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六章 脫身(第2頁)

 很快。

 整個犬群自黑暗的河道里蜂擁而出。

 它們或跳上船艙,或繞著船舷,高嚎著,低吼著,彼此舔舐,彼此嗅聞,彼此撕咬爭搶著散落河道的屍體。

 死水被攪得愈加渾濁,多年腐積下的惡臭開始在逼仄的洞窟中升騰瀰漫。

 直到犬群的主人——捉魂使者,它瘦長得出奇,可供行船的洞窟對其仍是低矮,不得不佝僂長軀,脊背貼著洞窟滑溼的頂部,拖著汲滿臭水的長斗篷,緩緩而來。

 它手裡皮鞭抽響空氣。

 啪!

 “獵犬”紛紛嗚咽著跳入水中,散開不敢作聲。

 場中終於暫得安靜。

 那捉魂使者伸出長臂撐著兩側牆壁,慘白的面孔垂下來,幾乎貼著小船,貼著水面,貼著屍體,一寸一寸掃過。

 這裡是暗河的一處拐角,小船一頭拱上了牆壁,一頭深陷水中,油燈仍在,微光朦朦,照著散落浸泡在汙水中的屍體。

 鬼使的面孔無有絲毫變化,其胸腹間卻響起低沉的“空空”聲。

 它在笑。

 它彷彿瞧見了這樣一幕:

 慌不擇路的獵物自投死地,在陰寒怨氣凝成的黑暗誘導下,惶惶擱淺了船隻,身後獵犬步步逼近,慌張中棄船逃竄。

 獵犬們感受到了主人的興奮,在黑暗里昂首長嘶。

 捉魂使者提起油燈,皮鞭一指。

 獵犬嚎叫爭先。

 追獵繼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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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犬聲漸遠。

 俄爾。

 某處死寂的水面忽的“咕隆”冒出起泡。

 腐水濃稠,水泡竟也聚不散。

 越聚越大。

 終於。

 啪。

 炸出了一輛華麗的馬車。

 馬車搖晃一陣,噗地把擠作一團的黃尾和李長安吐了出來。“玄駒”本是巫師為勾攝小孩兒魂魄所作,硬塞下兩隻成年鬼著實勉強些。

 李長安跌進水裡,撲騰一陣,好不容易把手腳給掰正了,顧不上渾身惡臭,小心取出招魂香。

 點燃了,放在某具屍體口鼻前。

 稍許。

 忽然一提,便似釣魚一般,魂魄沿著煙氣脫屍而出。

 如此這般,將新鬼一一釣出。

 “惡鬼隨時都會回來!”他急切收起玄駒,“動作快些!”

 沒多催促。

 “找到啦!”

 黃尾從汙水裡跳出來,渾身掛滿爛泥卻不住手舞足蹈。

 “出口就在這裡!”

 …………

 “那時,我雖僥倖逃得性命,但堵在暗河裡,前是魔巢,後是虎穴,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恐與泥同朽。萬念俱灰之際,我突然想到曾經看過的一篇古籍。”

 “錢唐本江海故地,水泉鹹苦,前朝某位太守深感居民取水不易,在城中各坊開鑿六井,以地穴引西湖之水供給城內。但後來,六井年久失修,水道淤堵,以致廢棄,地下水道也成了排水洩澇的眾多溝渠的一部分,為坊間所遺忘。”

 “我仔細比對方位,發現這一段被惡鬼佔據的河道就是當年六井的一部分。之後,我在爛泥裡不曉得摸索了多久,天無絕人之路,終於找到了淤堵的供水口。”

 黃尾所說的供水口深埋在河底淤泥之中,只有狗洞大小,若非事前知曉,又經耐心排查,是萬難發現的。

 李長安驅趕著新鬼鑽進供水口,開始是稀爛的腐泥,後面是柔軟的泥巴,再是乾硬的土塊,最後抵達了一處稍稍寬敞的地下石室。

 石室可供李長安勉強屈身站立,一頭連著暗河,一頭溝通西湖,兩頭都淤死了,室內尚算乾燥。

 角落堆著一副犬類的屍骸。

 仔細看。

 骨頭上遍佈齒痕。

 “在錢唐當鬼真真古怪,魂氣一縷,竟然還會餓肚子。”

