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五十三章 口中食(二)


 次日。

 天朦朦亮的時候。

 何水生跟著慈幼院的大孩子們登上了飛來山。

 奉上十文,十錢神有求必應。

 但應了之後,事兒要如何辦成?付出多少報酬?還得另做商議。

 作為得以入山訪鬼的代價,何水生答應上山採藥一天。

 他也是在慈幼院長大,自幼耳濡目染,照著行山手賬按圖索驥,可以勝任採藥的活計。

 只是。

 這可是飛來山啊,多少床頭故事的發源地。

 儘管得了李道人再三的保證,他還是難以理解,弟弟妹妹一路來的歡聲笑語,個個輕鬆得彷彿郊遊。

 更何況,飛來山太大,採藥的人手太少,上山後他們就得散開,各自採集自個兒的區域,也就意味著,大部分時間要獨自面對這滿是魑魅魍魎的深山老林。

 “水生哥。”

 一個小丫頭怯生生來到何水生面前。

 她叫做春衣。

 何水生記得,自己還在慈幼院時,她還是自個人屁股後的小跟班。

 而今卻已是院裡女孩中年紀最長的。

 小丫頭撲閃著水汪汪的小眼睛:“今兒山上的霧濃得教人害怕,水生哥,你能帶我先走一程山路麼?”

 何水生便要一口答應,可隨即一想,一路上山個個歡快,獨獨到了分頭行動的時候便害怕啦?

 這小丫頭分明是在找藉口要照顧自個兒。

 他拍著胸膛。

 “小丫頭倒擔心起我?還得再多吃幾年飯!”

 旁邊一半大小子湊過來,笑得賤兮兮的。

 “水生哥說得對!河邊洗衣婆們都說……”

 他捏著嗓子,似條蠶蟲扭來扭去。

 怪模怪樣說道:

 “這男人啊老二可以不硬,骨頭得硬;骨頭可以不硬,嘴巴得硬。春衣,你得讓水生哥硬上一回哩!”

 這邊,水生老臉一黑,還沒罵娘。

 那頭,小丫頭臉上羞怯眨眼收起,悄悄退到小子身後,照著扭動的大腚就是一套熟稔的連壞飛踢。

 那小子當即“嗷”的一聲,捂住屁股,被攆得滿山亂竄。

 何水生啞然片刻。

 終於啐了一口。

 “呸,小混賬!”

 沒想,當年跟著身後流著鼻涕打轉的小丫頭,而今已經長成了大姐頭,既照顧得了人,也耍得來潑。

 一番打鬧後,孩子們都被何水生催促離開,消失在了茫茫山霧中。

 留得獨自一人環顧。

 四野寂寂無聲。

 唯有山高林密雲深霧重。

 ……

 山出乎意料的空。

 不是林木不密,而是除卻路遇的神龕,或是手賬所記草藥外,何水生幾乎什麼也沒碰到。

 連鳥獸都鮮有。

 但他總有一種錯覺。

 在自己目光夠不到的角落,在那些石縫、林蔭、濃霧中,正悄悄潛伏著鬼怪。

 他們把聲音藏在風中,竊竊私語。

 綴在自己身後,踩著自己的腳印,亦步亦趨。

 可當他驚覺回頭時。

 空無一物。

 就這麼滿心惴惴,到了一處山坳。

 手賬上畫有路徑,但前方卻被雜亂的林木藤蔓所阻,不能前行。

 正為難,考慮著是否迴轉。

 卻見,藤蔓紛紛如蛇攀行散開,彼此交錯的灌木各自梳理枝丫。

 不多時。

 亂木林中分出一條可供通行的小道。

 何水生一點兒也不想踏進去。

 背後卻有冷風一催。

 將他推入其中。

 路途自此變得詭奇。

 或遇山霧濃濃,則有螢火升起,指引前行。

 或遇陡坡難下,則有大樹垂下枝條,以作扶梯。

 或欲溪流阻攔,便見水位漸下,浮出可供落腳的溪石。

 或要採摘巨石上的巖草,但石上生滿青苔不可攀爬,就聽得“隆隆”震動,巨石人立而起,而後伏下身子,供他方便摘取。

 ……

 一路走來,何水生總算理解了李長安送他上山時那句——配上此符,萬靈相助。

 但他心中沒增多少欣喜,反更添麻亂。

 哪兒有什麼萬靈,分明是萬鬼!

