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07章(第2頁)

 倏忽間,三十年從中過!

 三十年!

 李公還以為,再不能從任何一個女郎身上,看到女兒當年的神采了。

 暮晚搖道:“所以,我不能嫁!”

 這道聲音,與李公記憶中李暖的聲音重疊。而李暖那時說的是——“所以,我當嫁!”

 暮晚搖說完這些,沒有聽到動靜,她心有些慌,轉身看李公。竟見李公呆呆看著她,目露疲色,瞬間老了十歲不止。

 暮晚搖怔忡,輕聲:“外大公……你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

 李公收回自己混亂的心神,掩袖遮擋了一下神情。再抬臉時,他恢復了鎮定。

 李公疲憊道:“所以你不願李氏和韋氏聯姻,是覺得李氏輸不起。你希望我們繼續和你合作,給你提供助力,讓你幫李家在長安轉圜。你想的很好……可是,你終究是女郎。你總是要嫁人生子的,為何不直接聽我們的?難道你舅舅給你選的韋巨源,哪裡不和你的心意?我們為你選的夫婿,並不差啊。結親結親,並不是結仇啊。”

 暮晚搖輕聲:“韋巨源很好。我與他合作……其實挺愉快的。我知道李家雖然想借我聯姻,但是也希望我婚姻幸福。畢竟我是母親的唯一女兒,畢竟您是我的親外祖父,您不會看著我傷心餘生……

 “可我是一個和親回來的公主。我已經看透婚姻,對此沒有興趣。我和李家是綁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外大公不如好生休養生息。李家如今……不該出頭。就讓其他世家出頭,我們看戲好了。

 “外大公要是不信我的判斷,我們不妨打賭?父皇一定會收拾三哥母族的。”

 李公沉默許久,說:“你在金陵多留兩日,向我等說說長安的情況吧。”

 他自嘲一笑:“久不在政局,已成井底之蛙,讓人笑話。如今還要靠你一個女娃娃來知長安事……李氏在我手中,實在是經營得差。日後到了黃泉之下,也要愧對列祖列宗。”

 暮晚搖聽一個老人這般說,心中也有些難受。

 然而她微微鬆口氣,知道自己此次到金陵的目的,基本已經達成了。

 她變得輕鬆起來,唇角露出一絲笑。只是被李公望一眼,她又連忙收了自己的得意。

 李公搖頭,心想喜怒形之於色,小公主還是嫩啊。

 暮晚搖要告退時,李公忽然叫住她:“搖搖。”

 暮晚搖怔了一下,側了半個肩,凝眸望去。

 她聽這個老人溫聲:“搖搖,別怪我們,別怪你母后。當年送你和親,實在是情非得已。你母親在你走後,得了心疾,日日以淚洗面,已然後悔。當時你母親與我說,希望李家和你父皇的內爭早日結束,她想接你回來。不管烏蠻提出什麼條件,你母親都想接你回來的。”

 暮晚搖面容忽得繃住。

 心間有一口氣,一瞬間哽住。

 她不去想,從不敢去想。

 她和親時和母后分離,再無再見之日。她藉助母親逝去的消息回來長安……她始終無緣問母后一句,當年送我和親,你可曾後悔?

 世人總說母親比父親心軟。

 而她母親卻是這般心狠,為了二哥,一心報復父皇,連女兒也被捲入其中。

 可曾後悔?

 在九泉之下,知道我遭遇了什麼後,母后,你可曾有過後悔?

 難道二哥是你的骨肉,我便不是麼?難道你只愛二哥,就不愛我麼?