 黃尾笑了笑,不欲多談,指著周遭賣起書袋。

 “書上還記,地穴狹小,常人難以活動,所以當時多徵發城中侏儒來疏浚水道,儘管如此,難免危險,力役多有淹死,以致於城內外矮小男子逃盡,後來甚至不得不驅使孩童。這間石室就是為勞役之人歇腳所設,瞧……”

 他指著石壁一角,上頭有個小小石龕,供奉著一尊神像。

 “那就是當年力役們為祈平安供奉的城隍爺。”

 道士上去端詳。

 神像獸麵人身。

 “這分明是尊龍王。”

 “據說當年的龍王爺就是城隍爺。”

 …………

 西子湖上水月融融,霧氣淼淼。

 依往昔。

 總不乏趁夜泛舟、對月飲酒的文人雅客。

 可而今,窟窿城威凌人間,各家夜裡深閉門戶,不敢稍作高聲,唯恐招來鬼神。

 偌大湖面一時唯見煙波自橫。

 但這正好方便了李長安一行,行蹤沒被任何人發現。

 黃尾率先上岸,他鼓著腮幫,回頭一通比劃。

 直到李長安提著兩隻新鬼上了岸,衝他點頭。

 他如釋重負,趕忙張嘴吐出招魂香,抻著舌頭好一頓哈氣,手忙腳亂掏出葫蘆,灌上一大口。

 跌坐地上,攤開四肢,對著老天“嘿嘿”傻笑。

 李長安拿過葫蘆,給凍得瑟瑟發抖的新鬼們挨個灌上一口,這才把剩下的槐酒仔細倒進嘴裡,望著茫茫煙波,長長吐出一口寒氣。

 歇息稍許。

 拾起殘香,連同葫蘆,一起還給黃尾。

 “飛來山上盡是厲鬼,這些個新鬼懵懂,不宜上山,還是交託給華翁為好。你小心些,莫被旁人瞧見。”

 說罷,轉身欲去。

 黃尾愕然:“道長!你又要去哪裡?!”

 道士頭也不回沒入夜色。

 “去做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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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這兒做什麼?”

 黃尾驚駭欲死,倉惶回顧。

 “道……道長!”

 心緒大起大落讓他兩腿軟似麵條,險些沒栽進旁邊臭水裡,一張毛臉兒半哭半笑,指著河道幽邃處。

 “還不是怕您老殺得興起,闖了不該闖的地方!”

 李長安從暗裡走出來,一身血氣,探頭瞧黃尾所指——河道筆直不住向裡延伸,洞窟深不見底,一種古怪而陰寒的黑暗似腐泥淤積其中。

 僅僅凝視,便有種它們隨時會蠕動而出將人吞沒的錯覺。

 “我又不傻。”

 那洞窟瀰漫出濃重的陰邪之氣,散發出的危險氣息刺激得李長安的直覺在腦子裡尖叫。他行事雖任性,但也沒莽撞到不做準備就往危險裡跳。

 “你倒談不上傻,可……這、這?”黃尾兩眼驀然瞪直,結結巴巴指著道士腰間。挨近了他才驚覺,道士腰上竟掛著一顆人頭。

 蓬頭垢面,兩點赤眉倒豎,竭力張嘴要撕咬黃尾的手指

 道士渾不在意:“無妨。死透了,一點餘厲不散而已。”

 那人頭咬手指不著,把一口爛牙在嘴裡不住咬磨,“嘎吱嘎吱”聽得黃尾尾巴炸毛。

 他語無倫次。

 “但、這、卻是誰?!”

 “是個什麼使者來著?我也不認得。”道士擺手不談,“時間緊迫,閒話稍後再說。”

 他跳上小船,扯出一具屍體,招呼黃尾來看。

 “又死了一個!又殺了一個!”黃尾嘟嚷著湊過來,他實在想不出什麼事情比見著一顆鬼使的腦袋更叫人急迫的。

 可當道士撐開死者眼皮,他不禁驚疑出聲。

 死者眼球上蒙著一層白翳,在火把下微微反光。

 “什麼東西?”

 “蠟。”道士回答。

 他又猛拍死者腦側,稍一晃動,其耳中又掉出一團蠟栓。

 “屍體周身孔竅都有蠟封。”

 道士打開死者牙關,忽而探手貫了進去,沒待黃尾詫異吱聲,已然拽出了死者魂魄,拋給了黃尾。

 “果然,死者屍身完好無損,都是被毒死的,又用蠟封住孔竅,是為困住亡魂不離屍身。”

 新死之魂懵懂如初生嬰孩,恍恍惚惚,滿地亂飄,黃尾手忙腳亂將他拽住,驚道:“為何如此?”