 果然不是錯覺,一路上都有鬼跟在身後!

 又哪裡是護身符,分明是招鬼符。

 一時間,何水生甚至生出丟掉入山符的衝動。

 但理智又告訴他。

 佩著符籙,不過厲鬼相隨;失了符籙,恐怕得當場淪為血食。

 只好在厲鬼們的暗中看護下,惴惴前行。

 不多時。

 抵達了一片水霧瀰漫、花草掩映的溪谷。

 第一眼。

 找著了溪畔巨石上的小小神龕。


 別處的神龕貢品都用冷飯糰,唯獨此處不同。

 他從懷裡掏出兩個尚存熱氣的大肉包子。

 山路難行,懷裡還得藏著肉包,若非何泥鰍苦苦糾纏,他才不會費這麻煩。

 但想到何泥鰍當時模樣,何水生忍俊不禁的同時,也不忍拒絕。

 他攀上青石,將肉包上供,再於蓮燈上點起香燭。

 煙氣冉冉升入水霧。

 “泥鰍呢?”

 耳邊忽的響起一個稚嫩的童音,好似一紙“靈符”將他這“殭屍”定住。

 “泥鰍為何沒來?”

 聲音又問。

 何水生鼓起勇氣,慢慢循聲俯看下去。

 青石下高高的花木中,站著一個仰著頭的孩子。

 衣衫素白,面容清秀不辨男女,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孩子的頭髮,蓬鬆又濃密,彷彿生長得過於茂密的樹冠,生機勃勃地披拂垂下。

 髮間插著許多或長或短色彩鮮豔的羽毛。

 看起來……並不兇惡?

 何水生心神稍定。

 “泥鰍暫時來不了。”

 “為啥?”

 “他生病了。”

 “呀!”孩子驚呼,“泥鰍也要死了?!”

 “不、不、不。”何水生連忙解釋,“泥鰍在山上玩得太瘋,鑽樹叢子的時候,遇到了八角丁……你曉得八角丁麼?”

 “當然曉得。”孩子點頭,“那東西不好吃。”

 那玩意兒跟食物扯得上干係?(其實能吃)

 何水生迷糊一陣,考慮到對方興許是鬼,於是順著話頭:“對的,不好吃,有毒。泥鰍當時鑽過一片矮樹叢,感覺渾身刺癢,回頭細瞧,發現葉子上爬滿了八角丁。他現在渾身紅腫,到處又痛又癢,壓根出不了門。”

 想起泥鰍當時的倒黴模樣,儘管不是時候,何水生仍禁不住勾起嘴角。

 “你為什麼要笑?”孩子問。

 何水生解釋不來“笑容不會消失只會轉移”的原理,只好一本正經:“我在為泥鰍開心,他的病能治。”

 說著,瞧了一眼那孩子,發現他正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

 便努力賣弄起自個兒所剩不多的醫學知識。

 “要解八角丁的毒,須得捉來此蟲,用小棍挑破蟲軀,取其體內青筋碾碎成汁液,塗抹於患處……”

 侃侃而談間,冷不丁一低頭。

 花草間,那孩子已然消失無蹤。

 再看神龕,兩個大肉包子同樣不見。

 嚇!

 真的是鬼!

 何水生稍稍放鬆的神經一下又緊繃起來。

 哪兒敢再呆下去。

 胡亂拜了拜。

 連忙跳下巨石,只想著趕緊採完藥,趕緊走人。

 按著手賬指示,採了巴戟天,匆匆要離開之際。

 耳畔撲簌簌有振翅聲。

 眼前忽而一花。

 稚嫩童聲:“給你。”

 懷裡便突兀多了一物。

 低頭看去。

 是半截芭蕉葉,裡面包裹著——何水生臉色驀然發青,險些手上一抖,把東西拋出去——青黃相間、遍生毒刺的蟲子密密麻麻堆成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