 ……母后,我對你們何其失望。以至於到現在,當外大公這麼說時,我竟不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隻是想靠親情來穩住我。你們這些人……虛偽,骯髒,陰狠……而我正在變得和你們一樣。

 李公靜靜看著站在書舍門前的少年公主。

 見暮晚搖站了許久後,回頭微笑,眼中如湖泊一般光波瀲灩:“我知道。不管外大公說的真假,母后若是愛我一分,我總是心裡安慰一些。”

 李公見她這般,就知道她並不是很信。

 李公自嘲一笑。

 他嘆氣:“搖搖,也許你怪我們心狠。可是世間事,世間人……都是這樣的。你生在皇室,又是李家的外孫女,你到底要和我們走一樣的路。你先前說的很好,很能唬人。現在卻露了怯……搖搖,你還是要心更硬一些,更加圓滑一些。”

 暮晚搖偏了下臉。

 她想到當日使臣還在的時候,皇帝做主,讓翰林院和文鬥這些人共同編寫的三本書:

 《長安女兒行》《長安少年行》《長安英豪錄》。

 暮晚搖痴聲:“我知道我會變得和你們一樣……但我更想做英豪。”

 李公沉默了一下,說道:“便是做英豪,又有誰天生就是大英豪呢?”

 暮晚搖輕輕一嘆,點頭凝望書舍窗外一角照出的天宇——

 是啊,誰又天生便是大英豪呢?——

 暮晚搖被李氏留在金陵,李氏要她詳細說說長安政局已到了何種情況。暮晚搖雖歸心似箭,卻仍耐著性子說服李氏。她將長安政局說的比實際情況更嚴重更混亂,好讓李氏決定不攪渾水。

 長安則陰雨連連。

 酒肆中,韋樹正坐在窗前獨酌,聽到小二的招呼聲,他偏過臉,見到言尚正由小二引著上樓來。言尚邊上樓邊收傘,彈去肩上濺到的水珠,而同時,言尚還偏頭和那小二輕聲說話。

 韋樹便見那對自己愛答不理的店小二對言二郎何其熱心,不光主動幫言尚收傘,還取來巾子為言尚擦肩上濺到的雨水。而言尚又是一通道謝,還非要給對方賞錢。

 小二離開的時候,韋樹覺得對方整個人都是暈暈的,被言二郎感動得不得了。

 韋樹靜靜看著。

 上樓後的言尚也看到了他,對他露出溫和的笑,向這邊走來。他斯文又清雋,周身氣質朗如明玉,這般的好風采,比韋樹剛認識他時,更好了很多。

 韋樹便心想,這世間有的人,是越相識,越無趣;然而有的人,卻是認識得越久,越覺得對方好。

 言尚過來坐下,抱歉解釋:“過來時見到了劉兄領著北衙軍隊從御街走過,我一時感慨,跟著百姓多看了兩眼,便耽誤了時間。為兄自罰一杯,向你道歉了。”

 韋樹看著他,說:“用酒自罰麼?”

 他當然知道言尚輕易不喝酒。

 言尚停頓一下,笑一聲接受了:“也罷,酒便酒。”

 說罷他為自己倒了一盞酒,一飲而盡。韋樹見他肯喝酒,目中也生了笑意,知道言尚是真誠道歉了。

 韋樹道:“你說的劉兄,是劉文吉吧?”

 言尚點頭。

 韋樹聲音清清泠泠的:“我們這些人,只有你還會記掛劉文吉了。”

 言尚靜一下,輕聲:“他走到今日,很不容易。”

 韋樹不在意,他靠著窗木,低頭看著自己酒樽中的清酒,淡聲:“沒有本事,卻強自出頭。有什麼後果,就擔著什麼後果。這世間誰又容易了呢?”

 韋樹為人冷清,常常是旁人找他,他從不主動找人。而當了監察御史後,韋樹就更加冷心冷肺,獨來獨往,在朝中是為人所厭。主動點評劉文吉,韋樹還是第一次。

 言尚向他看去,見少年眼下有點兒紅,目中光有些濛濛。言尚再掂了下空了大半的酒罈,便了然嘆氣:“巨源,你喝多了。你年紀尚小,怎能這樣無節制地飲酒?”

 韋樹說:“我不小了,我已經十六了。韋家都要給我和公主定親了,我還小麼?”

 言尚不語,而是喚小二來,為韋樹烹些熱茶解酒。言尚又開始這般忙碌起來,他照料自己身邊的人,好像已經照料出了習慣。韋樹坐在對面看他半晌,忽道:“我去出使諸國,離開大魏,反抗了和公主的聯姻,你不該謝謝我嗎?”