精騎,總不能以騎軍姿態穿街過巷,只得下馬步戰,人人身披鐵甲,手持強弓勁弩,但是對上那四位山上修行的妖魔巨擘,除了郡守府庫存的那數十枝特製箭矢,能夠造成實質性威脅,其餘弓弩箭矢,一來跟不上四人的飛來掠去的輾轉騰挪,二來往往不等靠近,就被一袖拍散拂退,甚至還有一些箭矢被四頭妖魔在大戰間隙,抓住後隨手丟擲返回,又是死傷八十餘名精銳。

  根本就是想要以死換傷,都做不到。

  馬將軍則確實當得起悍不畏死四個字,在邊關沙場上驍勇善戰,對陣這些修行中人,亦是身先士卒,與那名副將數次找準機會,逮住落單的某位妖魔,聯手貼身近戰,後來惹得敵對雙方殺紅了眼的“黃老神仙”和米老魔,一發狠,先休戰片刻,將馬將軍和副將雙雙重傷,若非十數位親軍以墨家特製弓箭阻截,以及數人不要命的護衛,否則兩人都沒辦法活著脫離戰場,當夜就要戰死於這座胭脂郡城內。

  後半夜,以一敵三的“黃老神仙”,被米老魔以一大把“白米”灑在頭頂,全身上下,瞬間呲呲冒起青煙,血肉模糊,被灼燒出無數個血肉窟窿,只得以遁地之術潛入地底,三名魔頭開始搜捕,若是遇上膽敢阻擋的郡城捕快、入城甲士,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擊殺。

  拂曉時分,當陳平安穿好衣服走出屋子,結果發現劉高馨就坐在廊道盡頭,正坐在一根小凳子上打盹。

  少女睡性淺,很快就已經醒過來,生怕自己睡覺流口水,趕緊撇過頭去擦了把臉。

  她其實回到官邸也才沒多久,換了一身潔淨衣衫就來這裡坐著當門神。

  陳平安和她結伴去往正廳,一問一答,陳平安大致瞭解過這段時間的郡城動向,聽到妖魔發生內訌之後,還有點不可思議,不過那番廝殺做不得假,雖然不知其中曲折內幕,但只要有利於胭脂郡,到底還是好事,只是多出來的意外傷亡,誰都沒辦法掌控。

  用崔瀺的話說,就是世間有一個傢伙,最厲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當時白衣少年飄飄的少年國師,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沒奈何媚眼拋給瞎子看,陳平安不願意接話,少年崔瀺只好自說自話,給出答案,稱其為“大勢”。

  大勢如此。

  崔瀺還說人間這塊大田地裡頭的枯榮,就都看某些大勢的走向了。

  對於崔瀺唸叨的這些神神道道,陳平安當時根本就不感興趣,因為全然不懂,其實也怕著了那傢伙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