 “不曉得。”

 李長安取來一柱長香,點燃香頭,呵氣把香菸吹入新鬼口鼻,新鬼便如孩童聽著了搖籃曲,慢慢安定下來。

 “但終歸不是好事兒!咱們鄰里一場,總不好坐視他們魂魄落入惡鬼手中。”

 李長安招呼黃尾,正要一起動手,卻忽而抬頭。

 定定傾聽。

 “來了。”

 什麼來了?黃尾愣愣不明所以,剛要詢問,可下一刻。

 他聽見了。

 地下深處本來死寂無聲,但此時杳杳裡卻傳來陣陣犬吠。不,不似犬吠,更像是人拉扯著喉嚨竭力模仿著狗叫,似人非人,似犬非犬,卻有奇異的魔力,能穿越障礙,能跨越空間,能分明感受到其遠在天邊,卻偏偏清晰得彷彿近在耳邊,在耳邊細細磨牙,似在低訴。

 來了,我們來了,我們找到你了。

 黃尾面容慘然,聲音顫抖。

 “捉魂使者。”

 李長安默然低頭,又扯出一個新鬼。

 …………

 “我今夜來此,本不過是事覺蹊蹺,過來查個究竟。大傢伙都是街坊鄰居,往常說不定還照顧過咱們生意,總不好不聞不問。可沒想白日裡還是活的,夜裡就叫人毒死了,豬肉一樣碼放作了一堆。錢唐這地方古怪,天災、人禍、惡人、惡鬼著實難分,叫人殺心難耐。”

 黃尾顫抖得都快維持不住形體,要當場散作一蓬煙氣,兩手在屍體裡攪來攪去,也不曉得是想拽出亡魂,還是要把自個兒藏進去。

 地上忽而犬聲大作,狂吠、低吼、尖嚎聲聲透入地下,犬群已然發現積善堂變作了屠宰場,正嘯聚而至。緊接著,又聽著撕咬聲,那是惡犬在爭食殘屍;再聽得哀鳴聲,那是主人在鞭策獵犬們,叫莫要貪食,快快追索躲藏的獵物!

 “這宅子修得也怪,牆又高又厚,一圈套著一圈,半點兒聲音也透不出去,往日不曉得捂住了多少腌臢,今兒卻便宜了我。殺人又不是殺兔子,抹了脖子,總會吱吱幾聲。若非層層高牆,不知會鬧出多大動靜。”

 黃尾好歹能穩住形體了,只是手腳仍軟綿綿的,總是抓不住被犬聲驚得亂竄的新鬼。

 一隻獵犬尋到了小院,能聽著它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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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裡的嚯嚯聲越來越近,能聽著它的鼻聲在地道入口反覆嗅探。很快,這嗅探聲消失了,卻不是它離開了,而是——嗷嗚它高聲長嚎,周遭群犬響應。

 “我找到這使者的時候,它和那劉巧婆正在酒宴上吃人——沒錯,那婆子也吃人。個個吃得燻醉,我便裝作僕役,佯裝送酒,入席一刀刺穿了這惡鬼的脖子,刀口一轉,就摘得了它的腦袋。任它神通如何,也沒機會使出來。可笑折了個使者,擺出忒大陣勢,也沒增多少警惕。大抵是看慣了溫馴的羔羊,忘了羊也是長了角的。”

 李長安扯出最後一隻新鬼。

 笑問黃尾:

 “回神了麼?”

 他本不愛囉嗦,扯這麼些廢話,不過是想幫黃尾穩穩心神。

 可惜黃尾全然浪費了道士的苦心,他反而尖叫起來。

 “道長,狗,狗!”

 在石梯處,幾隻瘦長慘白的身形躍入地廳,狗一般趴伏著,喉嚨裡發出些地渾的嘶吼。

 李長安並指作訣。

 “疾。”

 朱雀羽章之符應聲長唳,熊熊烈焰霎時汲走了所有的氧氣,火舌吞吐,照徹地廳,獵犬在哀嚎中跌出石階個個化為焦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