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13章(第3頁)

 “言二郎,你前腳剛走,接替你的官員,就下令屠殺。你們前面才承諾不將恢復良籍的百姓當山賊,你們下一刻就這麼殺人。如果你們一開始就決定不給我們活路,為什麼中間要裝模作樣,要給他們恢復良籍?只是為了成就你的名聲麼?”

 言尚臉微微白。

 他放在案上的手肘輕輕顫抖。

 他問:“是哪位官員下的令,你可知道?”

 韓束行反問:“我怎麼知道?不是你們所有人嗎?不是你們所有人都心裡有數麼?你們串通好了,你們根本不相信那些曾經當過山賊的人恢復良民身份後,會老實,會聽話。

 “你們不是一直是這樣麼?從來拿大話騙我們,從來答應得很好。可是你們說出的話,你們自己都不信吧?你們這些當官的……把我們看成是什麼?是一串數字麼?是你們政績上的一筆麼?”

 韓束行紅著眼:“你們是在剿山賊吧?你們是正義的吧?”

 言尚大腦混亂,他艱難地解釋:“韓束行,其中和你想的不一樣。我不清楚這件事……我若是知道,我一定不會離開益州……我若是知道……這件事,沒有上報朝廷……我、我……應是長安這邊的內鬥,你要知道,官員和官員不是一個人,我們的命令各不相同,其中可能不是同一個人下的令……”

 韓束行說:“我不懂你們這些。你的意思是,長安一些官員和你的想法不一樣,你要救人,他們想殺人。你們的內鬥,犧牲了我們?”

 言尚一句話說不出來。

 韓束行苦笑。

 他坐在地上,靜了很長時間。他盯著那燃燒的火燭,喃喃自語:“其實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果你一開始就要殺我們,中間何必惺惺作態。可是我依然怪你,為什麼要給人希望。如果不是你說可以恢復良籍,他們怎麼會下山?

 “他們是信了你,是信了我,才下山的。是錯信了我,錯信了你,才被殺的。

 “我顛沛流離多年,從烏蠻到大魏,烏蠻不把我當作同族人,大魏也把我視為異類。我被你們弄成奴隸,在你們的市上賣來賣去。沒有人相信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算哪族人。

 “我在長安找不到歸宿。可是我在你們大魏待得越久,我學習了你們的文化,我越是想要一個歸宿。烏蠻人質問我為什麼幫你們大魏,而我不管做了什麼,你們大魏人也不會相信一個異族人。我越是懂你們的文化,我越是得不到認同感。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來到這裡,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我不是烏蠻人,也不是大魏人。我到底算什麼?”

 他的目中隱有淚意,閃著微光。

 韓束行低聲:“當日你放我走,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一個沒有歸宿沒有根的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直到我遇到了那些兄弟們……他們需要我的幫忙,依賴我的幫助。他們稱我為二當家,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抬目看言尚,慘笑。

 道:“二郎,你成全了我,又毀了我。”

 言尚色變,驀地站起,他蹲了下來,握住了韓束行的肩。他盯著這個憔悴的、鬍子拉碴的男人,他看到對方眼中空洞的血絲,好像通過對方的眼睛,看到那七十二條人命。

 每個人都盯著他,每個人都在質問他為什麼。

 言尚忍著心中巨大痛意和恨意,低聲:“是我錯了……你且信我一次,你且看著,我不會讓人這麼白死的。”

 韓束行看著他,忽然伏地慟哭。高大的男人縮著肩,抖著手,哭聲沙啞無望。人命填在其中如同天壑,誰能輕易繞過?

 燭火在窗上輕輕搖晃,突兀地爆了一下,再次幽幽沉靜——

 深夜時分,言尚將韓束行安頓好,藏在府中。他叮囑雲書定時送吃送喝,不要讓人查到朝廷命犯躲到了他們這裡。

 次日冒著雪,言尚出了門。

 本應去戶部辦公,但是言尚在尚書省前立了很久,遲遲不想進去。他轉身離開,去中書省。他心有疑問的時候,想去見一見自己的老師,向老師請教。

 言尚被領去內舍的時候,劉相公並不得空閒。每日來見宰相、向宰相問事的官員太多,哪怕作為劉相公的學生,言尚也需要排隊。

 劉相公正在將一本摺子砸在一個官員的腦殼上,中氣十足地大罵:“見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你怎麼做事的?給我回去面壁思過,接下來半年,不用來中書省報告了!”

 那個官員被訓得如同孫子般,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言尚怔然,聽著劉相公教導旁人。

 見小利而忘命。

 做大事而惜身。

 這用來說他,又何錯之有?

 既然要做大事,為何要惜身?

 既然心中已有決斷,為何還猶豫為難?豈因小我棄大家,豈因私情廢大局?

 言尚默默站了半天,忽地轉身掀開門簾,向外走去。他已不用再問老師,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小利不能讓他忘命!

 但大事不可讓他惜身!——

 劉相公喝口茶,聽到小官吏說言二郎來過,又走了。劉相公愕了一下,嘆口氣,也沒多問。

 旁邊的一相公說:“你學生最近很難,大約是來向你討教的。你不多管管?”

 劉相公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一杯熱酒,隨口道:“他的路,總是要他自己走。”

 那相公笑問:“不怕惹出天大禍來?”

 劉相公轉頭,望著天下飛雪。

 將手中酒樽一飲而盡,他豪聲:“少年才俊,豈能怕惹禍!”——

 言尚回去後,就先去北里,問起春娘:“你和張十一郎如何了?”

 春娘連忙:“十一郎果真如郎君所料,追慕妾身。妾身正與他周旋……”

 言尚打斷:“不用周旋了。聽我的吩咐,如此行事……”

 他如此這般交代一通,出了北里,又讓小廝去請秦王殿下吃酒,然後又讓雲書備馬,說要去找暮晚搖出城。

 一切節奏開始變快,一切陰霾開始後退。天上的雪捲上言尚的衣袍,冷冽寂靜,映著年輕郎君清秀面容。

 備好馬,雲書小跑著跟隨言尚,見到郎君側臉沉靜,他不禁心有怯意,小聲:“郎君,難道你要出手了?不是說、不是說郎君沒有證據,不可能拉得下戶部那些大官麼?”

 言尚沉聲:“我是沒有證據。但我不是沒有法子。

 “我不過是猶豫,不過是被私情所誤……”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凝望著天地大雪,輕聲:“而今,我才知道自己錯了。縱我身死其中,也不能放任不管。

 “七十二條人命……其實不止七十二條。天下百姓,需要一個人逆流而上,為他們討個公道。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遲。”

 雲書:“那殿下……”

 言尚閉目輕聲:“……算我反悔,算我對不起她。

 “……然我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