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忍冬 作品

第87章 第87章

自那一日見面後, 裴慎已有大半個月未來,沈瀾全當他死心了,再不提此人, 只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這一日, 已是五月初三, 仲夏時節,榴花初綻, 芍藥正濃。

 沈瀾閒來無事,正翻閱《東軒筆錄》, 方看了沒一會兒,略一抬頭,卻見坐在竹報平安絨毛線毯上的潮生扔下手中積木,巴巴地望著她。

 臨近端午, 本該是任潮生四處作耍的時節,偏偏上一任礦監稅使的餘波還未過去,新任礦監稅使鄧庚前天已到達。

 還不知道這鄧庚是個什麼脾性, 沈瀾哪裡敢放潮生出去?便笑盈盈地衝潮生招了招手:“潮生,五月初五是端午, 初七是你生辰, 可有什麼想要的禮物?”

 潮生起身,一邊衝著沈瀾走去,一邊認真想。半晌,撲在沈瀾身上:“沒有什麼想要的。”

 沈瀾頗有些為難。潮生衣食不缺,玩具也不缺, 若要尋個他喜歡的, 實在有些困難。

 “既然如此, 初七那一日, 恰好連著端午,街上必有廟會,娘帶你去玩,可好?”只玩一日,小心些,應當無礙。

 潮生點點頭,興奮地臉頰通紅,一疊聲道:“娘,娘,你最好了。”

 沈瀾這些年對他的撒嬌抵抗性很高了,便抱著他坐在案前,指點著他一字一句地認讀。

 彼時軒窗四敞,金光浮躍,案上紅漆盤內梅子紫、櫻桃紅,旁有翠竹綠柳,葉色攢青。

 酒好花新,夏晴人靜。

 裴慎卻沒有沈瀾那般悠閒好興致,他坐在螭龍紋倚板圈椅上,面前刀子牙靈芝紋翹頭案上堆積著大量的書信、奏報,幾乎佔滿了小半張翹頭案。

 裴慎取了三封奏報攤開在案上。

 一份是兵部侍郎彈劾魏國公及其世子擁兵自重,一份陝西巡案趙秉請求罷免礦監稅使,一份是稅使楊容彈劾雲南巡撫劉平、指揮賀訓辦事不力,役使軍卒,幾至激起民變。

 赫然與皇帝案上的三份奏摺一模一樣。

 裴慎慢條斯理地看了看,只將前兩份無用的奏摺扔進火盆裡,火苗舔噬,紙張即刻焚燒殆盡。

 他細細看起了第三封奏摺。半晌,冷聲道:“雲南要兵變了。”說罷,便將奏摺遞給了石經綸。

 石經綸一看,只覺這摺子當真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他恨恨罵道:“楊容這閹狗,強行索賄,四處揚言要盡捕官吏,私設公堂,無故鞭笞將帥,如今竟還敢上折彈劾!”

 裴慎淡淡道:“西南一地軍卒本就悍勇,楊容鬧騰的天怒人怨,兵變只在旦夕之間。”

 “何止是雲南啊。”石經綸嘆息道:“福建巡撫袁道被礦監稅使無故扣留於衙內長達半月。安徽鳳陽縣令呂衍為避禍遠逃至揚州,雲南巡案夏高明被木枷示眾……”

 “這還只是南方,財貨稍多些。北邊兵災、旱災、水災輪著來,本就瘡痍滿目,太監們為了搜刮財貨鬧騰得更為慘烈。”

 “陝西縣丞敖文林被新任的礦監稅使梁武生生杖責致死。建雄縣知縣未曾迎接礦監稅使,其麾下典史譚正臣被凌.辱致死。山西大同知府因彈劾礦稅,被礦使裘用修逼迫,自縊身亡,禍延族人……”

 官吏都如此,底下的百姓更不消說。

 裴慎安安靜靜的聽著,復又取了一封南京翰林院好友趙圭送來的書信。

 這信只消一摸便知道,紙面凹凸不平,厚薄不均,這是還魂紙,由廢紙重鑄,價格低廉。

 朝中薪俸最開始是半俸,如今已然停發兩月了,翰林院雖清貴卻無權,自然不會有人送孝敬,無怪乎趙圭窘迫至此。

 裴慎展開信,通讀一瞬便知道,裡頭只陳述了一件事。

 閹宦痛毆閣老。

 十日之前,陛下偶感風寒,大約是病情漸重,又得了各地民變紛紛的消息,便下旨罷去礦稅。

 誰知第二日後悔,只管叫內侍們去了內閣將旨意索回,當值的閣臣不肯,二十餘名閹人一擁而上,為奪旨毆打閣老及當值同僚。首輔直入禁中,向陛下叩首陳情,幾至流血,陛下不允,再度下旨“礦監稅使不可罷。”

 當夜,孫首輔掛冠而去。

 裴慎只將趙圭的信遞給石經綸,石經綸即使早已知道此事,到底忍不住罵道:“天下間焉有此等聳人聽聞之事!”

 石經綸語氣激烈,已至憤懣。他雖是錦衣衛出身,對文官也無甚敬意,可錦衣衛與東西廠相爭多年,更不願意看見閹人得意。

 “大人,各地亂象頻頻,朝中孫首輔掛冠而去,南京亂成一片。”石經綸低聲道:“三日之前,陛下下旨,說國公爺平叛有功,要他回京受賞。這明擺著是要解了兵權。”

 見裴慎面無表情,石經綸難免急切道:“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若等到國公爺兵權被解……”

 裴慎搖搖頭:“父親那裡自有決斷。”這樣௚

0;境況下,裴慎絕不會越過他父親下達決定,不孝的名頭可不好聽。

 ”我讓你看這信,不是讓你憤懣不平的。你且細細通讀此信。”

 石經綸一愣,只細細再讀一遍,讀至“君父君父,可堪為君,可配為父”時,悚然一驚。

 “大人是說,士林已生怨望之心?”

 裴慎靜默不語。近一月來,他共計收到信件兩百三十七封,俱是座師、同年、同鄉、下屬、歸隱的致仕朝官等人,其中多有怨恨君上之語。

 若要起事,兵權、民心、士林人望,三者缺一不可。如今雖已有其三,可尚且不過是潛沸,還缺最後一把火。

 證明昏君無道。

 “去將彈劾礦監稅使的奏報、書信盡數取來。”說罷,轉而吩咐陳松墨道:“將寅恪、鶴璧、安泰三位先生請來。”這三人俱是裴慎幕僚。

 沈瀾並不知裴慎在做什麼,靜好閒適的時光稍過了幾日。

 這一晚,夜靜月明,風斜柳細,沈瀾哄睡了潮生,沐浴更衣完畢正欲歇息,卻見秋鳶匆匆叩門來報,只說李府管事帶著兩個孩子登門拜訪。

 沈瀾微愣,蹙眉道:“去將人請到廳中。”說罷,隨意取了件天水碧潞綢袖衫,白綾挑邊羅裙,匆匆穿好,直奔花廳而去。

 甫一入花廳,便見李府的管事正牽著一個八歲孩子的手,懷裡還抱著一個兩歲幼童。

 “這是怎麼了?”沈瀾蹙眉問道。

 一見沈瀾進來,年過五十的管事李東即刻跪倒在地,又將那八歲孩童一併扯倒,連連叩首,哀泣道:“還請沈娘子救命!還請沈娘子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