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12章(第2頁)

 暮晚搖走了一半又退回來,把一個東西砸向言尚。

 卻並不疼。

 言尚一把抓住她砸來的東西,低頭看,見是一個很醜的荷包。上面繡的是什麼?水草?蟑螂?還是蝴蝶?

 恐怕他小妹十二歲時繡的荷包,都比這個砸來的東西好看很多。

 暮晚搖眼眸氣得又紅又亮,她張開自己的十指晃了一下,口上怒氣衝衝:“我為了給你繡這麼一個荷包,十根手指頭都快被扎斷了,我手腫了一個月!你高風亮節的時候,我心裡全是你!”

 言尚:“搖搖……”

 他抓住荷包,只匆匆擋住自己散開的領口。暮晚搖再次向外走,他有太多的話想和她說,便追上去,抓住她手腕不讓她走。

 心知肚明的問題,一定要說!一定要解決!

 言尚語速微快,就怕她要走:“蜀中的事果然和戶部脫不開關係對不對?你是要保護他們?你要保誰?這件事既然不是你下令的,你就不要再涉入了……即使損失一些,你到底是公主。你公主的身份不會有半點損害……”

 暮晚搖被他扣著,覺得可笑。

 她說:“我損失的人手,損失的權勢,我損失的那些好不容易搭起來的資源、聲望……都不算什麼?”

 言尚語氣微厲:“那些有什麼關係?我早提醒過你,早告訴過你很多遍,愛慕權勢不算大錯,但是你不要沉迷於此。你不要執迷不悟,越陷越深!你……”

 暮晚搖盯著他。

 她輕聲:“權勢不重要?可是言尚,如果沒有權勢,你怎麼尚公主?我怎麼嫁給你?”

 言尚愣住,不知話題為什麼轉到了這個方向。

 她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含著方才殘留的淚花,她眼中的神情也十分疲憊。

 暮晚搖在此時,不像個驕縱任性的公主,她周身透出上位者那股冷漠和絕望。

 她盯著他的眼睛:“言尚,你離開長安前,追出數十里,求的是什麼?求的是我和你重歸於好,求的是我給你一個期限,不要讓你不明不白地等著我,卻不知何時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在一起。

 “我把你的話記住了,我一直在努力給你一個答覆。這個答覆,沒有權勢,我能做到麼?我若是失去了現在的地位,是李家能放過我,還是太子能放過我?你求的是百姓安康,家國天下,我求的,就是活下去,風光地、不受人脅迫地活下去。

 “我一直在想,只要我手中權勢讓太子忌憚,讓李家必須依靠我,那我就能和李家提出條件,我就能告訴所有人,我要言尚做我的駙馬。只有到我手中權勢讓人不能小瞧我,我才能自由地嫁給我想嫁的人,過我想過的生活。”

 她眼中的淚向下掉一滴,濺在言尚握著她的手臂上。

 他胸口發澀,對她的許多指責,在她這一滴眼淚下,都說不下去了。

 暮晚搖眼中淚落,然而她的神情卻是倔強的、不服輸的:“你走了半年,我非常認真地思考,你想要的期限,我到底多久能給你。我給自己的目標是兩年,兩年內,我一定要嫁給你,並且讓李家、太子,全都不反對。

 “我不靠自己,難道能指望得上你麼?言尚,你是從來不肯以公謀私的,我指望不上你。我愛上一個一心為公的人,我不怨你,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自己走。你現在說我愛權愛得不正常,你讓我放手……言尚,不經他人苦,莫說他人惡。我沒你幻想中的那般好,可我也並非十惡不赦。

 “你我立場不同,非我所願。然而你要與我兵刀相向的話,我一步也不會退,一下也不會手軟。

 “言尚,當日你投靠我的時候,我就說過,一旦你不為我所用,一旦你我走了不一樣的路,我會殺了你。而今……你我各憑本事吧。”

 她甩開他拽她的手腕,向外走去。他追了兩步,立在屋門口,卻只見她傷心離去的背影。言尚心中生起迷惘,生起許多澀然。這人世間,很多事並非非此即彼,他要幫一些人,就要傷害另一些人。

 他堅信他是對的。

 可是暮晚搖也不是為了做壞事,而要選擇和他為敵。她為的是自保,為的是……能有和他成親的那一日,不受人質疑,不被人拋棄——

 這個晚上,後半夜下起了雨。

 言尚一夜未眠,想了許多事;暮晚搖也一夜沒睡,熬得眼通紅。

 還睡不著的一個人,是劉文吉。

 劉文吉坐在暗室中,孤零零的,給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喝。自從開始掌控北衙,他在皇帝面前當職的時間少了很多。就如這個晚上一樣,他有時間自己躲在屋子裡喝悶酒。

 酒液下腹,下腹燒得灼灼,腦中一遍遍浮現的,便是傍晚時看到的春華抱著她孩子、在水邊笑靨婉約的那一幕。

 劉文吉面無表情。

 自從去勢進宮,他忙於各種事務,和各種人打交道。他讓自己格外累,格外卑微。因為只有這樣,他能忘掉春華。

 一年過去了。

 他一次也沒有想過春華。

 一次也沒有。

 只有不想她,他才能活下去。只有不想她,他才能說服自己。

 可是她今日猝不及防地出現,有愛她的丈夫,有依賴她的兒子。她生活幸福,笑容如清露般湛湛。

 劉文吉又嫉妒,又心酸。他如今躲在黑暗裡,捂著自己日漸扭曲的一顆心,傷痕滿滿,只能兀自流淚——

 為何獨獨讓她看到了這樣的自己?

 為何要讓她看到?讓她看到她愛過的人成為了一個太監,並且是一個滿手鮮血的太監。

 難道要她同情他麼?可憐他麼?

 上天讓人相愛一場,早早忘卻彼此便是應該,最後遺留的,為何是同情?

 他怨恨這個命運,他不甘心這樣的命運!——

 劉文吉枯坐一夜,聽了一夜悶雨。次日天亮,雨水歇了。劉文吉洗把臉,知道自己的狀態不適合服侍陛下。他正要告假時,外面的內宦來敲門。

 劉文吉疲憊地讓人進來。

 那內宦在他耳邊小聲:“公公,羅修死了。”

 劉文吉猛地睜開了眼、

 內宦賠笑:“不是我們殺的,我們找到人的時候,他倒在水裡,已經被泡腫了。我們是在一位郎君的府邸後山找到人的……那位郎君幫我們解決了羅修,並且說,可以說羅修是喝醉酒,掉到水裡淹死的。有人查下來的話,那位郎君會幫我們作證。”

 劉文吉定定看去。

 他看著這個內宦的眼神,頓時明白了:“……是有人來送投名狀?呵,士人向來瞧不起我們,不知是哪位如此有先見之明?”

 內宦輕聲:“是趙祭酒。”

 劉文吉皺眉,沒聽過這麼一個人物。不過祭酒嘛……無足輕重的顯貴清官,沒聽過也是應該的。

 內宦:“那位趙公要來拜訪公公,不知公公可願見他?”

 劉文吉唇角浮起一絲惡意的、嘲弄的笑。

 他聲音輕緩,漫不經心:“見!怎麼不見!有士人來投靠……日後還會有更多的。”

 他低頭看自己修長的手指,卻隱約可見昨日這手掌中的鮮血。他唇角的笑便加深,聲音更輕,扭曲一般的:“看著吧,這只是剛開始。來依附我的士族,只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