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五百七十五章 把權力關進牢裡(第2頁)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普遍的現象,夫家不休妻,和離的少之又少,這家父母好狠的心,即便是這五兩下轎銀,真的拿到手裡了,女兒在別人家得受多少委屈?

    這個案子是李樂做應天府丞的時候,印象深刻最深的例子,是金錢對公序良俗、律法、社會共識巨大挑戰的最直觀例子之一,就為了五兩銀子的下轎錢,弄的一地雞毛。

    織錦坊織娘,是現在這個世道,為數不多的女子能夠拋頭露面的體面工作,而不是賣笑賣身的賤業,再加上官廠裡有學舍,多數的織娘都讀書識字,雖然不敢說知書達理,但日常用的字詞都認得,織娘婚配的人家,也算是南京的中人之家,不算太窮,但也不是太過於富裕。

    本來是結同心地久天長,成佳偶花好月圓的好事,結果弄成了這個模樣,就為了五兩銀子的下轎錢。

    “那國子監競奢的事兒呢?”張居正沒有對織錦坊織娘案做什麼評價,因為這不是個個案,是南衙興起的一種風俗,張居正在北衙都聽說了這種惡俗,南衙地面也明令禁止,但效果很差。

    “規定入國子監統一著裝,不得佩戴任何飾品,任何競奢行為,都被視為品德堪憂的劣行,國子監競奢之風,才有所收斂。”李樂對這件事約束的非常嚴格,連統一的國子監服都弄出來了,就是為了防止社會風氣進一步滑落。

    張居正點頭說道:“嗯,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北衙國子監也要推行,還有三級學舍、皇家理工學院,都要如此規定,畢竟是讀書修身養性之所,競奢之風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蔓延到學舍之中才是。”

    學堂,正是形成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地方,這個地方如果被競奢之風荼毒,徹底向禮崩樂壞滑落,就成了必然。

    張居正的面色無比的凝重,因為權力對人異化,是侷限的,是部分的,對大明的官僚格外明顯,大明官僚是大明這個大集合的一小部分,權力對人的異化,還有辦法新陳代謝一樣的清汰。

    但,金錢對人的異化,造成的影響是普遍的,而且是極為深遠的,是深入到了大明方方面面的,這個異化,是需要朝廷謹慎應對的。

    “難。”張居正思索了許久,最終說了一個字。

    張居正回想起了當初講筵時候,陛下問的一個問題,打人一拳十五文,把人打死了二兩銀子,這種情況下長大的人,他真的會把別人當成一個物件一樣對待,甚至人這個物件,還沒有家裡的瓷瓶貴。

    這也是金錢對人的異化的一種體現。

    新形勢就會有新的挑戰,大明不可能阻止白銀流入,大明的錢荒問題更加嚴重,而且白銀也在逐漸成為大明執行再分配的手段,白銀停止流入,大明新政都要毀於一旦。

    張居正略微有些不確信的說道:“我看這件事,問題的本質是什麼,是貨幣在南衙,在大都會的堰塞,但我沒到過南衙,對這件事理解不夠全面,李樂,你認為呢?”

    “白銀的堰塞,加劇了這種現象的普遍發生。”李樂保守認同了張居正的看法。

    “不,這個問題的本質,不是白銀堰塞。”張居正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說法,他看著李樂說道:“對於金錢的追求,是對於物質的追求,是對於更好生活的追求,這並沒有錯,所以,問題的本質是,人到底是金錢的奴隸,還是主人。”

    “這才是關鍵。”

    張居正立刻發覺了自己的片面,而後用最快的速度糾正了這種片面的理解。

    張居正思索了片刻後才說道:“這裡面要有一個清楚的而且明確的界限,人是主體,錢是附庸,需要理性的去控制人慾,這個理性可以是公序良俗,也可以是共識,更可以是律法。”

    “除了人是主人還是金錢奴僕這個問題之外,還十分清楚的可以知道,這是貧富差距過大導致的。”

    “容我緩思。”

    任何一個政令都不是一拍腦門就可以想出來的,需要緩緩思考其中的關鍵,這需要時間。

    很多事,張居正人在北衙,看的並不是很清楚,所以他和李樂進行了長時間的溝通,但這種溝通仍然是管中窺豹,在經過了長達一個時辰的瞭解後,張居正最終確定,南巡是很有必要的。

    廷臣們必須要親眼目睹,只靠道聽途說,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的一部分罷了。

    “我連夜把你們說的內容整理成奏疏,明日送入宮中。”張居正送走了兩位學生,開始寫奏疏,內容上主要是現象,而不是問題、原因、辦法,所以奏疏寫的行雲流水,在陛下敕諭宵禁的時間之前,張居正完成了自己的奏疏。

    張居正也沒讓遊七為難,到休息時間後,就放下奏疏休息去了,這件事,急不得。

    朱翊鈞收到了張居正的奏疏,李贄已經提到了過金錢對人的異化,黎牙實也提到了,現在又多了一個李樂,大明上下對於金錢對大明的改變,都是有一定預期的,有預警的,當然有些事情必然會發生,但這也是大明必然要經歷的劇變,不能因為怕被噎死,就不去吃飯,那樣會餓死。

    張居正正式開始了對制度的思考,如何利用制度設計,減少這種社會變革中的亂象。

    “先生說是生產資料過於集中,也就是兼併引發的貧富差距過大,導致的現象,先生在試著分析這個現象並且解決它。”朱翊鈞十分佩服張居正的勇氣!

    這問題其實可以迴避,而不是面對,因為十分棘手,影響大,但造成的惡劣影響,完全體現出來十分的緩慢,十年、二十年才會成為難以根治的頑疾,張居正沒有避而不談,而是勇敢面對。

    大明皇帝的手邊,放著一堆的雜報,這些雜報就一個內容,討論如何建立更多的監察機制,對權力進行檢查,大概就是把權力關進籠子裡。

    “把權力關進籠子裡,這個籠子是什麼?牢籠嗎?”朱翊鈞翻動著幾本奏疏連連搖頭,其水平完全不如林輔成和李贄,林輔成和李贄現在都學精了,根本不提出政令,只說問題。

    把權力關進牢裡。

    這看起來是個美好的設想,但這個牢籠誰來負責建造?這個牢籠又要關誰?誰又來監督這個牢籠的正常運行?最後都會變成權力監管權力的螺旋門問題。

    朱翊鈞做為天下權力最大的那一個,是不會置之不理的,他是不會讓任何東西變成自己的束縛,法三代之上的禮教,大明的祖宗成法都不行,這些都是更好統治大明的工具,而不是束縛。

    連皇明祖訓也是工具,而不是束縛。

    朱元璋走後,他就管不了身後事了,他為朱允炆的登基鋪平了一切的道路,最後還是朱棣得了天下,朱元璋的祖宗成法還在實行,但每一個皇帝都會修修補補,朱元璋欽定宦官不得干政,司禮監自永樂年間就有了。

    大明皇帝當然擁有對祖宗成法、皇明祖訓的最終解釋權。

    朱翊鈞更不會接受任何形式的、所謂的憲政模式,他是一個絕對的獨裁者,當他覺得有必要的時候,連張居正都攔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